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家院子里有一排小平房,两大间一小间,和表姑妈家的房子一样,租给了外地民工,一户是卖豆腐制品的小两口,早出晚归,另一户是某工厂里的油漆工,更是难见踪影。通向河边的侧门外,还有一间,比较大,我目测一下,有九平方米吧。现在,这一间是我的家了,每月房租三十块钱。我喜欢这间小房,床铺的窗户下,就是流淌的小河,可以清楚地看到河面上的水纹、菜叶、浮萍和偶尔漂过的塑料袋,就是河对岸的稻田,我也能看清叶子上的细纹。如果是秋天,甚至可以数清稻穗上的谷粒。如果不是隔着一道墙,我伸手可以触摸到清冽的河水。关键是,我如果坐在床上,抬头看出去,正好看到小娟家二楼的走廊,看到小娟进出她卧室的身影。不过我一次都没有看到。小娟读初三,马上就要中考了,她早晨上学时,我还没有起床,她晚上还有晚自习,放学已经很晚了,那时我可能在读书,也可能在写作。一九八九年,大家都在拼命读书,学习风气还没有坏掉,青年人普遍还有理想和抱负。我也是,我知道知识对于我的重要。所以,我随身的行李中,有一半是书籍。
中午时,我见到小娟了。
小娟家院子里有一口井。我在井口打水,小娟骑着自行车正好进来。她跳下车,停车,拿出车篮里的书,几步就进了客厅。小娟是典型的中学生打扮,一身校服,还是小时候的长头发,还是多年不变的马尾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脸是冷冷的,不是不理不睬,根本就是仇视。
第二天,在相同的时间,我看到她表情的变化了。一进大门,是自然而放松的。当她刚进院子,眼角余光发现我时,立马就换一种表情了。我知道了,小娟是不欢迎我的。
第三天中午时,我决定和她说话,我要打消她对我的恶感。但是,当我笑着对小娟说“放学啦”时,她狠狠白我一眼,鼓着嘴,连脚上都带着气,蹬蹬蹬地踩上三级台阶,进了客厅,还重重带上门。我只能冲着门,尴尬地笑笑。
六年多,是啊,这么长时间,她还记住那件事?她不但记住,还继续认定我是小流氓。
那是第一次“严打”进入高潮时,我逃到我表姑妈家躲藏。那次经历尤其紧张,可以说惊险异常,如果晚逃一步,我就和小美、葛光、朱志国、朱志梅、宋大庆他们一起被抓了。葛光他们抓了就抓了,小美可是冤枉的呀。小美是我女朋友,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二班,她四班。高考结束后,我和小美都没有考好,两人情绪低落,天天去旱冰场溜旱冰,去工人文化宫看露天电影,去灯光球场打野球。我和葛光他们就是在旱冰场认识的。葛光、朱志国和宋大庆整天形影不离,不光是溜旱冰的高手,还是跳舞高手。一九八三年夏天,闷热、狂躁而不同寻常,葛光经常拎着一个双卡录放机,到朱志国家跳舞。葛光是个时尚青年,喜欢穿花衬衫和喇叭裤,而朱志国和宋大庆都留长发,朱志国甚至还蓄着小胡子。起先我不想去朱志国家跳舞,怕小美不想去。我因为偷偷去过一次,知道跳舞也没什么,舞伴都是自带。如果没有舞伴,就自己瞎跳,跳太空舞,跳劈烈舞,反正也没有人评论你。我后来不想去,还遭到葛光和宋大庆的谩骂和讽刺。宋大庆为了拉拢我,悄声对我说,你没发现朱志梅是个骚货?她跳过裸体舞,你不想去开开眼?我把这一最新发现告诉小美时,小美脸顿时红了,“我不信。”她说,她不相信的口气里,表现的是一种渴望,她一定要我带她参加朱志国家的舞会。那次舞会并没有跳裸体舞。裸体舞是在隔天的西双湖湖心岛上,我和小美都没有参加。但是参加那次舞会的人,几天都是严打对象了。当他们纷纷被抓的时候,我赶去小美家通风报信。我就是在小美家门口,听到小美也被抓的消息的。我十分震惊,也十分害怕,还没有到家,就被我姐姐找到了,她塞一卷钱给我,还有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告诉我一个奇怪的地名和人名,在我肩膀上推一把,说:“没看到我电报,不要回来!”
就这样,我逃到双泾,逃到表姑妈家。
表姑妈家和小娟家合伙养一头牛。我第一次见到小娟时,感觉她像韭菜芽一样枯黄稀瘦,眼神惊疑不定,紧紧蹙着眉头,脸蛋红红的,典型的婴儿红。她定定地望着我,不相信地问:“听说你是城里人?”我告诉她是。我以为她会高兴,没想到她头一掉,走了。
她喜欢穿一条桃红色宽松的连衣裙,塑料凉鞋,手里一直拿着镰刀,就是晚上不割草了,也会拿着镰刀,沿着河沿,走十来米,到表姑妈家——牛就拴在表姑妈家的河边,她用镰刀勾勾牛槽里的草,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什么草牛爱吃,什么草牛不爱吃,还说一些古怪的名字,什么烂丫菜,什么鹅不食,什么铁锨头,我一棵也不认识。我不认识草,也不去割草。小娟为此很不高兴,常常在累累巴巴地背着一篮草回来时,对我生气。她生气就是鼓嘴,把嘴噘起来,爱睬不睬我的样子。她妈有时候见到了,会说,噘嘴做么?能拴一头牛了。可她还是噘着嘴。她妈看我一眼,抱歉地一笑:“这孩子,不礼貌,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我也报以友好的一笑。她妈和我表姑妈是好朋友,两人都是村办企业的职工。
我不跟小娟下湖割草,不敢抛头露面,主要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不知道小美怎么样了。小美会被严刑拷打吗?她会像**一样宁死不屈吗?葛光他们是不是像浦志高一样当了可耻的叛徒,把我出卖啦?但是我心生侥幸,因为只有姐姐知道我躲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村,小美和葛光他们都不知道。而我姐姐一直是磷肥厂先进标兵,五好青年,她不会引起公安局怀疑的。公安局不怀疑她,就不找她,就没有人供出我。难道我姐姐会主动举报我不成?
躲了两三个星期吧,小娟对我态度有所好转。我呢,也消除了先前的紧张,不再惶惶不安。加上双泾村没有一个严打对象,也没见派出所的人来,我就放松了警惕。
一天,小娟的手被镰刀割破了,流了好多血。小娟用手紧紧捏住流血的手指,送到嘴上哈气。可她手一松,还是流血。我说:“这下你不能割草了,下午我去帮你。”她说:“你能找到草?”我说:“你带我去呀。”小娟说:“下午我教你割草,你要听话。”我忍不住要笑。但是我没有笑,我看到小娟忍着疼,都要哭了。我说:“捏紧啦,别松手,我找东西给你包。”表姑妈家没有药箱,我没有找到像样的东西,只找一根布条。我把布条在小娟的手上缠了好几圈,又用线扎紧。小娟就真像一个伤兵了。
午饭后,我看小娟背着花篮,站在河边,就跟她说:“小娟,我去割草,你带我去。”小娟露出一嘴歪七竖八的牙齿:“就是等你的呀。我们去南湖。”
南湖离村子不远,也不近,我们走过几座小桥,才到南湖。路上,我问小娟:“你几岁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小娟说:“我有那小么?我都十二岁啦,开学我就五年级啦。”小娟在同龄孩子当中,算小个子,难得她天天背着大花篮,弓着瘦小的身子,把草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