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大黑在昏昏沉沉中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摸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他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一看,周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胸口闷得不得了,周身刀割般的疼,手脚也不大听自己使唤了。
这时,那只手已经摸到他的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大黑一惊,那是他这个月的工钱呀!为了保险,他把钱一直揣在怀里,连下井也不拿出来。眼见自己的血汗钱要被拿走,大黑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那只手,喝道:“谁?”
“哎呀!”那人又惊又吓,叫唤了一声。这不是周正龙的声音吗?大黑顿时明白了,这个周正龙,昨天晚上跟他借不到钱,现在以为他死了,就趁火打劫,自己来拿了。
这样一想,一股无名火立刻从他的脚底直蹿到了头顶。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手上一使劲,嘴里大声骂道:“周正龙,你干什么,死人的钱你也要,你,你还是人吗?”“不……哎呀,我……”
大黑听得真真切切,果然是周正龙。他一巴掌扇了过去,边喘边说:“周正龙,你以为你活得了吗,谁,谁会来救你?矿塌了,上面的人早跑了,你和我都要死了,你拿钱还有什么用,带到阴间去吗?我看到了阴曹地府你也不会有钱花,谁会给你烧纸钱?你妹妹上不了学你没拿过一分钱,你妈病在床上半年你也不去看一眼,你的钱全拿去赌了,你——”大黑越说越气,“以前我虽然知道你好赌,但还拿你当个人看,哼,现在我才知道,你连猪狗都不如!”
“别说了,别说了……”周正龙突然哭了起来,“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小妹,对不起我妈,我不是人……”
听到周正龙的哭声,大黑的心不知不觉软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想起过去周正龙也是一个不错的人,自己刚来矿上时,没少了他的帮忙,只是后来迷上赌博,他才变成这样的。
突然,大黑的脑子里打过一个闪念,周正龙是一个老矿工了,不会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矿洞里的人根本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他为什么还要掏自己的钱?
想到这里,大黑问:“周正龙,你知不知道我们就要死了?”周正龙一边哭一边说:“知道,我知道……”大黑更奇怪了:“你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要钱做什么?”
周正龙止住哭,半天才抽噎地说:“小妹来信说,我妈的病……又重了,再不治就没救了,所以……”大黑心里一沉,又问:“那你昨天怎么不说?”“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我……大黑,我对不起你,借你的钱,我,我只有来世再还了,连这次的一块算上……”周正龙的声音越来越虚弱,“钱放在我的身上,要是哪一天他们把我挖出来,这钱,这钱就可以拿给我妈看病了。大黑……我,我一辈子都谢谢你。我只希望……那时我妈还活着……还用得着这钱……”说着说着,周正龙就哭了起来,然后再没有声息了。
大黑愣住了,过了很久,他慢慢伸出手去,顺着周正龙的胳膊摸到他手上的钱。大黑把那钱叠整齐,又摸索着揣进了周正龙胸前的口袋,帮他系上了扣子……
(王明亚)
扶贫记
马家村的马老大快要死了,临死之前瞪着眼,张着嘴,一把抓住女儿马文珍的手,指指儿子马文生,叫着:“你要照应啊!”哦,马文珍明白了,原来父亲要我照应弟弟。弟弟是乡村小学老师,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光棍一个,父亲怎么放心得下?马文珍点点头。马老大见女儿答应了,顿时头一歪,脚一蹬,灵魂出窍,到极乐世界去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马文珍心里疙疙瘩瘩的,想不到父亲死后,还留给她照应弟弟的包袱。想着父亲含辛茹苦,让弟弟读了十多年书,马文生师范学校毕业,当了近十年的老师,只知道在乳臭未干的孩子面前,断命书教得神气活现,一个月拿百来元死工资,就不知道造房子、讨娘子、养儿子。真正要死啊!马文珍越想越恼火,可是记着父亲临终嘱咐,又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便和丈夫赵宝山计议。
赵宝山“嗤”一声,鼻孔里出气。他想着这个瘟生小舅子,自己儿子阿福在他手里读书,少说叫他一声“舅舅”,他却不知道高抬贵手、照应照应,竟六亲不认,让阿福连留两级,还要上门来家访,编派我的不是。赵宝山一气之下,索性不让儿子读书了。哼,现在竟要我来照应他,给他扶贫?赵宝山眼珠一转,问老婆:“你要他假富还是真富?”
