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熙一个劲地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喉咙里像塞进了一团棉花,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里面,堵得她心口发慌,鼻梁发酸。抬头望天,天空是透明的淡蓝色,清朗无云,唯有一团阳光亮晃晃的。她盯住那团刺亮,直看到两眼酸痛难忍,眼皮不受控制地眨巴两下,闭上了,两团猩红还在眼皮上跳动。
中午是又一阵高峰。附近工地上的民工、超市里的职员都喜欢来这里吃碗面、粉或馄饨,还有些懒得做饭的老人,权当是午餐。春儿一个人忙得团团转。余熙接过收钱、发票的活儿,坐在那,表情木着,脑子似乎短了路,手上几次出错,收的五十,却找给人家九十多。幸好都是熟客,笑着推回多找的钱,“我说今儿虞姬是怎么了,钱多得没处花了吗?”余熙猛回过神,歉意又感激地一笑。
来这儿的多是熟客。不熟的,只要吃过了就爱再来,一来二去的,也成了熟客。虞姬的名字,不知是谁先叫出来的,很快叫开了。大伙儿都觉得这名字好,一是和本名音近,二也因了她生得好看,耐看。小店本来有名,叫“余氏馄饨店”,后来口耳相传成了“虞姬馄饨店”。刚开始,余熙不习惯,想那可是历史上有名的祸害人的女人,自己和她哪搭界啊。可一人的嘴挡不了众人的口,叫着叫着,余熙也听习惯了,不再争辩。
好不容易撑到午后一点多,客人稀了。余熙让春儿和小树奶奶吃碗面,准备熄火收摊,自己洗净手进了屋。小树奶奶跟进来,小心翼翼问:“你不吃啊?早上,小树老师交代啥了?是不是小树出啥事了?”“没啥,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想躺一躺。”小树奶奶没再问,默默地挪步出去。看着她佝偻的背影,余熙突然很想喊一声妈,扑进她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她一动没动,看着小树奶奶将门带实了。
过一会儿,春儿怯怯地在门外问:“阿姨,买菜吗?肉剩一点了。”余熙隔了门答:“算了,明儿歇一天。”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台还是结婚时请人打的,好几处漆都面起翘了。她从抽屉里翻出影集,打开来。
最上面是她和杜生泉的结婚照,老式的那种,像是两张登记照拼接在一起,羞涩的笑容像面膜一样敷在两人脸上。她穿着碎花连衣裙,杜生泉穿一件白衬衣。那天,杜生泉本来穿着退伍前的一件旧军装,只是下了肩章。她硬拖着他进商场挑了件白衬衣,两人拎着袋子踏进影楼。
他们没选婚纱照,挑了最简单的。她拆开白衬衣,一粒粒钉针取下来,整齐地码在盒子里。杜生泉性子急,在旁边不停地催。她不急,存心将过程拉得长长的。对于她,这好比仪式,女人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个仪式。看着杜生泉换上新衬衣,替他抚好领角、衣角,理好头发,她才对着镜子仔细梳理自己的头发。头发编成了一根粗辫子,饱满油亮。前面一溜齐齐的刘海。镜子里的她,俏丽、端庄,一笑嘴边两个圆溜溜的酒窝。
一共照了三张,这是最好的一张。摄影师可劲地让他们将头往近凑,显出亲密来,她的脸被灯光烘烤得泛出酡色,两只手紧攥着,沁出一层微汗。结果辫子甩到前面来,都没发觉。扎了朵小小栀子花的辫梢,斜搭在肩膀上,仿佛两人中间刻意放置的一个装饰物。摄影师征得他们的同意,将这张照片放大了,做成朦胧的泛黄色调,挂在影楼的大厅里。看上去,笼罩着浓浓的怀旧气息。杜生泉走后,她特地去影楼,让他们取下了这张照片。清明的时候,烧给了天上的杜生泉。
继续翻一页,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照。那是小树的百日,刚给他剃了头,圆溜溜的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圆溜溜的一对酒窝。照片上的小树,刚吃完奶,看起来心情不错,露着还没长牙的粉红色牙床,笑出了一对酒窝,简直和旁边的她一模一样。
