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给我布置了个任务,让我找个建筑工地,体验一下农民工的生活,拿个有点水准的稿子出来。老张说完,我盯着他看了半天,心说不对吧,怎么要写农民工,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张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了一会儿。想了半天,我决定去罗浩那里看看,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等着我。
这正是谷城最热的季节,一上公交车,我就觉得自己掉进了蒸笼。车上的人挤得紧紧的,像是罐头盒里一只只被榨干水分的鱼,互相瞪着眼贴在一起。从车窗透进的那点风,早被贴着窗口的人吸收了,遇着红灯或是堵车,气温就变本加厉地升高了。热浪中混杂了男人女人的汗味,男人身上的烟味,女人身上的脂粉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的身旁站了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因为隔着不远,我能闻到她身上的脂粉味。可过不了多久,她看了我一眼,突然麻雀似的扑棱着翅膀扎进了人群里。我想,肯定是我的形象有点流氓,要不然人家躲什么躲?但自我检查了一番,中规中矩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就觉得很别扭。
到了工地,罗浩刚好中午下工,听说我要住下采访,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一百个不乐意。
你这不给我找事吗,谷城这么大,哪儿不能去,非得奔着我来?谁不知你们当记者的都是眼睛向下,不写脸蛋,专瞅人家屁股下的屎橛子捅,你捅出问题来,老板还不得拿我开肠破肚?
罗浩他们给一所大学建几栋教学楼,已经在这儿待了一年多了,据说还得一年才完工。我说我只是写写你们的日常生活,并不想捅什么马蜂窝。罗浩犹豫了半天,让我做了承诺,才领着我去见一个管事的。那人看过我的记者证和介绍信,又听了我的采访计划,嘴里像含了块炭,半天才触到了正题:嗯啊,罗浩是你老乡,嗯啊,你要还想让他吃这碗饭,嗯啊,就放老实点。我保证了半天,他挥挥手让我们去了。谈完事就到了吃饭时间。
这会儿我不能请你下馆子,要不你下午再来?
我吃得下你们的饭。“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吃不下工地的饭,笑了笑,让他带我去伙房。”
“这我知道,”罗浩看了我一眼,“但你得保证不把我们的伙食写出来。”
“少说几句别人也不认为你没长嘴,带我走吧。”我有点不耐烦了。
一间大棚子,里面一股浓烈的腌酸菜味儿,苍蝇闹哄哄地飞舞着,这就是工地伙房。罗浩走到灶前,打了两份大烩菜,一筷子插了几个馒头,又带着我出来了。棚前有一片空地,我们找了个地方蹲下,他掐了个馒头吃开了,他好像饿极了,吃得囫囵吞枣,风卷残云。馒头黑铁球似的,碗里的大烩菜浅浅地漂着一层油花,显见得是出锅时倒进的,山药条呢,切得比钢筋棍还粗。我吃了几口就瞪起了眼。
怎么,“罗浩看了我一眼,”吃不下吧大记者。
这么可口的饭菜,谁说我吃不下了?“我狠狠吞了一口馒头,又夹了一筷子菜,正要下咽,发现碗里漂着一只脑满肠肥的虫子。我一个没忍住,哇地吐了出来。”
你看看你,太夸张了吧?
