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在《三大师》引言中说:“我多么想在这几个伟大形象(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一个俄国人)之侧添列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德语小说家的形象,一个在那种高度的意义上——我认为小说家就含有这层意义——以叙事手法塑造世界的人。但无论在现在还是在过去我都没有找出一个那种一流作家。也许本书的意义便在于,为未来呼唤一位这样的作家,并向遥远的他致意。”在我看来,茨威格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德语作家。在他不长的60年生涯里,创作了十二部传记、六本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九部散文集、七部戏剧和两本诗集、一部中篇小说的残稿,以及一部题为《昨日的世界》的自传,这些作品,除戏剧和部分诗歌,都已被译成中文,可见我国读者对茨威格的喜爱和尊崇。
茨威格的传记作品风格迥异、独树一帜。他把“精炼、浓缩和准确”作为自己传记创作的准则,正如作家所言:“不是出自文献资料,而唯一出自自觉的爱去塑造一个命运。”茨威格对巴尔扎克的才华顶礼膜拜,认为他的作品是“自莎士比亚以来最大的人类文献杂志,其八十卷书中活跃着一个时代,一个世界,一代人”。巴尔扎克年少时在拿破仑的一幅画像下面写着,“他不能用剑完成的,我将用笔来完成。”巴尔扎克实现了征服世界的梦想,成为世界文坛的拿破仑。雨果在回忆录中描述自己看望临终前的巴尔扎克时写道:“我看着他的侧面,他像是那位皇帝。”茨威格慧眼识珠,为写作《巴尔扎克传》,研究巴尔扎克长达32年,其住宅简直成了巴尔扎克档案馆,到处都是有关巴尔扎克的专论、资料和手稿。所以,茨威格比谁都了解巴尔扎克的人生和作品,他的《巴尔扎克传》,是第一部也是最权威的巴尔扎克传记。
茨威格在《三大师》中对巴尔扎克工作中勤奋、狂热及梦幻情景的描述相当动人:“当夜色笼罩在躁动的街巷,世界也隐去身形时,他便开始复活他的世界了。他用自己破碎的一砖一瓦将它搭建在另一个世界的旁边,数小时之久地生活在一种烧热般的极度兴奋之中,不停地用黑咖啡刺激着渐渐变得疲倦的感官,他就这样工作十个、十二个,有时甚至十八个小时,直到有什么东西将他从这个世界中拉回,抛到真实的现实当中去,在这苏醒的瞬间里,他的目光一定像罗丹在他的雕像上所表现的那样,宛若被从九天中惊醒,跌回了一个已经忘却的现实世界,极其惊人,几乎是在发出尖叫。没有任何一个作家会比他更忘我地沉浸于作品当中,更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梦。”精彩至极的描述,不仅让我对巴尔扎克的创作态度肃然起敬、深受教益,对茨威格的生花妙笔亦津津乐道,爱不释手。
茨威格对狄更斯的描述,褒奖中不失客观,言词犀利却令人诚服,他对狄更斯这位视觉天才由衷赞美:“他的目光具有无与伦比的准确性,是一种神奇的不受任何迷惑的仪器,这双眼睛什么也不会忘记,他比时间更强大……千百双眼睛在读他的书时闪着盈盈的泪光,他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文学领域:富裕的人在读齐里贝兄弟时有所感悟,从而献出了一份份捐助;冷酷的人也会受到触动;当《奥立弗·退斯特》出版时,孩子们在街上得到了更多施舍;政府改善了贫民院,检查了私人学校,在英国,同情与善意通过狄更斯变得多起来了,许许多多贫困与不幸的人的命运变得和缓了”;笔锋一转,茨威格义正词严:“他始终处于英国传统与市民趣味的控制之下,他是一个现代的、受困于小人国的格列佛,他绮丽的想象本该像苍鹰一样翱翔在这狭隘的世界之上,却被套上了成功的脚镣。”茨威格认为狄更斯从来不是心理学家,是通过表面现象来描述特征,将生活中最平庸的散文解救成了诗。他甚至直言不讳,“当狄更斯死去时,闵彻斯特的主教就会这样赞美他的作品:人们可以放心地把它交给孩子;它没有真实地再现生活,而是按照人们希望向孩子描述的那样去写生活,也正因此而削弱了自己的说服力。”但茨威格仍然认为狄更斯:“是环绕在英国日常生活周围的金环,是简单之物、朴实之人的圣光,是英国的田园风光,但这田园诗是不朽的,它是生活的乐趣,当人们需要快乐的时候,狄更斯就会从人们对他的遗忘中走出来了。”2011年10月我在狄更斯故居的留言簿上写下,感谢大师为后世留下了“可爱的老英国”!
