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衫2号”新的试种招商方案重点放在甘肃、陕西、内蒙和东北三省,以点带面,逐步开拓实验区域,对接受试种项目的地方,每年每亩山地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六年后达到成林砍伐预期目标,收益四六分成。就在经理办公会即将结束时,突然有人提出是不是把“寒衫2号”培育和试种成功的信息披露一下。理由是,一旦披露,将对公司萎靡不振的股价起到绝地反弹效应,也会进一步树立公司业绩形象,为股东们打打气。胡之灵首先对这个提议表示赞成。这让罗青松深感意外。一般情况下,像这样比较重大的议题,胡之灵在罗青松尚未表态的情况下,绝不会抢先表态。罗青松不厚道地认为,一部分人之所以抛出这个议题,居心叵测。此时披露这条并不属实的信息,证监会核实的话,定会按“虚假信息披露”予以谴责或罚款,对公司声誉将产生负面影响。他不想做傻事。他预感,个别股东高管之所以热衷披露“成功”信息,是想借机套现纸上财富,之后跳槽或辞职。所以,罗青松强势提出主导意见:一是在公司网站上客观地介绍“寒衫2号”的培育进展情况,二是把试植招商方案的基本纲要公布,不做任何说明,绝对不能出现“成功”二字。他预计,信息上网后,股价反弹幅度不会高,三个交易日后股价将回落。他早已摸准了中国股市的特点。
果然,相关信息经公司网站公布当天,公司股价涨幅百分之八。罗青松想,聪明的小股东应该获利离场,理智的大股东应该从中嗅出潜在的商机,在股价回落企稳后择机而入。正如他的预料,第三个交易日,股价开始回落,一度跌破三天前的价位。这时,公司内部人员议论,假如正式披露“寒衫2号”培育和试植成功的信息,股价半年内应该涨稳在百分之三十五至五十之间。而实际情况是,三个交易日共计涨了百分之十二,就开始回落到了总计涨幅百分之三的价位。公司大多数手握股票的人,失望得唏嘘不已。而这个百分之三,正是罗青松期待的企稳价格。他想,失望者应该包括胡之灵。为此,他主动找胡之灵谈话,想通过这件事搭个话题,把两人因罗青春而产生的不愉快缓和一下。他首先挑明,公司个别高管提出披露“成功”信息的意图,是对公司未来发展信心不足。但对套现和跳槽之说回避了。
胡之灵警觉地问:“你是说我?”罗青松笑道:“不。”而他的笑,无疑是在告诉胡之灵,可能包括她。胡之灵瞥了一眼:“我不缺钱。”罗青松和气地说:“所以我说不。”
胡之灵马上抛开这个话题,问:“那,罗青春那边谈不谈?”罗青松肯定说:“不谈。那是个不着边的计划!”胡之灵的嘴角冷冷一弯。如此表情,令罗青松不能有效地调节他们之间的尴尬状态而担心,担心这种尴尬极可能发展成对立。他确信,胡之灵的态度变化,绝非仅仅为了他拒绝和罗青春的合作或者说为了工作,她和罗青春仅一面之交,她还不至于傻到耿耿于怀。他进一步确定,她的变化,是纠结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看不到一丝光亮。
当初罗青松从海外归来雄心勃勃组建公司时就有个理想,期待有朝一日自己的公司能上市。随时间推移,他对公司上市不抱任何希望了。不是你条件够不够,而是需要你花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去跑关系,去谋划那些虚假的“条条框框”,或许需要三年五年,或更多的时间。他对此深恶痛绝!所以,三年前,他为了自己公司未来发展,情愿被一家上市公司收购,成为子公司,排列母公司第三大股东。两年前,原董事长因若干年前任政府要职时的“旧账”涉及犯罪,被法院判了十六年,罗青松意外地借机坐上董事长的位子。那时的胡之灵,尽管年龄不大,却是母公司元老级的人物,是母公司创立的见证人,地位虽然是个董秘,城府却不浅,被公司上下誉为“公司百科大全”,幕后“铁娘子”,罗青松未作董事长之前,也得敬她三分。罗青松出任董事长,可谓阻力重重。关键时刻,平日并无什么交情的胡之灵果断出手相助,为罗青松就任董事长起了不可磨灭作用,为快速熟悉工作环境和程序,提供了诸多方便。从那时起,罗青松对胡之灵心存感激。他主观认为,胡之灵也是东北人,乡情因素自然存在;她之所以鼎力相助,不排除借此机遇提高自己的位子或增加一些股份。后来才逐渐发现,胡之灵对地位或股份似乎并不关心。
