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罗青松跪在自家窗台上无所事事,发现小伙伴儿孔三田和堂弟罗青春在院门外游荡,便不顾母亲的叮嘱跑了出去。孔三田看见罗青松,转身想溜,被罗青松一把扯住:“三赖子,我们去河边摸蝲蛄?”孔三田说:“我不和你玩。我和鼻涕鬼儿玩。”
鼻涕鬼儿罗青春抬起袖子,抹一把鼻涕,得意地对罗青松挤挤眼。
孔三田说:“罗蔫儿,他们说,你爷爷死了。他们说,你爷爷自杀了。他们说,你爷爷偷队里的地瓜。我不和你玩。”罗青松本能地反驳:“你爷爷才偷地瓜!”之后,愤愤地返身跑回家。
当时罗青松仅有六岁,对偷字,却相当敏感。他或许明白那是一件丢人的坏事,所以,他一直不敢向父亲求证爷爷是否偷了队里的地瓜。关于爷爷自杀,他尚未理解其真正的含义。死了,就是死了。
爷爷死后,奶奶如同木乃伊,或端坐,或躺在炕上,呆傻得不言不语。那年冬天,奶奶也随爷爷走了。
几年后,罗青松十二岁,母亲因病不幸去世。这时的罗青松懂事了,哭得一塌糊涂。
母亲死在公社卫生院。记忆里,大队长罗崇水来了。罗崇水对父亲说:“我们商量了,桂花入祖坟吧。”父亲硬生生地说:“不入!”
罗崇水的脸色很难看,一句话没回,扭头就走。
那时,罗青松已经捋出辈分。早年自杀死去的爷爷罗贵义和罗崇水的父亲罗贵忠是亲兄弟,上有长兄罗贵仁,下有傻子小弟罗贵孝。罗青春是罗崇水的儿子,他和罗青春是堂兄弟。准确说,罗青松生下来,便陷入罗氏家族的恩怨之中。父亲罗崇山和其他罗氏族人从不交往,这种氛围已深深影响了他的身心健康。他虽然不清楚家族矛盾的根源,但父亲对罗崇水当时的态度,他不理解,也难以接受。作为小字辈,他又无力干涉或发表意见。
父亲拒绝了罗崇水的提议,和罗青松的舅舅一起,用拖拉机把母亲遗体直接拉到县火葬场,火化完,提着装有母亲骨灰的包袱回到罗家屯,去了东大岭,把骨灰埋在了爷爷奶奶的坟旁。
这是罗青松第一次看见爷爷奶奶的坟,孤苦伶仃堆在离罗家屯几公里外的山坡上,连块墓碑也没有。父亲对罗青松只说了一句话:“青松,记住这个地方。”
罗青松铭记了这个地方。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开始关注近在家门不远处的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他想起父亲那句“从小我就没看好那块破地”,好奇心驱使他在没人的时候偷偷走近那片从未踏足的祖坟茔,却不敢踏入一步。他怕,怕鬼魂。
罗家屯,藏在绵绵数十里的西月山里。远望西月山,绿荫苍茫。可罗家屯所在罗家沟,偏偏植物生长不旺,到处是裸露的黄色酥石。尤其是祖坟所在地西沟,几乎是寸草不生。所以,无需知道爷爷和母亲究竟为什么未入祖坟,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始终未留给罗青松一点点念想。上初中二年那年暑假,罗青春的奶奶去世了。消息是孔三田告诉罗青松的。父亲坐在炕上,一个劲儿抽烟。那股呛嗓子的旱烟味,绕在屋子里久久不散。连续抽了四五支,他突然说:“青松,你去青春家看看,啥也不用说,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让你干你就看。”
“我不去!”罗青松张口拒绝。仇恨的种子已经在罗青松心里开始发芽了。为家族矛盾,这是罗青松第一次表达自己的主见。
父亲竟然火了,说:“去!让你去你就去!”
