我站在湖边,看一望无际的大湖,心里顿时辽阔了很多。湖边的草很丰盛,草地上有浅浅的水,灌在脚丫里凉爽爽的,我专挑青草的嫩头,一把一把地割。小娟先是在一旁指挥,后来看我无师自通,就一边玩去了。小娟在草滩上跑着,藏在草里的水被绊起来,飞溅起一朵朵花。她离我很远了,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根树条,认真地问我:“你问我几年级,我还没问你呢?”我说:“我高中都毕业了。”“考上大学啦?”“没有,初选都没过。”“你难过吗?”“没什么好难过的,明年再考。”小娟想想,没再说什么,手里的腊树条在草尖上抽打着,草屑纷纷飞起来。这让小娟十分兴奋,更加猛烈地抽打草尖,笑声也和青草一样飞扬。
回程的路上,小娟带我走一条近路。近路其实就是一条田埂,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如果不小心,会一脚踩滑,落进水田里。田埂上有许多尖锐的草芽,要试着脚走,即便这样,还时常被扎一下,扎得脚底掌生疼。小娟走在我前边,她不时地张开双臂,保持身体的平衡。她张开双臂时,裙子就显得宽大,空空荡荡的,她也就越显瘦小,人也跟着轻飘。也许她觉得走这条小路很得意吧,不时转头,跟我说一两句,“小心,这块软,当心踩塌了。”“累了包?”我有时答应一句,有时不答。快走出稻田了,她转过身,退着走,身姿一歪一歪地问:“你吃得了这个苦吗?”没等我回话,她又转回去,哼唱起来。
稻田尽头处,路也没了,横在面前是一条河。是通常见到的江南式小河,丈许宽,齐岸的水,水面上有野生的莼菜、菱角,三两只不知名的黑色水鸟,个头不大,听到动静,贴着水面飞跑几步,警觉地发出咕咕声,又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小娟在河边愣住了,喃喃道:“桥呢?我记得有座竹桥呀。”她看着我,一副对不起的模样,怕我不懂什么是竹桥,又解释道:“两根大竹竿绑在一起的……桥。”我向河两端望望,没看到她所说的竹桥。没有桥,怎么过河?水很深吗?我仔细盯着莼菜和菱角空隙处的水,那儿黑洞洞的,游过来一只水螳螂。不知道水深水浅,我又不会游泳,看来只好绕回原路了。我望望西边的太阳,红彤彤的,就要落山了。小娟向前路几步,惊叫道:“看!”我也跑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原来只是一个X型的架子,也是竹子做的,歪斜在水中央。“竹桥就是搭在上面的。”小娟看我失望的脸色,先前的兴奋也随即消失,“就剩桥墩了。”不过有了“桥墩”做参照,我稍许放心了些。因为“桥墩”四周没有任何水生植物,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水底“桥墩”周围的淤泥和游动的小鱼。有竹竿做坐标,大致能够目测水深有一米多吧,最多不超过一米三。就是说,我能轻易趟过去。而小娟就难了些,小娟能有一米四吗?没有吧。“你会游泳吗?”小娟问我。我摇摇头,问她:“你会吧?”小娟说:“我也不会。”我说:“不要紧,我可以把你背过去。”小娟脸红了,她四边望一眼,说:“不要……”我才突然意识到,小娟知道害羞了,她五年级,已经十二岁了。好在,小娟马上又改口了:“你先把草送过去,再回来背我。”
小娟开始叫我大哥。似乎只叫过一次,就没再叫。我们又一起割过两回草,她就开学了。
家里依然情况不明。我在焦急地等待姐姐的来信。姐姐不来信,说明危险还没有解除。怎么办?快一个月了,双泾不是长留之地,母亲还满心希望我复习考大学。姐姐匆忙中塞在我包里的几本书,也被我翻烂了。
一天凌晨,我在村口,向村外的路上张望,我盼着邮递员能送来一封电报。邮递员当然没有出现,却看到小娟从村口的小桥上跑下来。小娟几乎是疯跑,书包还在屁股颠簸,看样子还没有到校,急着跑回家,一定是忘了什么学习用具了。
小娟突然看到我时,我也看到她满头的汗和脸上的泪。“小娟,怎么啦小娟?”“阿哥,我要一块钱,五毛也行……阿哥,我要迟到了。”我立即掏出一块钱给她。小娟望我一眼,扭头又跑了。这是小娟第二次叫我哥。我望着小娟从桥头消失,突然觉得不对。小娟满脸泪水让我顿生疑惑。