印象中,自从杜生泉走后,小树笑得越来越少了。清亮亮的一双眼睛,总是沉静如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余熙甚至记不起来,他为什么事放声大笑过。小树的懂事,按理该让余熙开心,这是她一直期盼的,也是她一遍遍向小树叮嘱的,“要像个小伙子”、“要像个男子汉”、“不要哭,哭只会让人瞧不起”。可当小树真的停止了抽泣,睁大一双眼睛望着她,眼里没有了泪水,只有无边的冷静时,她却觉出了心疼。也许,她不该让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父亲去世的真相,她应该瞒着他,像别的没了丈夫的女人一样。可她,希望小树长成坚韧的大树,挡得住风经得住雨。她觉得,这也是杜生泉的希望。只不过,他没有机会亲口向她交代。现在,她感到了后悔。在那双冷静的眼睛背后,有些什么?身为母亲的她感到无从把握。她坐在这儿,心思混乱,手足无措。
影集的最后,夹着杜生泉的遗照,用一张登记照放大的。黑白色,简洁分明。余熙长时间地注视着。照片里的杜生泉,似乎一脸解脱的轻松,置身事外,没有任何的提示给她。生活需要自己去面对,这个男人再也帮不了你了。这就是死亡的真正含义。
余熙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合上影集。
小树奶奶
丫头心里有事。
小树奶奶在心里称余熙为“丫头”。心里有事的时候,丫头的眉心就蹙起小小的竖“川”字,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雾。今天就是这样。小树奶奶知道她不说,是怕自己操心。可这样自己反而更操心。一颗心悠晃着落不了底,走起路来觉着高高低低,一脚踩不到实处。
生泉第一次将她领到面前时,小树奶奶就觉着这丫头漂亮是漂亮,可额头太浅,盛不住福气,一双大眼睛也像藏了悲戚。后来一问,才知道这丫头确实福薄。小时候父亲得肺痨病走了,剩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到她高中毕业后,进床单厂顶了母亲的职,母亲一下子垮了。她母亲得的是乳腺癌,割了双乳也没撑过两年,说是癌细胞铺开了,在病床上疼得辗转反侧,也不肯撒手。可有谁强得过死神,还是走了。听说,走的时候是笑着的。生泉牵着丫头的手,站在病床前发了誓,她能不笑吗?
这丫头心善,就是待人有点冷。当年,她和生泉好得一个人似的,可小树奶奶说不出为什么,打心底里不喜欢她。人与人走到一起,靠的是缘分,大概自己和丫头之间没这个缘分吧。当时,生泉死活不依,硬是将她娶进了门。
进门时,这丫头一贫如洗,连嫁妆都没人给置办,她母亲的病将一个本来就薄的家底全掏空了。小树奶奶心里清楚得很,带进家的四床铺盖,还有电视机、洗衣机,都是生泉掏钱置办的,小树奶奶嘴上不说罢了。生泉在的时候不说,生泉不在的时候就更不能说了。现在,小树是小树奶奶的命,她要紧紧地攥着。有小树在身边,她就觉得生泉还在身边。
生泉的死怪不了谁,那是他的命,小树奶奶想得通。可她还是觉得,是这薄命的丫头拖累了生泉。生泉的额头宽宽的,眉头粗粗的,原该长命百岁的人,如果不是非要娶了不该娶的人,现在也许还好好地在身边呢。
生泉出事那天,天闷着。小树奶奶心里毛躁躁的,一口气吐出去,非得急喘上两口,才补得过来。小树奶奶以为是梅雨天作怪。梅雨天就是发霉天,连人的心里都会长出霉苔来。到了晚上,两人迟迟未回,小树奶奶在屋里转来转去,脚下像安了发条,停不下来。
小卖店的苏嫂叫她接电话时,天上扯过一道闪电,明晃晃的。她头皮一阵酥麻。接着,麻麻的感觉自上而下贯遍了全身。奔去小卖店的路上,天上一阵紧似一阵滚过炸雷。雷声盖过了电话里的声音。小树奶奶只好用一只手罩住耳朵,拼命凑近话筒。在雷声的间歇,她隐约听到了丫头的哭声。接着,弄清了一个事实——生泉出事了!
