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熙
余熙拎了满满两手东西。正赶上下班高峰,车厢里人贴人。她嵌在人缝中,扎撒着两只胳臂,动弹不得。一个男子紧贴在她身后,源源不断地喷出大蒜分子,辛辣劲儿从后面包抄过来,几乎让她窒息。余熙扭过头,颇有深意地瞥一眼男子,男子浑然不觉,仰着一张显然油水过剩的脸,从容吐纳。脖后皮肤潮乎乎的,余熙想,回去得马上洗洗脖子。
除了大蒜气,还有狐臭、口臭、汗臭、胶皮味儿、风油精味儿,以及来自不同女人的奇形怪状的香味儿。它们在车箱有限的空间里剑来戟往,对抗又融合。余熙的胸口被拥堵得一片闷疼。好几次,她觉得快要控制不住上翻的胃液吐出来了。下次还是打的吧余熙想。
过了七八站,终于等到一个座位。余熙舒一口气,将两手的塑料袋搁到地上,手指解脱出来,指关节那儿箍出了一圈猩红印子。窗外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路灯没亮,街景是灰调的。她闭上眼睛,身体放松,随着车的节奏晃动。再睁开时,一边的路灯亮了。夏天是用电高峰,这条街通常只亮一边路灯。灯下,深深浅浅的车影、人影更乱了。
回家还要穿过一条窄巷,凤凰巷。走到一半,余熙发现包被人划了。斜挎包,革面的,从包带接口往下,有两道长口子一直拖到包的底边。看起来,挺像一个和她有深仇大恨的小子作的案。余熙将东西放地上,手从口子里探进去,摸了半天。又凑着路灯,仔细翻看一通。
小灵通没了!钱包没了!余熙站在路灯下定定神,回想一下,大约丢了四十来块钱。早知道,多买两包紫菜就好了。她将包里的东西清到塑料袋里,破包丢进了路旁的垃圾箱。她不想小树奶奶看见。
回到家,余熙放下东西,倒水洗脸,恶狠狠地擦拭后脖颈,像在和谁赌气。
小树奶奶在屋外唤吃饭。余熙出来时,春儿已经将饭菜摆上了桌,西红柿炒鸡蛋、醋溜菜芯、香干肉丁,再是一碗丝瓜汤。小树用筷子在菜碗里扒拉,小树奶奶坐那儿等她。余熙问小树:“作业做完没?”小树脆脆答一声:“完了。”又问春儿:“用自行车驮他回的?”春儿“嗯”一声。
每周四是余熙大采买的日子,接小树的任务交给春儿。春儿一般用自行车驮小树,她本来个子不高,后面还驮个小树,让余熙很不放心。说了几次,春儿总说“没事”,还那样。
四个人吃饭,只听得见小树“吧哒吧哒”的吞咽声。小树奶奶吃得慢,一颗一颗饭粒往嘴里数。她的牙,今年又掉了两颗,满嘴没几颗牙了。她不停地抬眼看余熙。余熙没抬头,可感觉到了。每次都是这样,小树奶奶心里像藏着个无所不晓的魔镜,可以清晰照出余熙的七情六绪,但她总是犹疑着,不肯开口。她不开口,余熙绝不主动开口。即便问了,余熙也不会说。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习惯和小树奶奶分担些什么。
余熙垂着眼睛问春儿,牛肉熬好没,猪肉切好没,海带煮好没,糯米蒸好没,馄饨馅备好没,汤熬上没。春儿一一应了,末了告诉她,居委会董主任来催过卫生费,说一个月5元,一年60元。余熙嘀咕一句,还不到十月,就来催了!她脑子里晃过那个张开大口的包。
小树将最后一口饭扒拉进嘴,推开碗筷下了桌。余熙见桌上落了饭粒,“咦”一声,小树回过头。奶奶已伸出手指,一粒一粒将桌上的饭全拣进嘴里。余熙无奈,待小树进了卧房,尽量放缓语气:“妈,你又这样!”小树奶奶不好意思地一笑,露出豁了的门牙。笑容显得有点滑稽。
吃完饭,余熙将采买的东西一一归置妥。盐、鸡精、五香粉、酱油、姜汁醋、虾米一溜倒进罐子里。拿出干辣椒丁,让春儿在外屋煤炉上煎辣子油。她又检查了一下肉,明早四点就要生火热锅,她习惯头天晚上能做的都做好,免得第二天早上忙慌慌打乱战。忙完,奶奶和小树已经睡下了。余熙收拾好,换上睡衣裤,坐在灯下算账。
今天收了一百八十五元。买东西用了七十来元,又丢了四十来元,算下来剩不了多少。余熙脑子里又一次晃过张开大口的包,倦意涌上来。
在行军床上落下身子,心也像落到了实地,跳得异常轻松平稳。十月的夜,已现凉意。余熙侧身躺在薄被下,望着大床上的两统被卷儿。奶奶的被卷儿扁扁的、四角平整,像没有人睡在里面。小树的被卷儿,脚头隆起一个小山包。寂静中,听得清小树的鼻息声,像四四拍子,急促、有力。余熙每次说小树鼻息重,他喜欢一梗脖子——“遗传呗!”杜生泉睡觉时鼻息也重,说是小时候慢性鼻炎落下的毛病。他说,男人嘛,哪能像你们女人,睡觉、走路悄没声的,那还像个爷们嘛!