我撒腿紧追过去。
离石板桥不远,是一条通往学校的拱型石桥。桥的一边,通往村联中,另一边,通往小学。我看到一个矮胖的男生,从小娟手里接过东西——肯定是我给她的一块钱了,向中学方向走去。这时,上课的铃声已经敲响。
我认识那个男孩,也是我表姑妈家的邻居,叫什么大强,对,葛大强,他已经是初一的学生了。他的行为瞒不过我,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司空见惯,我小时候也玩过。中午我早早就在村头的桥上等他。他正剥一块糖,是一颗花生牛轧糖,送到嘴里,顺手把糖纸扔掉,摇头晃脑地走来。我倚在桥栏上,在他走近我的时候,突然伸腿,把他撩了个猪吃屎,嘴里的花生牛轧糖也吐出去老远。他爬起来,开口就骂。骂声又被我一掌扇回肚子里。我揪住他,把他顶在桥栏上,恶狠狠地警告他:“如果再敢跟小娟要钱,我把你撕成布条,扔到河里喂螃蟹!”他嘴角流着血,惊恐地盯着我,点点头。我不依不饶地说:“掏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糖。
第二天我发现,葛大强连村口石板桥都不敢走了,而是绕道村中间一座更小的桥。
晚上,我到小娟家。小娟正在灯下写字。我以为小娟是写作业的,没想到她在写毛笔字,对照一本颜体字帖,一笔一划,很工整。我趁她妈不在,小声说:“你不用怕葛大强了,他再也不敢跟你要钱了。”小娟眼睛眨巴着,泪又汪在眼里,似乎委屈的很,但还是感激地点点头。我把从葛大强那里缴获的花生牛轧糖,送给小娟。
姐姐的电报还没有来。
我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事。我决定冒险,给我姐写信。
星期天早上,我把写好的信封好,请小娟帮我拿去寄了。小娟所在的学校,离镇上的邮电所只有三四里路。她对我请她办事,非常快乐,举起信,对着太阳看看,还摇了摇,听了听,问:“是密信吗?”我说:“是鸡毛信。”小娟突然响亮地笑起来,咯咯的,笑声很脆,很单纯可爱,把小脸都笑红了。
但是,信寄出去好几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了,也不见姐姐的电报来。我又开始紧张,害怕这封信落在厂保卫科手里,然后再交给派出所,我就等着被抓了。因为信上,我坦白地告诉我姐,我没有参与跳脱衣舞,我只跳过一次贴面舞,而且是和小美跳的。我知道,即便和女朋友跳贴面舞,也是违法的。我夜里不敢睡觉,常常半夜蹲在小河边,幻想着,如果警笛一响,我就跳进河里,只要淹不死,河对面就是稻田,我随便趴在哪里,他们就抓不到我了。如果小娟再每天给我送饭,给我传递情报……我顺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觉得逃亡真是有意义的事。想到小娟,才觉得她这几天和我一样的反常,本来我帮她扫除上学路上的障碍,应该眉开眼笑,高高兴兴。奇怪的是,她不理我了。有一次,她妈让她喂牛,她干脆把牛牵回家,也不愿在表姑妈家看到我。甚至有一次,和我擦肩而过时,还冲地上啐一口,行为就像闹别扭的邻居老大妈。
我决定和小娟缓和关系。
小娟家客厅的后窗,正对着我表姑妈家的后院。如果她没在楼上的卧室,就一定在客厅里写作业,练毛笔字。我走近窗户,把眼睛贴上去,果然看到小娟。我拍拍窗棂,喊她名字,示意她开窗。小娟她抬起头来,冲我说话,表情很夸张,甚至是激忿。我没听清,我又喊一声小娟时,听到她的话了。她突然变得平静下来,冷冷地说:“小流氓,呸,爱理你!”我几乎中弹一般呆住了——她骂得太突然,让我一时失去反应。小流氓,这是从何骂起呢?我试图弄清事情的愿委。但,小娟的反应更让我吃惊,她突然把毛笔掷在桌上,笔尖上溅起几滴墨,斜排在她的脸上。她伏下脸,哇地哭起来。
我觉得这孩子太好笑了,有些喜怒无常,或神经质,性格中,有些像我那表姑妈。
我还没来得及弄清小娟反常行为的原因,姐姐的电报第二天就到了,很简单的四个字:“放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