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你哥找身装老衣服吧。”万山走了后,我爹放下水盆,翻箱倒柜地找起衣服来。
“装老?装老衣服?”
我摇了摇头,心说我哥才多大,他就没活成个老汉,怎么能叫装老衣服啊。这么一想,泪水又在我眼里打转了。
老半天,我爹找出了一套新崭崭的西服。
这还是年前我陪我哥进城买的。那天我们几乎把县城的商店转了个遍,总算选定了这套衣服,我哥穿着非常合身。现在想来,这衣服他总共也没穿几天,初六他去煤矿上班时就换下了。临走时,他说今年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娶个嫂子,到时就穿这身衣服相亲去。我说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得慎重一些,要娶就给我娶个好嫂子。他摇了摇头,说我也想给你找个好嫂子,可是你哥没个好工作呀,下井挖煤风险大,谁乐意嫁给我呢。
“春生,去把门插上。”我爹抱着衣服上了炕,忽然指着门说。
“洗身不得出去倒水吗?干吗插门?”我说。
“让你插就插,我不想让别人进来。”
等我把门插上时,我爹早坐在了我哥身边,他盯着看了老半天,终于掀起了白布。我盯着那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怎么也不相信这是我哥,这是他吗,这是我的亲哥哥吗?他身着一套新蓝布工作服,也许是给他穿衣服的人太粗心了,扣子一颗都没系,胸前的皮肉就从那敞开的衣服里显露出来,看得出炸得不成个样子了,只好用粗针大线缝挂在一起,到处是黑色的血痂,看不出皮肤的本来面貌了。
“儿呀,爹好后悔呀,当初真该拦着你,不让你下那黑窟窿的。”我爹抹了把眼泪,“要是不去,就啥事都没有了,对不对?说话呀福生,你跟爹说句话呀,你不知道爹心里有多难受。”
这话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我的心。
说实话,当初我能考上师大,三年前又分回镇中当了老师,都是我哥牺牲自个的前程换来的。他比我学习好,要上了高中肯定能考上大学,可因为我们家穷,我爹想来想去没让他上。当时我爹对我哥说,福生啊,你比春生大,你得为你弟想想。我哥关在屋里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红肿着眼睛到矿上去了。有时候,道理就这么简单:家里有人念书,就得有人辍学;有人花钱,就得有人去挣钱。
“我哥都是让我给拖累了,”我说,“当初上学的要是他,就不会这样了。”
“这不怪你,”我爹摇了摇头,“要怪也只能怪你爹没本事,连你们上学的钱也给不出来。”
“我哥比我学习好,本该他上高中的呀,他要上了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将来会在大城市找个工作,又怎么会出事呢。”这么说时,我心里更内疚了,我甚至希望此时躺在炕上的是我,而不是我哥。
“甭说了,越说爹心里越难受。”
我爹两只手悬浮在我哥的身体上,可能是想剥去他的衣服,可因为手抖得厉害,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我赶忙托住了我哥的左臂,感觉这只手臂和膀子没有多少关联了。我稍微一用力,把他的衣袖揪了下来,藏在里面的手臂立刻软体动物似的耷拉出来。手臂显然给炸断了,是后来缝上去的。我又托起我哥的右臂,这一只要完整些,伤处却跟衣袖粘在了一起,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暴露出来。我又稍微往上托了托我哥的腰,趁势从下面抽出他的褂子,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没呕出来。我真想跑出去狠狠吐一回,吐个昏天黑地,山崩地裂,到底还是忍住了,我知道我不能。他是我的亲哥啊,他拿命换来了我的前程,我不能显露出半点厌恶。我屏着呼吸,强忍着不断翻涌的恶心,又下了手,脱掉了他的衬衫和背心。
“春生,这是你哥吗?”我爹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咋我觉着一点都不像呢?”
“我也希望不是,可不是我哥又是谁呢。”我看了我爹一眼,他的目光染上了血,我想他心里肯定也在淌血。
“咋会这样呢?”我爹越说越痛心,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砸到了我哥脸上。“咋挨炸的不是我这个老不死呢?”
我开始脱我哥的裤子,同样不好脱,右腿炸断了,也是用粗针大线缝合上的,脚趾丢了几节,脚板看上去光秃秃的,没一点样子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他一只裤腿,腥臭味又一次扑进了我的鼻子,呛得我差点又吐出来。我强忍着,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了他另一只裤腿。裤子一脱下来,我哥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了眼前,也许是他身上的腥臭味太浓烈了,我不敢仔细地端看他。
“哪去了?”我爹突然大惊失色地叫起来,“你哥那东西哪去了?”