胡之灵个头高挑,面容刚毅,做事风风火火,女性柔弱的东西似乎缺乏,号称独身主义者,具有典型的职业女性范儿。罗青松经过和她的交往,发现她其实很女人,私下讲究生活情调,办公室里的花呀,镜框里的小山小水呀,还经常参与户外运动。罗青松从工作和感恩角度,去年提议她出任副总经理。别人问胡之灵为什么不嫁人,她总会说,嫁你你敢要?有一次,罗青松和她闲聊,也问了为什么不嫁的问题,她也是说,嫁你你敢要呀?罗青松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回答,敢,而是眯缝眼端详了她一会儿。胡之灵呢,眼睛里的那束光,咄咄逼人的同时,散射出一丝勾人魂魄的柔情。罗青松是走进婚姻里的男人,女人的那种眼神,是有的放矢的,绝非对所有男人一视同仁。从此,罗青松再也没和她开过玩笑,甚至仅有他们两人一起出差,男情女调的行为从未有过,你住你的房间,我住我的,有事电话里沟通,自然步入一种相对尴尬的格局,各自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别扭。罗青松时常揣摩,她胡之灵可能认为,他的坐怀不乱和不近情色,是怕摊上心术不正的女人,毁了自己的事业和前程。或许真的是这样。现今社会,无论哪个阶层,男欢女爱的婚外情戏层出不穷,演绎得五花八门,人们的不齿心态也有所改变。胡之灵在和他的交往中,绝对自律,自律得像一块铁板。罗青松也清楚,胡之灵并不缺少男人的滋润,甚至主动权永远掌控在她的手里。和她有过肌肤交往的男人,大多是外企高管,绅士得很。就他和胡之灵的关系,公司内部微词不少,但到目前为此,没人能看得透。
通过和罗青春见面,显然触动了胡之灵的某根神经。罗青松对罗青春的绝情态度,她难以接受的同时,窥探到了罗青松最隐秘的本性,不然,她也不会说出:“你的寡欲,你的冷漠,你的冷酷,你的无情……”为不影响工作,缓和两人之间的失和气氛,是罗青松的当务之急。于是,罗青松又主动把话题引向罗青春:“这样吧,罗青春那边你和他详细谈谈……”胡之灵冷冷回答:“谈什么?让我怎么谈?”
罗青松顿时生出挫败感。自己想说什么?导致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想,真的有必要把他和罗青春之间或家族的过去向胡之灵讲一讲,以免将两人本来就尴尬的关系推向更尴尬的地步。然而,他却难以开口。多少年来,他已经养成了和任何人不谈家族往事。想了半天,他又寻到一个突破口,说:“为了公司的利益,和罗青春的合作你自己拿主意。”胡之灵表情夸张地说:“我以为你为了个人恩怨,真的放弃这次合作。那不应该是你的风格。”罗青松忙说:“别,别,别当面抬高我的品行。”胡之灵抿嘴一笑:“罗青春昨天还来电话了。按常理,我应该主动……”罗青松马上说:“你自己判断吧。可能性不大。另外注意,‘寒衫2号’是否适合西月山地区,需要先试验。要搞的话,先拿出几百亩。说白了,我是为他罗青春好。上来就十万亩,动机不纯。”胡之灵撅起鼻子。罗青松问:“你什么意思?你不了解这个罗青春,他这次见我,是在向我炫耀,他当上副市长了。合作只是一个幌子。”胡之灵失望地说:“打住。关于罗青春,我们不再探讨了。”罗青松瞥了她一眼。他和胡之灵之间,很少发生如此尖锐的摩擦。他再次想起胡之灵的“你的寡欲,你的冷漠,你的冷酷,你的无情……”,为尽快缓和气氛,使得两人关系正常化,他重申:“罗青春的事,你酌情处理,权力放给你了。”胡之灵却果断地说:“不,我决定回绝。我不干出力不讨好的事!”