若干年后,罗青松把父亲的这个行为,提升到父亲的内心还残存着某些说不清的祖训或孝道,抑或是一种对其他罗氏族人的刻意刺激?不得而知。
罗青松遵照父亲罗崇山的吩咐去了罗崇水的家。罗崇水的惊诧眼神令罗青松记忆犹新。罗崇水声音柔和地对罗青春说:“青春,领着青松,给你奶奶磕头,上香。”流着鼻涕的罗青春喜滋滋地把罗青松拉到身边,说:“蔫儿,跟我来。”
罗青松和父亲一样,被族人孤立惯了,罗崇水异常的柔和声,竟然暖了他的心,顺从地跟罗青春来到牌位下,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换来了什么?罗崇水告诉罗青春:“吃饭时把青松带回来。”
罗青松第一次融入罗氏族人送葬的队伍,第一次正式走进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茔,既不恐惧,也无悲伤。第一次对祖坟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
这是一片四五十个坟头的坟场,山坡上方,立着三座高两米左右的大坟,顺坡往下,排列五趟小坟,一列为一辈人。整个坟茔地,没一点绿色,光秃秃,矮趴趴。那三座大坟,是罗氏家族第一批闯关东的太祖坟,为三兄弟。太祖坟的下方,第五列坟的中间,已经挖了一个墓穴,这个墓穴就是为即将入土的罗青春奶奶准备的。这个墓穴的旁边,明显留出一块空地。有人好奇地问:“这是留给谁的坟窝?”
罗崇水瞅了罗青松一眼,什么也没说。一位罗氏族人小声说:“罗贵义的。”
罗青松并未立刻意识到罗贵义就是自己那个上吊死去的爷爷。等后来反应过来,他也没去思考,爷爷当年为什么未能入祖坟。
作为罗崇山的独子,罗青松从小到大一直处在被严加管教之中。和其他家庭的严加管教不同,罗崇山的严加管教主要体现在一个方面,不是教他如何礼貌待人,也不教他热爱劳动热爱家乡,而是督促他刻苦读书学习,家里的农活几乎全由罗崇山一人承担。这在当时成为罗家屯乃至百十里乡间的笑谈。由此,罗青松轻松地考上了县高中。罗崇山仍不露一丝喜悦,却花钱为儿子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给儿子创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那天,他把房子钥匙交给罗青松,告诉他:“记住,考上大学,离开罗家屯,永远不要回来。”
这也是罗崇山第一次在儿子面前鲜明地表达对罗家屯对罗氏族人的愤慨。那一刻,罗青松猛然发觉,他从未见过父亲的笑脸。雕塑般铁青的脸庞,是父亲的重要标志。罗青松隐约意识到,父亲和罗氏家族,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他却一直不敢深问。但,父亲的告诫,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三年后,他考上中国农业大学。就在即将离开罗家屯前夕,罗崇山做了四个菜,并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青松,你大了,成人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了。”于是,父亲把罗氏家族的恩怨,几乎是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
罗家太祖一百多年前从山东闯关东来到西月山下。之前,西月山还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属于清朝边外地域。后来,朝廷派八旗子弟驻扎护边,人丁逐渐繁衍。罗家先人落脚西月山后,以给旗人种地谋生,成为“在旗人”。由于罗家先人给旗人带来了种植庄稼的技能,传授了农耕思想及孔孟文化,以骑猎为生的旗人,接受了适应历史进程的新思想和新思维,由狩猎习俗,与时俱进地接受了汉族更为宽泛的思想,也打开了思想眼界。据说,那家开明的旗人子女,受罗家先人中的先生熏陶,陆陆续续做了大大小小的官,有的做进了奉天和京城。为答谢罗家人,他们坚守“满汉不通婚”,却破了“满汉不交产”的俗规,把一部分土地“借给”了罗家人,以示谢意。
到了罗青松太爷时代,罗家人已经过上了较为富裕的生活,拥有了大片土地,雇佣了若干长工,原本无名的山沟沟,逐渐有了“罗家屯”的名字。
罗青松的太爷,远见卓识,把自己的二儿子,也就是罗青松的爷爷罗贵义送到奉天读书。令罗家人失望的是,罗贵义竟然和一批同学参加了革命。
土改前夕,罗青松的太爷抑郁而死,家里由罗青松爷爷的大哥罗贵仁主事。土改时,罗贵仁伪造太爷遗嘱,把罗家的土地全划在了罗青松的爷爷罗贵义身上。于是,爷爷罗贵义被划成地主成分,大哥罗贵仁被划为中农,三弟罗贵忠和傻子四弟罗贵孝划为贫农。那时罗青松的爷爷还工作在革命队伍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地主。