“啥东西?”我不解地望着他。
“能有啥呀,”我爹手一指我哥的下身,脸都紫了。“男人的命根子呀,不在了,炸没了。”
“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咋不可能?”我爹瞪了我一眼,“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这些天杀的!他们也不懂得给找找,不懂得给你哥找找啊。”
我就往我哥那地方看去,像挖了个大坑,血肉模糊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记得上小学时,我哥跟他们班的几个男生比赛尿尿,他手持着那个东西,尿都能滋到墙头上去。我们一起去过澡堂,我觉得他那个东西比别人的都大,棒槌似的摆来摆去。
“天杀的,这些天杀的,他们也不懂得给找找?”我爹两只手狠狠地拍打着土炕,翻来覆去老这两句话,“要是他们自个的命根丢了,你说他们找不找?你说他们找不找?”
我不敢去看我爹,我把毛巾沉到水盆里浸湿,拧干,开始给我哥擦身子。他身体上的伤处都结了痂,得慢慢擦洗,湿毛巾一沾上去就染红了。我越擦心里越疼,手也越来越颤,泪水一颗颗滴在我哥暗黄的皮肤上。外面忽然有人推门,可能是想进来拿东西,我爹身子一哆嗦,一个劲地冲我摆手,你甭让他们进来,有事一会儿再说。我就粗着嗓子吩咐外面的人,让他们再等一会儿。外面的人迟疑着走了。
我知道他是怕丢人,怕别人知道我哥的那东西丢了。
我爹也下了手,也找了块毛巾慢慢擦洗,盆里的水黑污污的,像一盆猪血。我跳下地,端着那盆血水出了院子。亲戚们问我怎不让他们进去。我说还没洗完呢,再等一会儿吧。亲戚们摇摇头,却也不再问,再说洗身又不是个好差事,能挨得过去,谁还想硬插手呢?我忽然想起了村长万山,他说在外面等着,可我却没见到他的影儿。我心里笑了笑,就知道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忽然有人又出了声,问我矿上到底赔了多少钱。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回了屋。我又盛了盆水,放到了炕上。
我看着我爹,想问问他矿上到底赔了多少钱,可就是张不开嘴。
“正经东西没了,还咋阴配呀?”我爹边唠叨边给我哥擦洗那地方,“就算给他找下个女人,怕是也没用了。”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这事可不敢说出去,”我爹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让村人知道了,咱多没脸啊。”
等我们给我哥穿好衣服,已经半后晌了。
又有人在推门。
我爹冲我努了努嘴,意思是可以开了。
我开了门,一看,是二叔回来了,他身边站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这人我认得,是黄家洼村会看阴阳的张半仙,据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阴间的事能料个一多半。村子里谁家办丧事,择日子,做纸扎,摔丧盆,这些事都要请他帮忙。我爹握了张半仙的手,眼泪哗地又下来了。刚把我哥拉回村时,他没一点泪,现在呢,动不动就掉泪。
“人生无常啊。”张半仙叹口气说,“这都是命,你也别太伤痛了,我先给福生择个出灵的日子吧。”然后掏出一本泛黄的厚书翻看。
二叔冲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和我爹出来一下。
我们跟着他进了西房。
“老二,有事你说吧。”我爹说。
“哥,去请张半仙的路上,我嘛,顺便给牛百顺打了个电话,落实了一下阴配的事。”二叔样子神秘兮兮的,“咱福生运气好啊,这茬儿我看挺不错的。牛家那闺女叫牛小兰,她活着时我见过,脾性好,长相也端得出去,跟咱福生挺般配着呢。”
“哦?你说道说道。”我爹点点头。
“是这么个事,牛小兰在镇上做工,做了都好几年了。可她处事没经验,听牛百顺说,牛小兰死的那夜,原本是想从厂房往宿舍返,半道上遇了个抢包的。他抢包你就给了吧,是东西要紧,还是命要紧?可是她不懂,不光不给包,还扯着嗓子喊,喊得对方怕了,一下捂了她的嘴。牛小兰拼命挣扎,又是咬又是抓的,对方就杀人灭口,一刀捅进了她心窝。就这样,好端端一个大姑娘,白白送了条命。”
我爹大张着嘴,老半天没出声。
“哥,你看这门亲事行不?”二叔问。
“也算门亲事吧,我看成。”我爹说。
“可,”二叔迟疑了一下说,“可牛家狮子大开口,一开口就要三万五。我那会儿也不知你咋想,没敢应。”
“贵是挺贵的,”我爹摸了一下胸口,“可该应还得应。”
“那成,我再跑一趟牛家洼。”二叔就张罗着出门。
“老二,你先等等。”我爹忽然叫住了他。
“咋了?你总不会又要反悔了吧?”
“你悄点声好不好?”我爹压低了声音,“是这样的,你大侄子福生那东西……给炸没了,也不知还能阴配不?”