杜生泉还说过,侧身躺着的余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平线。他喜欢用手来来回回地抚摩这道地平线。
朱贝丽
朱贝丽又恋爱了。一个比她小2岁的男人。在舞场上认识的。
男人比朱贝丽高出大半个头,肩膀宽宽的,身材修长,说是刚离婚。跳国标时,男人的背挺得笔直,头微仰,一只手半开半合,托举住朱贝丽的右手,另一只手半托在朱贝丽腰上三寸的地方,她的左胳臂不得不抬起来,人随之微微后仰,胸部挺起,整个上半身像倚靠在一个舒适的架子上。
满场旋舞时,朱贝丽想起电影里的镜头:高贵的公主、英俊的王子,流畅的舞步、华丽的灯光,飘飞的裙裾,迷人的笑靥。一切闪闪发亮。
一曲快三跳下来,朱贝丽气息微喘,两颊绯红,胸口嘭嘭直跳,像果真在电影里经历了一遭。她没有跳下一曲,坐下来看灯光下忽明忽暗的一对对舞伴。那些曾经与她共舞的男人们,在镭射灯下看起来,有的姿态笨拙,有的猥琐不堪,有的在明显卖弄花俏。
一个星期后,朱贝丽领着男人进了家门。男人似乎是喜欢她的。他看她的眼神含情脉脉,他耐心地抚摩她的全身。她不在乎自己的年龄。站在十个女人中间,她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站在一百个女人中间,她也是。皮肤、身材,都没话说。这样的女人,年龄不能对她造成真正的压力。朱贝丽半夜醒来,长时间地望着身边酣睡的男人,无论侧影还是正面,男人的轮廓都那么让人喜欢。他,像是上帝馈赠给自己的一份礼物。
下午四点,朱贝丽出现在余熙的店里。一般这时候,余熙正在收摊。朱贝丽常说,那么辛苦干嘛,你那点工资,加上杜留下的抚恤金,紧是紧巴了点,也够你们娘仨用了。你何必起早忙到黑的,看你,都有抬头纹了!女人要会享受生活,懂得爱惜自己。都熬五年了,还不肯找个男人。有病呵你!贞妇呵你!其实,男人和手机差不多,没有时不方便,用过了才知道好在哪里,用久了需要换个新的。勤俭节约的时代过去了,一件衣服穿到老的时代过去了,女人只能被选择不能去选择的时代过去了。杜生泉的时代,对你余熙来说,也已经过去了!该找个男人了……一番话连珠炮似的射过去,直说得余熙没话说。有时候,倒逼出两行眼泪。朱贝丽只好住口。
心情好的时候,余熙觉得自己可以从朱贝丽密集的话语里透过气来,淡淡一笑,“你呢?”朱贝丽理直气壮,“我不同,我是独身主义者,准备一辈子只谈恋爱不结婚。”说着,抬起头来冲余熙媚媚一笑,“我比谁过得都滋润。”余熙斜看了她一眼,啧啧两声,“好一个天天恋月月爱的独身主义者!”话没说完,两人都笑开了。
朱贝丽找把椅子坐下,拿手直扇风:“哎,累死了,饿死了。还没吃中饭呢。”
余熙端过来一碗馄饨,“今儿怎么有空?”
朱贝丽特别爱吃余熙这儿的海鲜馄饨,经常是逛几个小时的街,也要留着肚子来这儿吃碗。她用汤勺轻轻搅动热气腾腾的馄饨,一边掏出纸巾擦掉口红。“我不天天有空?我这人不像你,想得开。看你,整天死守在店里,连享受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吧。女人活到这份上,有什么意思?”接着,换了推心置腹的口气,“不是有春儿吗?像这下午的,人又不多,店里的事交给春儿好了。学学我吧,活得洒脱一点!”
余熙和春儿收拾着摆在外面的桌椅,回过头:“拜托,别这么张扬自己的幸福好不好!谁不知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顿一顿,“你的恋爱现在时呢?”
“回省城了。公司那边来电话,有急事呢。”朱贝丽埋下头吃馄饨,脸上的笑想收也收不住。“难怪!”余熙将几把塑料椅摞在一起,码到墙角那儿。“知道你多久没来了?一个月。创纪录了。”
“现在不是销售旺季嘛。对了,给你带了件衣服。生日礼物。下星期一吧,我不知道有没有空,就先送过来了。”朱贝丽递给余熙一个塑料袋。余熙接过包,坐到朱贝丽面前,正经了表情,“他,到底怎么样?你看人,看深点。别……”“知道了,姐——我不是来听你唠叨的,快进去,衣服穿上我看看。”朱贝丽使劲往屋里推余熙。
余熙出来,身上穿了件黑色连身裙,前后V字领,腰掐得刚刚好,像合身订做的。裙摆从左膝那儿向两边划出两道弧线,一边弧度大一边弧度小,非常别致。朱贝丽啧啧两声,“瞧瞧小妹这眼光!”