父亲对罗青松说,当时若把地主成分划到罗贵仁、罗贵忠身上,他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这样说来,爷爷作为革命队伍里的一员,即便身背地主成分,也免遭一劫。父亲无限感慨地说:“你爷爷对土地财产没数,从来不关心,也不往心里去,不然,他也不会不在家享福,参加啥革命?险些死在战场上。”
可到了1956年,罗青松的爷爷意外地因家庭成分问题,被清理出革命队伍,遣送回乡,安排在乡公所。后又因流露不满情绪,第二年被彻底打发回了罗家屯,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按理说,撇清了土地所有权,罗贵仁、罗贵忠本应该对罗青松的爷爷罗贵义给予良心和情感上的补偿,然而恰恰相反,“失去”土地的大哥罗贵仁,因积极参与土改,又多少有点文化,一直成为罗家屯的幕僚人物。或许是政治压力所致,或许他就是一个居心不良的不知感恩的人,把落难的罗贵义当做保住自己地位的筹码,对罗贵义严加防范,他自己倒成了一个大公无私的典型。后来,他又把三弟罗贵忠驾到村长的位子。从此,罗贵仁和罗贵忠两支罗家人,成为罗家屯的香饽饽,历次政治运动都走在斗争的前列。到了七十年代初,罗贵忠的儿子罗崇水当上了大队长,像罗青松的爷爷罗贵义因家里一时揭不开锅,在参与队里筛选地瓜育苗时,把已经溃烂的几个地瓜揣回家,作为大队长的罗崇水实权在握,完全可以化解这件事,可相反,他借罗贵义偷拿地瓜大做文章,甚至扬言要开罗贵义的批斗会。参加过革命也算是知识分子出身的罗贵义,终于在批判会尚未召开之前,含羞自尽。死后,罗贵忠和罗崇水拒绝罗贵义入祖坟,说罗贵义的行为有辱罗氏家族的声誉。
从土改划成分到拒绝罗贵义死后入祖坟,父亲罗崇山与罗氏家族进一步分裂了。因寡不敌众,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要把罗青松培养成才,离开罗家屯。罗青松呢,因环境所致,少和罗氏族人交往,听了父亲的倾诉,自然接受了父亲的思想,对家族,对祖坟,确定了与之决裂的基本态度。最终,他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大学读完之后直接出国,并取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接父亲到深圳,也意味着父亲的夙愿实现了。所以,罗青松无需再去考虑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茔了。
而今,罗青松已经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无神论者,就像对祖坟风水不屑一顾一样,对罗青春的祖坟冒青烟之说,和修缮祖坟的建议,无论从历史还是从内心,根本不买账!罗青松不迷信,还源于一段关于祖坟的传说。
儿时,罗青松恐惧坟墓,害怕鬼怪。偶尔路径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他都会臆想出鬼怪群舞的画面,身后凉风嗖嗖,不得不加快脚步,落荒而逃。后来听村人讲,大跃进时代,乡里修建一座小水库,因当地多是酥石,为了把水库建得结实坚固,号召家家户户捐献石头,捐那种花岗岩石头。在当地,可见的花岗岩石头都是从百里外的采石场买来的,有钱的人家,多用于房屋裙墙,或用于石磨和墓碑。为了睡觉,房子不能拆,为了吃饭,磨盘不能动,剩下的就是墓碑。可谁肯对自家祖坟下手呢?那时,罗崇水继承了其父罗贵忠的思想和行为,表现出了大公无私的精神,带头把罗家坟茔的石碑推倒,运到水库工地。据说,在推太祖爷那三块大碑时,套上了四匹马,墓碑纹丝不动。最后,那四匹马不干了,无论人们怎么挥鞭子打它们,它们也不动,并齐刷刷流出眼泪,把在场的人吓得再也不敢动那三块墓碑了。罗家众人烧香上供,说祖上显灵,谁要把那三块碑推倒,灾祸就会降临。罗崇水这才罢手,留下了三个碑。
可到了“文革”破四旧时,又掀起一股砸碑风。城里的红卫兵听了罗家太祖爷墓碑四匹马拉不动的传说,不信邪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破的就是鬼魂神话。他们叫上大队长罗崇水,一同前往西沟祖坟茔,却发现太祖爷三块墓碑不翼而飞。罗崇水疯了一般表示,一定要追查到底。最终,也没查到碑的去向。到了罗青松上初中那年,那三块失踪的墓碑又神奇般再现,重新立在太祖爷们的坟前。后来得知,藏碑的,竟然是罗贵忠。他为了保护罗崇水,一直对罗崇水隐瞒真相。
起初,罗青松对四匹马拉不动墓碑和流泪的传说,也曾坚信不疑。聊斋里灵异鬼怪的传说他听得太多。当太祖爷的墓碑神奇回归,证明是人为时,他对迷信便嗤之以鼻了。由此,长大成熟后的他,第一次感悟到了罗贵忠一家人的心计。所以,他漠视祖坟,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