“啥?”二叔一下瞪大了眼睛,而后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咋会这样啊,东西没了还咋阴配?”
我爹立刻泄了气,嗫嚅着:“你说就没一点办法了吗?”
“这我哪知道?还是问问张半仙吧,看他有没有法子。”二叔叹了口气。
我爹就匆匆地奔向东房,把事情跟张半仙说了。
“这就不好办了。”张半仙愁眉苦脸地说,“福生是个大男人,东西没了就更不能下葬了。”
“先生你可得给想个辙呀,”我爹这回真急了,“我不会白让你费脑筋,会多给你钱的。”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张半仙又摇了摇头。
“那先生你说咋办,可得给想个辙呀。”
张半仙看了我爹一眼,在地上转起圈来,那样子像磨道上的驴,转了几圈忽然停下来,“有了,给福生补一个吧。”
“咋补?”我爹眼睛里有了个亮点,“先生你说明白点。”
“没真的假的也行,是不是?”张半仙说,“不如捏上一个,咋着也不能让死者蒙羞升天吧。”
“可这咋捏啊。”我爹一脸茫然。
张半仙似笑非笑地说,“高粱面,你用高粱面捏。”
“知道了,”我爹点点头。
“那你先捏吧,我去安顿他们搭灵棚。”张半仙又看了我爹一眼,出去了。
“哥,那我出去了啊,我得当面跟牛百顺谈谈,把阴配的事敲定了。”二叔说完也走了。
等他们出了门,我爹走到靠北墙摆放的大瓮前,一弯腰从里面挖出半升红高粱面,倒进了黑瓷盆,就张罗着和面了。我妈死了后,做饭一直是我爹的事,和面这活儿他一点都不陌生。他一只手插在虚腾腾的面粉里,另一只手拿着个盛水的铝瓢,倒一点水揉一揉,再倒一点水揉一揉,他把面和得很筋道,面和得筋道了,捏出来的东西才牢靠,不走样儿。
“这能顶用吗?”我觉得这根本无济于事。
“这不顶用啥顶用?”我爹瞪了我一眼,又埋头做活儿了。
我觉得我爹做这活儿时,脸上的表情是庄重的,甚至是悲壮的,好像有一道光罩住了他整个面部。揉好了面,他把面抟成一团,一握一握地开始捏了。老半天,他才捏出了一个,这个东西捏出后,他把它放在面案上端看了半天,可能是觉得不满意,他摇摇头又开始捏第二个了。第二个捏出后,他仍觉得不满意,甚至还不如第一个,于是又开始捏下一个了。这样捏了半天,面案上便有了好几十个笨重的家伙,看起来非常的壮观。他打量着这些东西,最后确定了一个可能是他自己觉着最出色的东西,然后,小心地放在了我哥胯下。我羞涩地看着我哥,好像添上了这个东西,他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完整了,也威武起来了。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哥身子好像动了一动,嘴角也抽了一抽,脸上有了一点笑呢。
“你哥动了一下,”我爹显然也看见了他这个动作,“他不会是要活过来了吧?”
“真这样就好了。”我摇了摇头。
“可我真看见你哥动了一下。”
“我也看见他动了。”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我哥坐起来。我爹显得很失望,叹了口气,又伏在我哥身上呜咽起来。
外面又有人在推门。
我爹止住了呜咽,让我开了门,是二叔回来了。
二叔本来兴冲冲的,似乎有啥话急着要说,看了一眼面案上的东西便又怔在了那里,眼睛里闪射着怪异的光芒。半天,他又把目光转向我爹,像是要从他脸上挖出什么答案来。我爹看都不看他一眼,脸木木的,一直不吭声。二叔见我爹不看他,目光又转到面案上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上了,还拿起一个掂量了一番,他刚把这个放下又拿起了一个,却给我爹劈手夺了过去。
“看啥看,这有啥好看的。”我爹一伸手将那些东西扫进了面盆,胡乱揉成了一团。
“我刚从牛百顺家回来,”二叔这才想起了他该说的事,“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他都应承了。”
“这就好,你再跟他往细里谈谈,哪个环节都不能有闪失,出灵那天人咋着都得拉到坟上去。”
“这我知道,钱送去了,都好说。”
“还是不能大意啊,这是个大事。”
“我让连生再买口小棺材送去,”二叔说,“他们要是自己雇人起坟,咱给他出工钱,他们不想自己挖,咱出人。”
“最好让他们自个起吧,咱这边人少手,出钱就行。”
“那是那是,”二叔忽又扭捏起来,“哥,矿上到底赔了咱多少钱?刚才我听他们说有一百万呢。”
“这是哪个挨刀鬼说的?”我爹气乎乎地说,“一百万,给这么多我咋不知道?”
二叔一时怔在那里,半天没泛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