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瑶山青岩寨村新任村长沈衡来电话的时候,程全正在会上对县里旅游景区的服务质量发表看法。手机就放在桌上,调到了无声模式。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后,程全没做理会。手机屏幕顽强地闪烁了好一阵,沉寂片刻后,又亮了起来。程全还是没接——尽管局里其他领导在会议上接听来电都显出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但他觉得既然禁止下属在会议上通电话,身为领导,就得做出表率。那边两次遭受冷遇,显然很不甘心,又掷来一条短信。程全想沈衡性格偏酣,这般着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于是一边讲话一边打开短信。屏幕上就一行字:达生叔出问题了!
达生叔就是回达生,大瑶山功力最深厚的歌师傅,据说肚子里藏着两千多首山歌。虽然已经年过六旬,那条嗓子却还像是精铜锻制,音色醇,后劲足。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花瑶山歌的传承人,回达生可是大瑶山风景区的一块招牌。景区每次举办大型活动,如果没有他到场亮几首山歌,那就好比煞费苦心做了道大菜,端出来却发现盐放少了。他要是真出了问题,那大瑶山风景区可就少了块金字招牌。捺住焦急之心,程全发完言,然后起身走出会议室。
沈衡兄,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他搬到树上去住了。
什么树上?
就是山上的树。
树上怎么住人?他是不是脑壳出毛病了?
我也不晓得他脑壳是不是出毛病了。反正他把家搬到树上去了,还讲以后搞什么旅游活动别来喊他。
是不是你们对他不恭敬?
哪会呢。我们把他当菩萨一样供着呢。
那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造个这样的大怪?
哎呀,电话里扯不清。你还是亲自来一趟吧!
挂了电话后,程全回到会场。一把手杜局长正在做总结发言。他一旦发言,就算没有长江那么长,起码也不会比资江短。虽然大都是些老话、套话和废话,但下属们只有默然忍受。程全看到有几位同志还边听边做笔记,神情庄重,似乎在记录什么经典名言,心中暗叹,表面工夫做到这一步,也算难得了。
好容易熬到了杜局长的演说完毕,主持会议的廖副局长在一一指出了同僚们讲话的深刻内涵和重要意义后,便欣然宣布散会。程全向杜局长简短汇报了情况后,调用了那台三个副局长共用一辆的“帕萨特”——即便总共只有两台公车,也让相邻几个县的同行们羡慕得眼睛发绿。因为在那几个旅游资源没有得到有效开发的县,旅游局真是一个摆设,能有一台公车就算县领导大发慈悲了。飞龙县的旅游产业近几年发展得不错,平均每年实际上能吸引大约50万人次的外县游客(上报的数据是80万人次),所以飞龙旅游局在县委常委们眼里还有些分量,去年从县财政中特批专款加配了一台标准型的“奥迪”A6。这台新车成了杜老板的专用坐骑。原来的“帕萨特”则慷慨地让给三个副职分享了。由此局里又招了个司机。虽说是临时工,却喊杜局长做堂叔的,还不太好使。若非有明文规定党政机关领导干部不能亲驾公车,程全还真想自己把车开上青岩寨。听说是进大瑶山,小杜倒还有些积极性——那里盛开着不少美女。
从县城到青岩寨,最快也要两个半小时。程全坐在驾驶席后面的位置上,做闭目养神状。其实他毫无倦意,正在脑袋里放电影,一幕幕皆是跟回达生接触的情景。
二零零九年春夏之交,程全认识了青岩寨的第一美女奉映红。两人大概是前生姻缘未了,这一世才相遇就以目光对上了暗号。很快两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花瑶姑娘谈情说爱不喜欢躲在屋里,偏爱牵着情郎去山上或溪边,选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她们认为恋爱是天地间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用不着遮遮掩掩。奉映红乃花瑶姑娘中的魁首,更是落落大方。程全头次听到花瑶山歌时,两人正黏在溪边的一块巨石上。虽是盛夏,但因为大瑶山乃飞龙县的高寒地区,平均海拔超过了1300米,年平均气温徘徊在10摄氏度左右,这时节倒最是清爽宜人。空气经过山林的过滤,不仅沾上了树木的清香,还似乎染上了树叶的绿意,深吸一口,便有飘然若仙之感。不过只要搂着奉映红的腰,就算是被城市的灰霾围困着,程全也会感觉如在仙界。他充分发挥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的优势,从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作品中调遣了诸多情话,或交叉使用,或糅合运用,说得奉映红眼睛亮亮的,双颊红红的。就在程全以为她要醉倒在自己怀中时,奉映红却站了起来,半仰着脸,对着小溪那边的翠竹和竹林上的蓝天唱道,生要恋来死要恋,生死要恋一百年,哪个九十七上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十八哥,我老常,趁着青春把妹连。
她不讲究任何演唱技巧,就是放开喉咙,敞开胸怀,让歌声像溪水一样从心房中奔涌出来。唱到动情处,她两只手不自觉地举了起来,放在耳畔。像是有电流在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冲顶而去,程全半张着嘴,傻傻地望着奉映红。奉映红唱完后,过了片刻,才把半闭着的眼睛完全睁开,低下头来瞟着程全,好不好听?
