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起来就话长。你师娘是个苦出身，从小就死了父母，靠奶奶带大。幸亏她先天元气足，虽然很小的时候就帮着她奶奶做事，十三、四岁就是屋里的主劳动力，经常从天光做到落黑，没得停手，还经常吃不饱，但就是比别人长得快，长得高，水色也好。再加上她性格开朗，嘴巴也厉害，身边拢着一帮姐妹，寨里的很多伢子亦喜欢她，亦有点怕她。我因为从小就矮，亦瘦，经常受欺负。她看到了，总要把欺负我的人讲一顿饱的。虽然她比我小一岁，实际上啊，就像我姐姐一样。我那时哪敢想到讨她做老婆啊，只是感激她，想讨她欢喜。她喜欢听山歌，我偏偏亦喜欢唱歌，只要她想听，我就唱。为了让她总有新歌听，我就到处拜师傅。大瑶山那些会唱歌的老辈子我都拜遍了。为了唱得她满意，我大清早就爬到高处的大岩石上练嗓子。下雨了，落雪了，我就戴起斗笠、披着蓑衣去练，还格外来劲。这样练了几年，硬把条肉嗓子练成了铜嗓子，从早唱到夜根本不觉得吃亏。你师娘后来一天不听我唱歌，心里就堵得很，就好象抽烟上了瘾。她天天要听我唱，就只好吃个大亏，嫁给我算了，嘿嘿。
那怎么能讲是吃亏呢？我听爸爸讲，你年轻时除了矮了一点外，人才其实好得很，长得比有些女的还清秀。
男的要长得清秀做什么？要是能长高一些，我宁肯生得丑些。莫讲有你爸爸那样武高武大，只要有小程这么高，我就心满意足了。
程全笑着说，男人不以高矮论英雄。那些比你高的人，还不是要喊你做歌王呢。
回达生说了句，文化人就是会讲话啊，然后就半闭着眼睛，吧嗒着烟管，沉默良久，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中。
他不做声，奉映红竟不敢开口，程全也只能默品杯中野茶。回达生家的杯子都是用竹筒做的，无柄，杯体又滑又亮，也不知被人摩挲过多少年了。茶也是大瑶山所产，清幽中透着野气，与竹杯极是相衬。程全慢慢地喝，喝完又添开水，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三杯。待他上完一趟茅厕回来，两道菜已经上桌了。一道是青椒炒雷公菌，一道是剁辣椒炒干笋，全都盛在木头雕的碗里。碗没有任何缝隙，看得出都是用整块木头雕出的，形状古拙而又显巧意；深黄色的碗身上，流动着墨绿色的纹理。程全越看越爱，问，这是用什么木头做的？
奉映红说，梓木。
雕得真好！
那当然，是师傅的手艺。
回伯伯你真狠，歌唱得绝，这木活也是一绝，堪称回氏双绝。
回达生摇摇头，我当初没有用心学。我爸爸的手艺，那才叫绝。
他老人家是木匠师傅？
奉映红说，回爷爷当年是大瑶山的头号木匠师傅。我爸爸讲过，现在这些木匠的手艺，攒起来都比不过他。
我弟弟还是得了他一些真传的。
那是的。观生叔的手艺，现在也是排第一。
程全问，瑶家的房屋都是木头做的，那木匠师傅是不是也会造房子？
我们这里的木匠师傅亦都是屋匠师傅。师傅住的这房子，就是当年回爷爷造的，有五、六十年了，还是亦结实亦端正。
这时桌上又添了一碗清炒四季豆、一碗炒鸡蛋和一碗粉丝汤。沈野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说，没什么好菜招待。
这么多好菜，都是纯天然绿色食品，我最喜欢吃。
沈野妹说，喜欢吃就好，多吃点。
师傅家是吃素的。
程全心想，难怪不见腊菜和猪血丸子——这两样是瑶家待客的必备菜。也没见上酒，看来回达生是荤酒不沾，这在瑶寨是极罕见的。
回达生吃饭根本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吃，细细地嚼。程全注意到他的手莹白如玉，手指细而长——这在瑶家男人中，也是极罕见的。
吃完饭后，又小坐片刻，程全和奉映红便起身告辞。走出门外，一钩白亮的新月已镶嵌在淡蓝的天空中。白天被阳光压制着山野寒气此时开始全面反攻，四处弥漫。程全把上衣拉链拉上，小声问，你师傅为什么吃素？
听师娘讲，他年轻时本来吃荤的。有次上山练歌，碰到一个云游的道士，跟他讲了些什么，下来后就再也不碰荤菜，连酒也戒了。
讲了什么？
师娘也不晓得。
他就那么信那个道士。
讲出来你不信，师娘听师傅讲，那个道士的神通，大瑶山所有的师公骑马都赶不上。他离开的时候，是飞着走的。
不可能。
反正师娘是这么讲的。不管怎么样，那个道士肯定本领高强。你要晓得，师傅其实是个很傲的人。要让他老人家服帖，没有几手硬的，根本做不到。
这点我倒感觉到了。其实他也是个世外高人。