“可能是中暑了吧?”我佯装。
你就装吧,吃不下这苦,还是趁早回去吧。
罗浩的讥讽我当然听出来了,可我早打定了主意,不在这里闹出个名堂不撤兵。硬撑着吃了几口,跟着罗浩回了工棚。
里面搭了十几张床,民工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说了一会儿话,各就各位睡下了。他们真好觉头,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有的浅吟低唱,有的黄钟大吕,有的鼓角争鸣,有的怒如狮吼……罗浩冲我笑笑,一努嘴,指着那边一架双层床上边的铺位说,你去那边歇一会吧。下铺躺着一个粗壮的汉子,正在很响地打呼噜,我一躺上去,那人声音停歇下来,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雷声大作。我闭上了眼睛,却没一点睡意,他的呼噜像利比亚上空的战斧式巡航导弹,狂轰滥炸,让我恨不能掐死他。那人哪里晓得我内心的咒骂,还那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呼噜声中。
还不到两点,管事的进了工棚,粗着嗓门催促人们上工。
你没睡一会儿?“罗浩瞄了我一眼,懒洋洋地爬起来。”
“我哪有你那道行,”我爬起来,跟着他们走,“差点让下铺的呼噜折磨死。”
那会儿日头正毒,白花花的阳光蝎子般地蜇人,工地热得像个桑拿室。楼房的主体结构已起来了,眼下的活儿是贴外墙瓷砖,现在贴到十三层了。罗浩给了我顶安全帽,又冲那边摆了摆手,不一会儿,升降车就把我们送上了高空。站在脚手架上,我扭过头看了一眼,就觉着头晕目眩,两条腿筛子似的直打哆嗦。中午轰炸我的那人在相邻的脚手架上立着,冲我笑笑,便又埋下头干活了。我让罗浩给我找点活儿。
“你看看就下去吧,你要出了事,我怎么向老叔交待?”罗浩嘴一吸溜,半天开了腔,“实话跟你说吧,几天前就有个工友失手栽下去了,脑瓤都溅出来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你咋这么嘴碎,我是在采访,明白吗,你得配合我。
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歹人哪,好,算我放了个屁。
罗浩一手执铲,“噌噌”把水泥抹到墙上,一手将瓷砖贴到水泥上,又用一把皮锤子轻轻地一敲,瓷砖就镶到了墙上。他做这一切显得很熟练,我站那儿,倒有点碍手碍脚的。就这样跟着他练了一个下午,尿憋了也不敢吭声,他不下去,我也不好意思下。一直到黄昏坐上了脚手架,下工的哨子声飘上来,我才跟着他降到地面。两脚一踏到实处,我赶紧夹着腿跑向厕所,酣畅淋漓地撒了泡尿。
罗浩也跟进来了,等我撒完尿,他憋不住地大笑起来。
晚饭我们没去伙房吃,罗浩拉着我进了街头一家山西面馆,要了两瓶啤酒,几碗刀削面。我本来不主张喝,但罗浩说少喝点能解除疲劳,我也就半推半就了。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打着饱嗝返向工棚。
“累得骨头架都快散了,早点睡吧。”我说。
“今晚你别想睡了。”罗浩忽然笑了。
是不是还要加班?你们老板也真够黑的。
这跟老板没关系,大老李的媳妇来了,他们有几个月没见面了。嘿嘿,你就等着看好事吧。
谁是大老李?
就是你下铺那人。
人家睡觉关你屁事,你们总不会跑旅店听房去吧?
“你这个书呆子!”罗浩又憋不住笑了,“旅店哪是我们这些人住的地方,谁住得起?那两口夜里就睡在我们眼皮底下呀。”
“没有女工宿舍?”我眼睛睁得多大。
工地上一年到头见不着个女人,哪来的女工宿舍?家属来了都这样凑合,这都多年的传统了。当然,我们也不愿让他们走,免费的A片,不看白不看。罗浩说着又大笑起来。
回了工棚,里面的布局果然发生了变化,所有的床铺都移到了房子这头,大老李在房子那头另外支了张床。我觉得有点别扭,却也无可奈何。罗浩他们似乎对此已司空见惯,脸都木木的,好像大老李的媳妇一直住在这里。大家在外边胡乱洗了一会儿,就张罗着睡了,灯也熄了。但我感觉到谁都睡不着,一双双敏感的耳朵在黑暗里饶有兴味地竖着,捕捉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有人打起了呼噜,听得出是虚假的,伪装的,欲盖弥彰。大老李和他媳妇嘀咕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是在念叨盖房子的事。后来女人又提起了他们孩子,孩子好像很让她伤心,她小声地抽泣起来。大老李捏着嗓子说,你号个屁,不知道别人在睡觉吗?我暗暗笑了笑,谁睡得着啊,都等着看你们的好戏呢。头顶上的床铺在晃动,我知道他们都在努力与睡意做着顽强的斗争,强迫自己不要睡着。
时间在流逝,那张备受关注的床铺始终风平浪静,有人终于熬不住了,呼噜声此起彼伏地升起来。
我没一点睡意,强迫自己睡了半天,却觉得一阵尿急,就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外面很凉爽,满天的星星垂挂下来,像我家院子里那架葡萄悬着的稠密的果实,一棍子能敲下一地来。一阵风吹过来,掠过我的皮肤,拂去了我内心的燥热。我狠狠地撒着尿,声音在夜色里很急迫。这时有个黑影向我走过来,借着工地塔架上照过来的光,我看清他是罗浩。
你也没睡着?
真扫兴,真是白熬猪眼啊,大老李也真没劲。
醒醒吧兄弟,你当这是拍片子啊,他心里有障碍。
“我现在浑身胀得像个炸药包,真他妈想出去找个小姐。”罗浩说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