《三大师》中大部分文字是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茨威格在引言中仍然遗憾没有足够长的篇幅来写这位俄国作家,并说:“他的分量就像歌德一样,即便是最宽广的形式也无法将他包容。”在茨威格眼中,这位具有无双的广阔、无双的力定的俄国作家“是衡量一切人性的最后那道尺度,无人可及。只有对其终极意义的仰视才能使我们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敬畏化为热烈的爱慕”。同描写巴尔扎克创作时的情景一样,深深吸引我的是作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容貌的描述:“他的脸乍看像一张农民的脸。暗黄色的、近乎肮脏的双颊皱巴巴地深陷下去,积年的风霜留下道道沟壑,龟裂的皮肤上阡陌纵横,干绷焦裂,血色已被缠身二十年的病魔吸干。他双颧突兀,犹如两块结实的石块,杂草般的络腮胡乱蓬蓬地遮住了线条生硬的嘴和粗糙的下颚,一派悲凉的原始风光……犹如一块行将化作不毛之地的俄罗斯草原……每当我们注视他,感受到的总是这宽阔有力、具有王者尊严的额头,它巍然屹立,天宇般凌驾于病躯之上,犹如圣光与精神超越人间悲伤。”每一次阅读我都久久回不过神来,思绪在那荒芜、悲凉的俄罗斯草原上游荡、吸吮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奄奄一息的痛苦之身所发出的苍穹之音:“只有通过痛苦才能学会热爱生活,我相信,我们大家必须首先学会热爱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道出了人生的真谛:热爱生活!
茨威格在《三大师》中评述:“人们想到狄更斯的人物时就像在想绘画,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巴尔扎克就像在想音乐。因为后两者是在凭直觉创造,而狄更斯只是在复制,他们用的是精神上的,而狄更斯用的是肉体上的眼睛。”画龙点睛之言,何等精辟!当茨威格以公正之手,为其笔下的三位大师戴上永恒之冠时,他亦步入了一流作家的殿堂。
茨威格没能熬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漫漫长夜,看到旭日东升。朋友回忆茨威格的最后时光“胡须满面,神色恍惚,像是一个梦游病人一样,伛偻而行”。亲历的两次世界大战和不见尽头的漂泊孤寂已经使他才思枯竭、身如空壳,他选择死来表达控诉和绝望。他在一次讲演中说:“只有当天色变得黑暗时,我们才能认识到,我们头上的永恒星辰是多么灿烂。也只有在这黑暗的时刻,才能认识到,我们灵魂的自由像空气一样,与我们的肉体是不可分的。”
茨威格一生漠视和拒绝荣誉,希望死后被简单埋葬了事,但被他称为希望之国的巴西,却给予他们挚爱的作家最高荣誉:格图利奥·伐尔加斯总统带领几百人前往彼特罗波利斯茨威格寓所瞻仰遗容,亲自出席追悼仪式,下令为作家举行国葬;下葬的日子阳光灿烂、满城肃穆,四千多各界人士陪伴着茨威格夫妇的灵柩走向墓地,沿途商店关门哀悼,市民们涌向道旁,为他流泪,茨威格夫妇被安葬在国王彼得罗二世陵墓之侧。一位流亡异国的作家,能够享有如此哀荣,绝无仅有。巴西政府还将作家最后居住的彼特罗波利斯别墅买下来,作为茨威格纪念馆,接待蜂拥而至的各国拜谒者,但愿这些深情厚谊能够籍慰茨威格孤寂的心灵。
茨威格的创作生涯是从写诗起步的,60岁生日前他写下了最后一首诗《六十岁人的感谢》,这首人生箴言是送给老年人的最好礼物,它像一盏明灯,引导我们活得轻松、坦然和明智,当临近人生终点时要摆脱一切,在平静中接受、认可我们的命运。
时间的轮舞轻柔地,
在业已灰白的头发上盘旋,
杯酒已经饮尽
金色的杯底才变得清晰可见。
夜已临近的预感,
它令我心宽,不使我慌乱!
观察世界的纯贞乐趣,
不再有欲求的人方能体验。
不再去问,他取得什么成功,
不再去抱怨,他错过什么事情,
老人面对的只是
轻松地向人生辞行。
2014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