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万山进了我家院子。
我没想到万山会来。我知道因为拉选票的事,他跟我爹闹得有半年多不说话了。
我们万家堡是个小村子,本来就没多少人,这几年人们又一窝蜂地往城里涌,留下的就更没几个了。就这么个破村子,按说当村长也没啥油水,可万山却好像没当过瘾,说还想再多干几届。去冬,镇上刚发下换届的通知,万山就忙乎开来,挨门逐户地转悠,每户人家给一百块钱,当然,这钱不白给,收了就得投他一票。一百块也是钱,听说不少户家都收下了。我爹却死活不收,不光不收,还把万山数落了一通。说,你这人脸皮也真厚,都当了几任了,还想再当?你想把村长的位子坐穿啊,你看你都把万家堡折腾成个啥灰样了。说,都说风水轮流转,你还拉啥选票呢,让有能耐的人也试试不行?万山给我爹说得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到后来黑着脸腾腾腾走了。这话说过没多久,万山就选上了村长。
万山一进门,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不会是来我家找茬儿,看笑话的吧?可谁能想到,万山掀起白布看了我哥一眼,就抹开了眼泪,哭得越来越凶险了。他边哭边诉说,说我哥是个苦命人,死得也真是太惨了。再看我爹,脸上没一点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大放悲声的万山,似乎不明白村长为啥要这样。我忽然记起来了,把我哥拉回家后,我爹好像还没哭过呢,两只眼睛成了口枯井,一点泪水都没有。我不明白他怎么就不哭,连不相干的万山都痛哭流涕的,他怎么一点泪都不掉呢?
“老哥你也不要硬憋着,”万山终于止住了哭,“硬憋是要憋出毛病的,想哭就哭几声吧。”
我爹没吭声,还是直直地看着万山。
“可得想开点啊老哥,福生去了,你得好好活着。”万山又说。
我爹还那木呆样儿,什么话也不说。我想他心里肯定憋得慌,胸膛里埋伏着千军万马,在厮杀,在冲突,只是还找不到出口。
“听我的,还是想开点吧。”见我爹一声都不吭,万山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开来,“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挺苦,自打结了婚,你好像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嫂子是个好女人,就是命短啊,怀福生时她还好好的,一生下春生她就去了。我记得那会儿,你家日子过得正紧,少盐没油的,嫂子因此落下个晕病。你怕嫂子生孩娃时晕倒,就让产婆把她的头发用绳子拴到了房梁上,这一来,她不再垂着头,晕病也好像忍住了,折腾了三天三夜,春生终于呱呱坠地,可嫂子也耗尽了灯油,大出血死了,唉,真是好人不长寿啊。”说话时,万山一双眼睛始终盯着我爹的脸,好像要挖出什么似的。
“嫂子死了,你的罪就更大了,既当爹又当娘的,硬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两个孩娃拉扯大了。好在你那两个孩娃都争气,福生去了矿上,春生大学一毕业就当了老师,按说好光景是奔着你来了,可是,谁能想到老天爷不睁眼啊,偏偏收走了福生,他还连媳妇都没娶上呢,连个天日都没见过啊。唉唉唉,这不睁眼的老天爷啊。”
说到这里,万山又抹起了眼泪。
不知是给他哪句话触痛了,我爹忽然号哭起来,声音悲凉,沉痛,撕心裂肺,如暗夜里一只孤狼的嚎叫。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过我爹这么哭,他是那种沉默的人,有泪只往心里流。现在他却不管不顾地恸哭起来,那样子让我害怕,心里刀绞了似的疼。他先是坐在那里哭,哭着哭着又伏到了我哥身上,泪水把脸下的衣服都打湿了。他这一哭,我就不敢再抹泪了,这么哭下去,丧事还怎么办呢。再说,就是哭破了天,我哥也活不过来了。我就拉了他一把,劝他别哭了,好多事都等着他拿主意呢。我爹好像没听到,照样伏在那里大哭。几个亲戚也劝我爹别哭了,先忙当紧事吧。我爹哪里肯听,还哭,还哭,好像这一哭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老哥你歇会儿吧,”万山忍不住又出了声,“可别哭坏了身子。这么哭下去,福生若是在天有灵,也会不安的。”