余熙也很喜欢,嗔道,“你看人的眼光,能赶上你挑衣服眼光的一半就好了。”又指指衣牌,“这么贵!我又没什么地方去,没必要……”
“又来了,又来了。店里拿的。我刚刚决定了,为了不辜负小妹我的眼光,我要给你安排一次相亲,让你穿上它去露露脸。就这么定了,联系好后我通知你。”
余熙还想说什么,朱贝丽已经拎上包,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齐到腰部的长发,在阳光下一甩一甩的。
余熙
孙老师突然出现在店里,余熙吓了一跳。早上的高峰已近尾声,散客不多,只有一些在公园做完晨练的老头老太太,还围坐在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儿,笑闹声不断,像一锅正在炉子上猛吐热气泡的粥,也吃得差不多了。
余熙和春儿交代一声,将孙老师请进屋。奶奶见状,默声不响地出去帮春儿。
余熙倒着茶,心里七上八下。孙老师为什么这时候来?难不成小树捅出什么乱子了?一抬头,看见奶奶在桌椅间颠颠地走动,满头的白发被风吹拂着,直晃眼,手里捧着一摞碗。她忙探过头嚷道:“妈,搁那儿,呆会儿我来收。”手下没留神,水一下子漫出了杯沿,惊得她跳起来。
孙老师站起身,递过来一张纸巾。“没事没事,温水。”余熙重拿了杯子,准备再倒,被孙老师拦住了。“杜树妈妈,别忙了。我是来看看杜树,马上就走。”
“杜树?”余熙满脸惊愕,手停在半空,“他,他不是在学校吗?”
“怎么,他没生病吗?昨天一天他都没来学校,今天上午也没来,我还以为……”
余熙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搓了一下。恍惚几秒,缓过神来。孙老师满脸疑虑。老师不可能拿这事开玩笑。余熙转身冲到门外,一把抓住小树奶奶的手。小树奶奶的手只一层薄皮包着骨头,还没有余熙的一掌粗,凉凉的。“妈,早上你把小树送到学校没?”“送到了,瞅着他进去的。”余熙拽紧的手松开来,回过头望向孙老师,一脸茫然。
余熙和孙老师赶到三(5)班教室,只有五六个学生在吃饭,没有杜树。孙老师将学生招呼过来,问有没有人看见杜树。学生纷纷摇头。
余熙脑子里飞速旋转。路上,孙老师介绍了小树的情况,说他特别听话,老师布置的事情,他总是完成得最好。几科老师都说,还没见过这么沉静懂事的孩子,话不多,不像有的学生整天咋咋呼呼的,身子一刻也停不住。脾气也温和,遇到同学欺负他,不哭不嚷不歇斯底里,也不向老师告黑状,只是冷静地盯着对方,看上一刻调头走开。结果,班上几个调皮爱惹事的孩子,商量好似的,反而不找他的麻烦……昨天下午,余熙在老地方接到小树。小树满头的汗珠子,一问,刚上了体育课。她心疼地问他吃不吃冰棍,小树摇头,说不想吃。她心里又是一疼。回到家,小树钻进卧室写作业,直到吃晚饭才出来。晚上余熙忙完,他已经睡了,作业本留在桌上。余熙翻了翻,满满两页纸,字迹工整,签了字。她检查作业从来不一题一题查,只是粗略看一下,签字完事,一则没时间,二则也想培养小树的独立性。今儿一早,小树准时起床,和奶奶一起去的学校。她当时正忙着,从抽屉里摸出五元钱给小树。小树接了,仔细装进口袋里,还用手将口袋拍了两拍。没有任何异常。可他为什么没上学?跑哪儿去了?
无数的可能在余熙心里翻滚,冷汗不停地冒出来。身体像张开了无数小口,风钻进去汇成冰冷的漩流,在身体中搅荡。她和孙老师商量一下,决定出校门后一个向东一个往西,一家店一家店去问去找。
“您看见这么高个的小男孩没有?白白的,眼睛很大,一笑两个酒窝……”余熙用手比画着,表情急切。小吃店、杂货铺、药店、修车铺……她一一问了。可没人注意到这么个小孩。有人说,这些孩子穿一模一式的校服,看起来长得一个样儿,活像一个妈生出来的。一番话逗得周围的人都笑了,余熙笑不出来。
转过两个街口,余熙在电话亭给孙老师打了个电话。孙老师焦急的声音传过来,“我这边也没找到。下午我有课,这样吧,你回去等等看,实在不行,就报警吧……”余熙刚挂机,孙老师的电话又追过来,“如果杜树回来,千万不要吵他,先弄清楚情况。一定啊,杜树妈妈。还有,通知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