那你要好好宣传一下哦。
那当然。我很佩服这样的人，他又是你师傅，更要大宣特宣。
程全说了就做，下山后便写了篇通讯。第二次上山时，他特意把报纸带给回达生看。回达生表情淡然，倒是沈野妹极欢喜——因为不识字，她要程全读给他听。后来她把报纸贴在墙上，寨中不少人闻讯前来瞻仰。回达生觉得这些人踏破了屋里的清净，想把报纸揭下，但为了顺沈野妹的意，只有忍住。他向奉映红发牢骚，说什么虚名害人。程全晓得了，并不生气，反而愈发觉得这老头可敬。作为县里破格提拔的80后干部，他到旅游局之后，全力开发大瑶山的旅游资源。花瑶山歌成功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他是主要推手。定传承人的时候，他去征求回达生的意见。回达生说，你就莫再为我争这些虚名了。大瑶山的歌师傅万千，你随便选一个，都站得住脚。程全早就想好了说辞如下：所谓花瑶山歌传承人，就是对山歌记得最全、唱得最好的那个人。你老人家举出个人来，比你还记得全，唱得好，我就照你的意思办。
回达生想了好一阵才说，有是有，不过都进了土眼了。要不你定红妹子吧，她算是得了我的真传。
奉映红在一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师傅，真要定了我，寨里的人要在背后把我笑死，还会讲，我是沾了爸爸和男朋友的光，对他们的名声也不好。你是歌王，传承人只有歌王才能当的，别的人都差了火候。
回达生还是没应承。程全只好请未来的岳父前来做说服工作。奉书记说，老哥，你这是为青岩寨撑门面。你不当，别的寨就把这个荣誉争过去了。到时寨里的人还要怨你。戴起这顶帽子，又不碍你什么事，你讲是吧？
回达生默然了一管烟的时间，你们就是喜欢争，要争也随你们。我把丑话讲在前面，到时要碍我的事，我就兴把这顶帽子退回去的。
那要你唱歌你还是要去的。
我本来就是唱歌的，何得不去？其它事就莫来烦我。
要得。
回达生当了传承人之后，程全在青岩寨举办了一场山歌大赛，邀请了不少传媒人士前来观摩。回达生没有参赛，只是应邀演出了压轴戏——连唱三首呜哇山歌，全体观赛的瑶民都出声应和，场面空前壮观。这个场景在湖南卫视播出后，大瑶山游客激增。瑶山歌王回达生的名号，也在大瑶山之外的世界响亮起来。2010年，中国南北民歌大赛组委会通过飞龙县政府邀请回达生担任表演嘉宾。县领导大为高兴，认为是推介本县旅游资源的一个大好机会。没想到回达生却一口拒绝。分管旅游的宣传部徐部长亲赴大瑶山做说客。回达生听完部长的长篇大论后，淡淡地说，去不得，我晕街。
徐部长面露茫然之色。奉书记连忙解释，有些瑶民在山上住惯了，进了城，看到人多车多，城里的味道也闻不惯，就会头晕，严重的还会呕吐，这就叫晕街。回达生四十年前进过一次县城，当场在街上吐得一塌糊涂。之后就再也不肯进城。
徐部长微微蹙起眉头，看着程全。程全连忙笑着说，是有这回事。莫讲这些在山上住了一辈子的人，连我在山上要是待个十天半月，刚回到城里，也会有点不适应。
徐部长点点声，表示相信了，但还是要求回达生克服困难。
回达生甩出一句，除非把我捆起去。
脸色又一次沉了下去，徐部长瞟了奉书记一眼。奉书记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接着瞟了年轻的回村长一眼。回村长目光躲闪了两下，终于勇敢地瞄准回达生，达生叔，你这样讲就不太对了……你在这里放什么屁？叫你娘来跟我讲。当年她在坡上寻雷公菌，突然就要生了，倒在地上打滚，身边没有一个服侍的人。要不是我站在高处瞥见了，赶紧跑下来喊接生婆，你怕难得安安稳稳到这个世上来。没想到生了只黄眼狼，如今还训起我来了……达生叔，我不是这个意思。回村长那张小尖脸揉成一团，异常难看。
奉书记说，老哥，你不要动气。我们再慢慢商量。
还商量什么？我是不去的。硬要派个人去，就派红妹子去。
这不太好吧。
你不要怕别人在背后讲闲话。到外面花花世界去亮相，不仅歌要唱得好，人才也要出得众。要是有哪个觉得这两样都比红妹子强，就叫他去。
奉书记看着徐部长。徐部长沉吟片刻，决定回去再议。其实他已经认可，所谓回去再议，是要征求那边组委会的意见。组委会很快做了回复：表演嘉宾均由民歌界前辈担任。奉映红作为年轻歌手，欢迎前来参赛。鉴于她是回老师的高足，无须经过海选，直接获得初赛资格。县里遂拍板由奉映红代表飞龙县参赛。