程全猛点头,再唱一首。
奉映红立刻又唱了起来,杨梅酸来李子甜,要个媒人多讨嫌,不如两人当面讲,石板架桥万万年。十八哥,我老常,心要专一情要长。
再唱一首喽。
在家做女做得乖,娘把地灰满屋筛,郎要进来妹背你,两人共穿一双鞋。十八哥,少年乖,神仙下凡都难猜。
程全猛烈鼓掌,险些把一只从身后山林中飞过来的红雀震落溪中。鼓完掌后,他一边揽住坐下来的奉映红一边说,我的红红不但是大瑶山头号美女,还是头号歌星。
才不是呢。我师傅才是唱得最好的。
哦,能做你的师傅,那岂不是歌王了?我倒要见识一下。
行,下午带你见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喽?
你见到就晓得了。
……
在奉映红家吃过中饭后,程全就急着去见这位传说中的歌王。奉映红却说他要困午觉的,起来后还要喝一阵茶,神才会活过来。捱到四点钟,奉映红才领了他去。
回达生住在一栋四扇三间的单层木屋中。木屋的侧墙上还隐约现出一行标语:农业学大寨!可见这屋颇有些年头了,却依然站得端正,显示了当年用料和做工的扎实。青岩寨中的老屋大都向新屋看齐,换盖黑瓦了,这屋却还顶着青灰色的杉木皮。堂屋的门是开着的。还没跨过门槛,程全就看到一位面容清癯的老人坐在竹椅上,小头细颈,高鼻薄唇,双眼皮很明显;脸上气色甚好,看不出有什么皱纹;穿着件寨中已不多见的传统青色对襟短褂;嘴里含的竹身铜斗烟管竟长如成人之臂,还得用手端着。见到奉映红,他也不起身,只是脸上漾出笑容来,然后很在意地打量着程全。奉映红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叫程全,你叫他小程好了。
程全喊了声回伯伯,回达生忙说,快坐,快坐。然后又说,看起来是个城里人啊。
是啊,他在报社上班,不过马上要调到旅游局去了。
报社!那还是个书生啊,要得。看来我们寨子里这些小凤凰,一个个都要飞到城里去了。
哪里,我看中他才不是因为他是城里人呢。
那是,只要人才好,城里山里都一样。
他想采访一下你。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快莫出我的洋相了。
那你唱几句歌给他听听喽。
想听唱歌就直讲,讲什么采访喽,还把我吓一跳。
程全说,您歌唱得好,是要报道一下,让外面的人也晓得大瑶山有个歌王。
那不行!那不行!
奉映红说,好呢,不报道就不报道呢。但歌还是要听的。
要唱的,要唱的,来了贵客,哪有不唱的?回达生站了起来,将烟管搁到神龛前的八仙桌上,就向门外走去。他只有一米五左右的个头,走起路来有种飘行的感觉,跟寻常乡下人那种像是要把泥土砸出个坑的沉重步伐迥然有别。
奉映红小声对程全说,师傅要看着山唱,看着田唱,才来精神。然后又大声说,师傅,我把你的锣鼓搬出来吧!
回达生也不回头,默然片刻后方说,行,要唱就唱个绝的。
奉映红连忙扯着程全去厢房搬锣鼓。鼓小于锣,白面红腰,可以用白布条挂在胸前;有不少凹点的铜锣则悬于左边腰侧。两根棒槌,红布包头的敲锣,红带系尾的打鼓。锣鼓一上身,回达生的眼睛就放出光来,腰杆似乎暴长了一尺,整个人的气场顿时变得很强大。他双腿前后稍稍叉开,一扬手,一张嘴,寂静的午后山寨顿时就生动热闹起来一百只蜜蜂飞过街,就有九十九只冒回来,打发一只回去报个信,它扯起一翅飞过湖南湖北、广东广西、云南四川、益阳常德,转身一步飞到宝庆城里的宝塔尖子蒂贡高头垜起、脚趾跷起、脑壳溜起、眉毛铲起、舌子伸起、衣毛竖起、翅膀洒起,吃吃叭叭、吃吃叭叭一翅呜哇呜哇噻,十八哥少年乖,蜜蜂飞进了扬州街。呜哇呜哇呜哇……这近一百五十个字,回达生是一气唱完,音高如云雀冲天,只升不落;音速如旋风过身,来去倏然;吐字又异常清晰,每个小变化都绝不含糊;更兼眉扬手动,模仿出蜜蜂的各种神态,锣声鼓声还丝毫不乱,节奏分明。程全顿时被震住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唱法,这种声音。回达生唱完了,寨里寨外的许多角落里还不时飙出和声:呜哇呜哇呜哇——哦——嗬嗬嗬嗬,哦——嗬嗬嗬嗬……程全向回达生望去,见他连微喘之态都没有,反而容光焕发,佩服得直想跟着奉映红喊他做师傅。见奉映红替他卸下锣鼓,他连忙上去帮手,抢着把锣鼓往自己身上挂。挂好后,他敲了一下鼓,又打了一下锣,说,这真是独一无二的唱法。总有个名称吧?