罗青松顿时无语。罗氏家族的恩怨已经沉淀在血液里。他之所以略有松动,完全是给胡之灵的面子,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事业上有板有眼有规有律地前行,家庭生活安居不溢,是他的一贯思想。不溢的体现恰恰在情感上。他猛然意识到,如此纠结,说明自己过于顾忌身边这颗随时可能起爆的炸弹——胡之灵。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那就彻底放弃罗青春。他承认,他一直在学会忘却,就像父亲来到南方后几乎不提罗家屯一样。这是一种刻意。久而久之,他无意中封闭了自己对家乡的了解,所以,像罗青春当上副市长这样的信息,他知道得太迟,伤及到了心灵最痛的地方。以他对罗青春父亲罗崇水以及他的爷爷罗贵忠的了解,罗青春当上副市长几乎属于天方夜谭。如今,天方夜谭变成现实,罗青春伸出的橄榄枝,他怎么能轻易接过!不予理睬!至于胡之灵,也只能委屈点了。罗青松严肃地说:“那就回绝。”
胡之灵立刻站起,转身走出罗青松的办公室。罗青松想,胡之灵马上就要为“寒衫2号”新的招商计划带队去内蒙和东北,出发前,一定要找个恰当的时间和她聊聊罗家的家史,以便让她了解真相,解除他们之间的误解。罗氏家族的恩恩怨怨,留给罗青松最初的鲜明记忆是他六岁那年。
那年五月,罗家屯和往年一样,口粮面临青黄不接,有些人家已经吊锅子了。一天夜里,睡梦中的罗青松被母亲的一声尖叫惊醒。他懵懵下炕,循声跑出屋。月光下,母亲杵在院子中央,哭喊父亲的名字:“崇山呀,爹上吊了!”
空空的苞米仓下,爷爷树桩一样吊在那里。罗青松揉揉眼,那一刻,他并不清楚爷爷吊在那里意味什么。
父亲罗崇山光着膀子从屋子里冲出来,扑跪在爷爷脚下,双手抱住爷爷双腿,喊母亲解开爷爷脖颈上的绳索。母亲战战兢兢走过去,一边嚎啕一边伸出抖颤的手,却怎么也解不开那根绳索。父亲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别哭啦!”
母亲戛然止住哭嚎,艰难地拉松了紧箍在爷爷脖子上的绳扣。
平日就少言寡语的爷爷,被直挺挺放躺在地上。父亲用手背贴在他的嘴上,突然放声大嚎:“爹——”
罗青松呆呆立在一旁,傻傻地不知所措。父亲哭了几声,发现了站在身后的罗青松,上手一把将他扯倒在地,哭着说:“哭!跪下,给爷爷磕头!”
罗青松动着惊惑的眼神,既不哭,也不掉泪。他不相信爷爷这就是死了。爷爷嘴里鼓出的舌肉,令他恐惧。他忽地站立起来。
父亲瞪了他一眼。他还是不哭。
这时,奶奶跌跌撞撞出来了,顿在爷爷尸体旁,一声未出,就昏倒在地。
天亮了,父亲匆匆走出院门,临近中午才回来。
母亲为父亲端上一碗浠水寡汤的苞米馇子粥,两个几乎没什么水分的皱皱巴巴的地瓜和一碗腌制的萝卜条。父亲一脸铁青,不动筷子。母亲说:“快吃吧,早饭就没吃。”
父亲黑着脸拿起筷子。母亲问:“他们咋说?”父亲叹口气,又把拿起的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拍,说:“罗贵忠和罗崇水不同意入祖坟。”母亲说:“凭啥?”父亲瞥了罗青松一眼,又望一眼躺在炕头的奶奶,不语。
母亲忙说:“快吃饭。不让咱入祖坟,那你得再想想埋哪呀。”父亲仰望天棚,悲壮地说:“不是不让入吗,他们再想让咱入,咱也不入了!永远不入啦!从小我就没看好那块破地。咱把爹埋在东大岭。”说完,父亲的眼泪唰唰淌了下来。
父亲的眼泪,给少年罗青松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第二天晚上,天黑了,爷爷的尸体被父亲用一辆牛车拉走。拉到哪,罗青松并不清楚。
在罗家屯,办丧事的时候,亲戚和邻居一般都会前来吊唁或帮助料理后事,场面繁杂又热闹。而罗青松爷爷死了,仅有几个外姓人,匆匆忙忙来,又急急忙忙去,院子里格外冷清。尽管当时罗青松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可对后来逐渐长大的他,却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母亲告诫罗青松,这几天不要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