“让我哭吧,真要哭死了也好。”我爹抬起头看了村长一眼,“当初,我要是让福生留在村里,你说他还能给炸死吗?能得不了个全尸吗?我这当爹的不够格儿,对不起我的孩娃啊。”
“这也怪不得你啊,福生到矿上也无非是想多挣几个钱,要知道他会出事,你当然不会让他去矿上了。”
“你别宽慰我,别管我。”我爹哭得比刚才更凶了。
亲戚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说老哥啊,”万山又劝了开来,我不明白今天他怎么这样有耐心,真的像个好村长了,“听我的,老哥你这么哭真的没一点用,你既然觉着对不住福生,那就把他的丧事办得体面一点,是不是?眼下最当紧的,是办好丧事啊。”
再看我爹,身子触了电似的一哆嗦,终于止住了哭。“万山你这话在理,我是得把福生的丧事办好啊。”我爹又看了我哥一眼,好像是记起了什么,把脸转向众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给福生洗身子了。”
“这不就对了嘛,咋着也得让福生清清爽爽地去那边。”万山点点头,又转过身吩咐众人,“赶紧打水去!”
有几个人立刻出去了,不一会儿,就端来了几盆水。万山接过一个盆子,赔着笑端给我爹。
“你咋还不走?”我爹没接,“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让你们都出去!”
“老哥,”万山怔了一怔,“这么大的事我咋能走呢,我这当村长的能看着不管吗?”
“你来了真就为了帮忙?”
“是呀,”万山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很诚恳,“我来了,就是想着帮个忙,把福生的后事处理得妥当些。”
我爹又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盆子。
“你歇一会儿,这事就交给我吧,我来给福生洗。”万山忽然说。
万山这一说,我差点没跳起来,虽说他也姓万,可我们万家堡的万姓,一百年前就分成了两支,万山他们那一支是西门,我们这一支是东门,血缘关系寡淡得几乎没有了。何况,他跟我爹还因为选举的事闹翻了脸呢。但现在他竟然说要给我哥洗身子,这就有悖情理了。他是真想尽尽当村长的责任,还是心里有别的算盘呢?我想不明白。
“交给你?万山你有没有搞错?”我爹狠狠瞪了村长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你说这事我哪敢劳你村长的大驾吗?就是你有这个心,我也没这个胆。去吧,都出去吧,我要给福生脱衣服了,这孩子怕羞。”
万山没动,亲戚们也都还站着。
“都没听到吗?出去,我让你们都出去!”
亲戚们相互看了看,悄着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爹、万山和我,都盯着炕上的福生看。
“万山你走吧,我家福生怕羞。”我爹冲万山挥了挥手。
“这,老哥你真让我走?我真是真心想留下帮个忙呢。”
“不用了,有春生帮着我就行。”
“那,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万山点点头,慢腾腾地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老哥,听说矿上没少赔你钱,赔了多少?”
“看看,我就知道你有事。”我爹脸阴沉得吓人。
“老哥你别误会,”万山赔着笑说,“我也是关心你啊,要是赔少了,我得主持公道,帮你去跟他们讨。”
“你真想知道赔了多少?”
“那是,这事我这当村长的该知道。”万山又点点头。
“你猜有多少。”
“老哥你真意思,还让我猜呢。我猜至少得给五十万,肯定有这么多,你说是不是?”万山眼亮亮的。
“说少了,”我爹摇摇头,“你再使劲往多猜。”
“八十万,不,一百万?对,老哥他们赔了你一百万吧。”万山声音抖颤起来了,“老哥你真发大了,比周大都有钱了,老天爷啊,你现在是我们万家堡最有钱的人了。”
“万山你还有啥要问的?”我爹冷冷一笑,“没事我就给福生洗身了。”
“没了,没问的了。”万山摇摇头,“老哥你可别瞎想,我也就是关心一下嘛,真没半点别的意思啊。你们先忙,我出外面等着,有事就喊我一声。”说完,悻悻地推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