奉映红说,佩锣鼓唱的歌就叫锣鼓山歌。锣鼓山歌中最难学的就是呜哇山歌。师傅刚刚唱的就是呜哇山歌中最难唱的《百只蜜蜂飞过街》。我跟他学唱这么久,才听他唱过五次呢。
程全连连向回达生拱手致谢,又说,早晓得,我要带支录音笔来。
带录音笔来做什么,要带就带台摄像机来。
行,我一定落实小奉书记的指示。
你少油嘴滑舌了。我才不想接我爸爸的班,当什么村书记,累死个人了。
回达生说,当官是不好,没点味。像我,当一辈子的歌师傅,唱一辈子的歌,不开荒,不插田,有吃有穿还有得玩,快活得要死。
程全问,什么是歌师傅呢?
回达生不接口,转身往屋里走。奉映红边走边说,歌师傅是我们大瑶山一种特有的职业。挖土、翻田、锄草、插秧、打禾,还有修路、筑坝,都要请个歌师傅在旁边唱歌助兴。大家一边劳动一边不时跟着歌师傅的节奏打“哦嗬”,越唱手下越来劲。往往十几亩山地,一阵风就挖完了。
那怎么算报酬呢?
一般都不给钱的。但歌师傅家田地里的工夫,大家就替他做了。
那歌师傅就是你们瑶寨的职业艺术家喽。
差不多吧。
回达生已经落了座,重新把烟管点燃,深吸一口,良久才把烟雾从肺部中放出来,随后说,艺术家这顶帽子太大了,我戴不起。不过老话讲得好:山歌无假戏无真。我唱了一辈子山歌,总算是活得真,不是假心假意地活着。
奉映红一边拖了条长凳过来,一边说,喜欢唱山歌的人都很真,师傅最真。
程全说,那是,那是,不真的人根本唱不出这个味。
回达生点点头。
正说话间,一位老妇人驮着捆柴,沿着上坡路,攀升入程全时不时转到门外的视野中。奉映红看到她,就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外,叫了声师娘,帮她把柴捆卸下来,运到旁边的灶屋里。老妇人捆柴用的居然就是她扎头巾的花带。她将花带凭空甩了几次,又在门框上正反都拍了两下,才走进屋来。她比回达生起码高一个头,头发不少部分已现岁月之霜雪,惟有那双眼睛竟还葆有几分少女般的清亮。回达生对她说,野妹,这是红妹子的相好,小程,是个文化人。
程全站起来叫了声,师娘。
沈野妹笑眯眯地看着程全,礼性好得很啊。要得,要得。
奉映红从灶屋里回转到堂屋。沈野妹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回,越来越乖态了。比你娘年轻的时候还要乖态。
看你讲的。我哪敢跟我娘比喽。
当着你娘的面我也会这样讲。自己的女比自己长得乖态,哪个都会高兴。我就恨我的两个女都没超过我。
金花姐和银花姐都算乖态,不过我娘也讲了,赶不上你年轻时的样子。
沈野妹脸上顿时绽开了一朵大花,还涌出爽朗的笑声。程全很少见过老太婆笑得这么豪放的,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笑起来有多野,多疯,大概就是香港著名的“大笑姑婆”杨千嬅那样子吧。
笑完后,沈野妹说,夜饭就在我屋里吃了。你们多陪他讲下白话。说完就快步往灶屋去了。她说得利落,走得风快,让奉映红简直没有推辞的机会。
师傅,本来是来看你们的,倒头来还要给你们添麻烦。
不要紧。无非是多炒两个菜。你师娘手脚风快,一下就炒好了。
师娘真的能干。
是啊,讨着她,我是享了大福。
师娘年轻时亦乖态亦能干,你追她只怕花了蛮大的工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