接到通知后，奉映红有生以来头次失眠。她怕拿不到奖，丢了青岩寨的面子，自己被别人戳脊梁骨倒也罢了，最难受的就是爸爸和师傅肯定也要跟着挨骂名。程全也有压力——奉映红要是无功而返，别人肯定也会议论他不该徇私设法让自己女朋友去参赛，尽管他在此事上根本就是顺其自然，没有做任何手脚——但他非但要把这块压力反压成压缩饼干那么大，深藏起来，还得抖擞着精神，反复给奉映红打气。为了增加保险系数，他主动请缨，陪同奉映红前往西北参赛。
直到上台前的那刻，奉映红还是紧张得秀眉微蹙。程全着实急了，说，你就当自己是站在大瑶山的溪边唱歌，所有人都不存在。说完后，又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结果初赛时奉映红虽然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但也没有翻船，顺利过关。下来后她的双眉总算展开了，拉着程全的手说，你那个办法还真管用。
当然管用。这叫当众孤独，世界上所有的大歌唱家大演说家都能随时进入这种境界。
当众孤独，这个词好深奥哦，不过蛮好听。
不深奥，就是我讲的那意思，你再好好悟一下。
嗯。
在接下来的复赛和决赛中，奉映红显示出她奇高的悟性，完全回到了在大瑶山面对着清溪和翠竹唱歌的状态。她遵照程全的建议，并没有临时抱佛脚地去学唱呜哇山歌，而是始终唱自己最拿手的情歌。唱歌时，她不像很多参赛的女歌手那样眼睛乱转，做出夸张的表情和动作，而是像一位少女在鼓足勇气发布爱情宣言，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奔放之态和娇羞之色并现，配以大红黛蓝纯白相间的衣裙和形色均如葵花的头巾，真个是艳若桃李，灿若流霞。在复赛时，程全听到旁边的一名男子以北方口音说，听得我都酥了。虽然很厌憎他望着奉映红那副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模样，但程全也由此明白花瑶山歌的魅力足以突破地域的限制，从湖南资江上游流域扩散绵延到长江以北。在决赛时，一位担任评委的中央民族大学声乐系女教授点评道，你的人和你的歌声都像迎着朝阳初开的映山红，上面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她话音还没落，台下就掌声四溅。最终，奉映红获得了独唱组的银奖。银奖只有两名，另一位获得者来自内蒙古大草原，长相跟腾格尔颇有几分相似，嗓音则比老腾要浑厚。唯一的金奖则由宁夏最负盛名、也是资格最老的花儿歌手摘取。这位满脸沧桑的老人一开口，程全便觉得他就是西北的回达生。可惜回达生晕街，不然这南北两大顶尖高手同台竞技，定然会成就中国民歌界的一段传奇。由此程全亦感叹，人之成大功享大名，有必然，亦有偶然。必然就是一定要有实力，偶然就是晕不晕街。好在回达生是真正视名利为浮云的人，程全也就没有过分为此伤感了。
事实证明，奉映红得银奖，是恰到好处。大瑶山的人都说，红妹子都得了银奖，达生师傅要是肯参赛，铁板钉钉拿金奖。而如果她获铜奖，程全想，恐怕还是有人会感到不满的。名师出高徒，徒弟大获成功，回达生的名望又涨了一层。不少游客来青岩寨，都想拜会一下这位传说中的歌王。村民们把这看做是青岩寨的荣耀，总是热心为之带路。回达生不胜其烦，在门口贴了张“谢绝来访”的红纸条。但这反而成了他在家的证据，粉丝们非但不沮丧反而很欣喜，在门口流连不去。回达生只好把纸条扯下，带着他的旱烟管，成天在山林间游逛。有人提醒他，达生叔，政府这十多年来封山育林搞得好，大瑶山如今又看到豹子现身了。你一个人在山里乱转，就不怕被叼了去？
我年轻时也吃过野兽肉，现在要是被野兽吃了，不就正好扯平了？
这话传开后，寨里很多人都说回达生怕是脑壳有点懵了，竟然讲出这样的怪话，但也有老辈人说回达生已经看透了，完全超脱了。半年后，回达生仍然没有被野兽光顾，沈野妹却无疾而终。临去的那一刻，沈野妹还在火塘边和回达生扯白话。奉映红跟回达生学唱了整天的呜哇山歌，在他家吃了夜饭，还不肯离去，陪在旁边听两位老人闲扯。他们零零碎碎扯了许多过去的事。沈野妹显得兴致很高，时而微笑时而叹气。到了快九点钟的时候，沈野妹用手捂了捂额头，我怎么一下子就觉得好累？
回达生说，累了就去床上困觉。
我还想听你讲下白话。
想听明天再跟你讲，明天讲不完后天再讲，万千的时间。
我脸也不想洗了，脚也不想洗了。
你想如何就如何，只要自己舒服就要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