那天,生泉和丫头去参加一个战友的婚礼,在白马村。去的时候,天还只是阴闷着,没扯闪也没掼雷。电光似的亮闪,是在司仪逼着新郎和新娘接吻时猛扯起来的。新郎傻呵呵地笑,拿眼瞅新娘,新娘忸怩着,一个接一个的亮闪将场面映得通亮,口哨声、尖啸声、锣鼓声鼓噪成一片。好不容易,新郎的嘴碰上了新娘的嘴,顶棚上的电灯得令一般,全灭了。
一片漆黑,全场静寂了几秒钟,人们才重新骚动起来。有人大声叫骂,他奶奶的,哪个缺德鬼开这种玩笑,害我们错过了精彩镜头。几分钟后,有消息传来,是村里的总闸跳了。有人走到生泉跟前,大声嚷嚷让他这个电力局来的师傅帮忙去看看。丫头拽紧了生泉的手。生泉分到电力局只是做行政工作,对电路的了解仅够鼓捣一下家里的插座。可生泉犹豫一下,伸过手来拍拍丫头的手,去了。这一去,成了硬挺挺的人儿,再没站起来。
这些,小树奶奶都是后来听丫头说的。丫头没见到生泉出事那一刻。她坐在酒席上,看着四下攒动的人影,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映亮了一张张脸。冷不防地,有人冲过来问她:“你是杜生泉家的?”她刚来得及应一声,那人拖起她就跑。黑暗中,她随着那人跌跌撞撞跑到一栋房子前,掀开人群,地上躺着个人。一道闪电划过天幕,她看见了一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惊坐在地上。
那些日子,满大街都流传着一条新闻,晚报上登的。说是白马村一村民前日晚遭到雷击,成了植物人,至今没醒过来。报道说,据目击者称,村里突然停电,该男子当时正在配电房查看电闸,一个炫目的火球忽地破窗而入,在屋里连续跳窜,亮度强烈得足以刺伤人的眼睛,在场者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嘭”一声闷响,众人睁开眼,发现该男子直橛橛地躺在地上,没了知觉。村民采用了人工呼吸、掐人中、拍压心脏多种急救方法,却怎么也唤不醒他。奇怪的是,那名男子还有呼吸和心跳。送进医院,医生说,初步诊断为植物人,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何时能醒来。
生泉躺在病床上,直到死连眼皮也没抖动一下。趋向死亡的过程,就像一组无声的慢镜头,体内的器官一个个相继衰竭,过程持续了四个半月。最后走的时候,他还像睡着了一样。那是小树奶奶见过的最安详宁静的死亡。
她和丫头都没向电力局提要求,生泉是在工作时间之外出的事,她们没脸提要求。电力局考虑到生泉是个转业军人,家里孩子未成年,母亲年事已高,尽力申报为因公身亡。这样,每月发给一定的抚恤金。
以为日子可以平静地过下去,一年不到,丫头下了岗。
床单厂停了产。那里曾经是全市最热闹的一个地方。在这座一度有着“小上海”之誉的城市里,龙凤牌床单曾是她标志性的骄傲,周边许多城市乃至省城姑娘出嫁时,都不会漏了龙凤牌床单。可说停产就停了产。
厂领导的解释是,全国的纺织行业都进入了低谷,发展不大如前。一个红红火火的厂为何沦落到这副惨状,工人心里有另一番解释。一天早晨,厂门口突然出现了一条白色横幅。上面用红笔写着“揪出蠹虫,还职工生存权”。墨水大概没干透就挂上了,每个字下面拖着长长短短的红渍,有点后现代派艺术品的味道。条幅很快被人拆下来,可转天又有新的挂上去。反反复复。后来,没人来拆了,就一直挂着,风吹日晒失了颜色。不知是谁,悄悄换了新的。横幅成了床单厂门前的一道风景,床单厂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道风景。
眨眼,四年过去了。人人心知肚明的蠹虫没被揪出来,反倒一个个腆着罗汉肚,过得比谁都滋润。只是苦了厂里的工人,半路子出家,纷纷撑着面皮、削尖了脑袋去蹚新出路。
馄饨店,是前年底开的。小树奶奶的主意。之前,丫头到商场里站过柜台,做过上门推销,当过保洁公司的保洁员……都是工资没多少,一个累字没商量。就业市场严重饱和,一个床单厂机床上的熟练工,可挑的似乎也只有这些活。小树奶奶看出来,丫头一门心思为了小树。小树入学那年,丫头找到原来的高中同学、现在的教委办公室主任,花了4000多元门槛费,硬是将小树塞进了实验小学,市小学的头块牌。又交了3000多元教育集资款,让小树进了未来教育实验班。
那两年,丫头疯了似的找事做。小树奶奶心里有些疼,可没说。生泉的事儿,她还怪着丫头。隔壁的苏嫂开了家小卖店,这片小区里陆续又有好几户人家开起了冷饮店、纯水店、电话超市,都是住在一楼的人家,有的租给了别人,小树奶奶心里转出一个念头,没说。直到丫头千辛万苦将小树弄进了实验班,小树奶奶仿佛看到了小树光亮的未来,这才开了口。
小树奶奶的想法,是将临街的客厅、厨房改成向街的店面,开家馄饨店。之所以要开馄饨店,是因为小树的太爷爷原来是开馄饨店的。杜记馄饨店,曾是解放前中山路好吃一条街上,非常有名的老字号。
据说,杜记馄饨店之所以生意兴隆,是因为有一个祖传的配料方子,做出来的馄饨与别家不同,皮薄剔透、馅满浑圆、味道鲜美,十人吃了九个爱。小树奶奶不知传言是真是假,她嫁进杜家时,馄饨店已经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但她手里确实有张纸片上,写着一个方子,小树爷爷交给她的。她将这方子交给了丫头。丫头照着方子做了几次,馄饨的味道果真不一般,鲜香嫩滑。方子里最紧要一点,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在拌馅之前,加入一定比例的芡粉,拌匀后,再加入一定比例的蛋清。所谓一窍难得。
要开店,得请人。怎么住?小树奶奶也想好了,她和小树母子可以在一间房里搭铺睡,再将小杂物间整理出来,请个十来岁的女孩,一块儿住。放心也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