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春梅家门口。
李春梅的父亲是我们村有名的木匠,会做风箱。我悄无声息地来到她家门口,是想跟她父亲要一块木板,做一块乒乓球拍的。李春梅的父亲一天到晚咬牙切齿,我很小的时候就怕他。我们村的孩子都怕他,都说李木匠会打人。不过我从来没看他打过人。倒是他女儿李春梅,经常打人,只有她,敢把唐跃进的枪缴械了,唐跃进本领再大,也不是李春梅的对手,有一次,唐跃进在唐文明、唐春生、李长银、李志刚面前吹牛,说他一巴掌把李春梅的嘴巴煸歪了,唐文明他们听了都很快乐,就好像自己煸了李春梅。李春梅听说后,冲进他们的队伍里,一把揪住唐跃进,在唐跃进脸上煸了一掌,说,谁嘴巴歪啦?唐跃进捂着脸,嗷嗷叫着,狼狈逃窜了。
李春梅在她家草垛边上踢鸡毛毽,一数一个一,一数一个二,一数一个三……李春梅一边踢,一边数,她狐狸一样的眼睛盯着上下飞舞的鸡毛毽,那鸡毛毽就像粘在她脚上似的。她两只胳膊张开来,和略有些肥大的小花衫一起上下抖动。李春梅没有看到我已经躲到她家笆杖边了。李春梅要是知道,会把鸡毽一脚踢到我跟前,说,会踢啊?你什么都不会,你就会望呆。
李春梅也说我不会玩。其实,她错了,我马上就要有东西玩了。我只要找到一块可巧的木板,我就能做一块乒乓球拍,就能像白老师那样,在小树林里打乒乓球。我不玩他们玩的那些东西,枪儿棒儿的,我玩乒乓球,他们要是知道我会玩乒乓球,非把他们吓死不可。
我们学校的院子里有一片几十棵松树组成的松树林,在小树林的中间,空了一块场地,场地上有两张水泥乒乓球桌。一张塌在地上,另一张也塌在地上,多年了,没有人管它。白晓虹来到我们学校当老师以后,他就把两张水泥乒乓球桌拼凑到一起,变成一张完整的球台了。白晓虹是南京的下放知青,梳着分头,喜欢把白衬衫勒在裤腰里,自从他把乒乓球桌支好以后,我就看到他经常和学校的尹老师打乒乓球了。
那天下午,白老师一个人在小树林里颠球,他手里拿着一块乒乓球板,把一只白色的乒乓球颠起来。白老师颠一会儿乒乓球,就望一眼小树林那边的平房。小树林那一边的几间平房里,住着汤校长一家。汤校长一家都是老师,她丈夫是贾庙小学的老师,她女儿是水园小学的老师。贾庙小学在我们村的东边,离我们鱼烂沟村有三里路。水园小学在我们村北边,离我们村有四里路。汤老师的女儿也姓汤,叫汤海玲,我常听汤校长喊道,海玲,吃饭啦。海玲,你刚当老师,不要迟到了。海玲,把衣服收进屋里。汤海玲也会打乒乓球,有一天,我看到她和尹老师打球了。还有一天,我看到她和白老师打球了。我知道白老师不时地朝汤校长家望,是等汤海玲打乒乓球的。可汤海玲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她去哪里了呢?刚放了暑假,她不会还到水园小学上课吧。汤老师迟迟不来,连我都着急。
白老师看到我了。
白老师跟我招一下手,说,陈勇,你过来。
我就跑到白老师跟前了。
白老师说,你会不会打乒乓球?
不会。
你搞一块板子,我教你。
我搞不来板子。
就一块木板,你跟李木匠要一块,我给你画个样,让李木匠照着样子锯下来,就是一块球板了,你看,我这也是木板做的。白老师又望一眼汤校长家,说,打乒乓球很简单,你快攻,我推挡……来,你把我球拍拿着,我去汤校长家借块拍子,我教你。
白老师果然就到汤校长家借块拍子来了。
我和白老师打乒乓球了。
白老师说打乒乓球很简单,可我看太难了。白老师打过来的球,我一次都接不住。白老师真有耐心了,他一板一板地教我。我终于能接住球了,可球被我拍子一碰,就飞到别处了。白老师说,别着急,慢慢学。
后来,汤海玲回来了。汤海玲很漂亮。我在心里选择这样一个词。我感觉,这个词与我是那么的生疏,它像躲在某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只有在汤海玲出现的时候,我的心里才咯噔一下,就像一扇窗户被打开。我看到,汤海玲戴一顶宽边的草帽,草帽上漆着红色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汤海玲看我打球的样子,咯咯地笑了。汤海玲穿一条白色的裙子,脸上红扑扑的,她连蹦带跳地跑过来,大声说,我看电影了,反特故事片,《黑三角》!
啊?你到县城啦?白老师说。
是啊,我们教师进修班离电影院只有半里路。汤海玲快乐地说,来,我跟你打一盘。
我自觉把球拍放在台子上,退到一边了。
白老师就和汤海玲打乒乓球了。白老师打过去的球,汤海玲能舒服地打过来;汤海玲打过来的球,白老师又很舒服地接过去。
打乒乓球必须要有一块拍子。我要是也有一块拍子,就能像白老师那样打乒乓球了。我要是有块拍子打乒乓球,唐跃进就不会说我不会玩了。唐跃进有好多枪,唐文明有一筐玻璃弹子,李长银有一抽屉小人书,李志刚有一千只烟盒。我要是有一块乒乓球板,再有一只白色的乒乓球,我就能和他们不相上下了。对,我还能和李春梅打乒乓球。不过李春梅太胖了,她不像汤海玲,一点都不像。那就和唐小会打吧,唐小会……那个叫“漂亮”的词,伴随着唐小会,又从我脑子里跳出来,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我站在李木匠家的笆杖边,我听到李木匠锯木头的声音。但是,我要是到李木匠家,就要从笆杖这边拐过去。我拐过去,就会让李春梅发现。
一数一个七,一数一个八……
突然,鸡毛毽像麻雀一样飞过来,飞过爬满牵牛花的笆杖,落在我的脚前。我还没来得及逃走,李春梅跟着就跑过来了。
李春梅显然被我吓呆了,我看到她脸色在瞬间的变化,由青而白而红而怒……李春梅最后几乎是哭着说,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呀,你想吓死我呀……李春梅没有踢我一脚,没有咬我一口,也没有伸出锋利的手指把我脸上抓出一道血痕。因为我在她责问我的时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