马文珍弄不明白丈夫的意思,说:“扶贫还有真富假富的?”赵宝山拍拍口袋,说:“怎么没有?假富,给他几个钱,别指望他还,只当生场重病,吃药吃掉。”想不到丈夫的话说得这么难听,可是算算不明不白地把钱送给弟弟,马文珍也有点心痛。她又问:“那真富呢?”
赵宝山喊一声:“阿福。”十二岁的儿子只当父亲喊他有事,“噔噔瞪”地走过来。赵宝山拍拍他的肩,自豪地说:“要真富,杀鸡不用牛刀,让阿福给他扶贫!”儿子人事不知,能扶屁贫?“呸!”马文珍啐了丈夫一口。
赵宝山跷起大拇指,伸到老婆跟前,说:“你别小看阿福,比你兄弟能干十倍!他跟我出去捉甲鱼,哪次空过手?”马文珍明白了,丈夫要儿子给弟弟扶贫,是要教他捉甲鱼,儿子跟丈夫捉了几年甲鱼,小小年纪,一个人出去,也不会空手回来。一只甲鱼的价值,能足足抵弟弟写掉两盒粉笔。马文珍连连点头,夸赞捉甲鱼起家的丈夫扶贫有方,她叮嘱儿子,给舅舅扶贫,千万不能马虎。
阿福见父母要他教舅舅捉甲鱼致富,舅舅是他老师,自己平时跟父亲捉甲鱼,缺一两天课都要挨批评,现在已半年不上学了,平时路上远远看见,也要赶忙溜掉,他连连摇手:“爸,妈,我怕……”
赵宝山教训说:“怕你灵魂出窍!我家这捉甲鱼的本领,传到我十六代,传到你十七代,传给你舅舅是十八代,十八代油毛灰孙子,你怕什么?按理他要给你磕头!”马文珍连连点头说:“阿福,现在你是老师,舅舅是学生,你要拿出做老师的样子来。”阿福听父母如此一说,顿时神气起来。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阿福背起鱼篓,赤着脚上路了。他来到舅舅家里,马文生正在批改学生作业,马文生看着外甥瘦小黝黑的身子,背着个大鱼篓,一双脚乌赤赤,小小年纪,为了钱,奔波成小老头似的,他叹一声,说:“阿福,你已经半年不上学了。”
阿福挺了挺胸,一本正经地说:“舅舅,我已经是你的老师了,爸妈让你跟我学捉甲鱼。”马文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拍拍桌子上一大叠作业本,说:“舅舅哪有时间跟你去捉甲鱼?”阿福却毫不留情,说:“舅舅,你说学生要听老师的话,现在我是你老师,你要听我的话。”说着,一股劲地拉舅舅,非要马文生去捉甲鱼不可。
马文生时常听说姐夫出去捉甲鱼,一天能有百来元钱,家里应有尽有,是远近闻名的捉甲鱼万元户,羡慕得四乡八里的人眼中喷血,今天,外甥逼他去捉甲鱼,说明姐姐和姐夫的良苦用心。可是自己是一个人民教师,岂可为了钱,不务正业,误人子弟?他拍拍外甥的肩,又摸摸外甥的头,说:“阿福,舅舅是老师,不能不教书,实在不能跟你去学捉甲鱼。”阿福急了,拉住马文生的手说:“舅舅,你不去跟我学捉甲鱼,我这个老师没当好,爸爸妈妈骂我,也要骂你的。”唉,简直逼上梁山了,马文生叹一声,只好答应陪外甥走一趟。
阿福见舅舅答应去捉甲鱼了,马上一双眼睛骨溜溜地盯住舅舅的一双脚,要舅舅脱鞋。这是为啥?阿福抬起自己的脚,给舅舅看:“舅舅,捉甲鱼河里、沟里转,不能穿鞋,赤脚是第一关。”马文生一看,阿福一双稚嫩的小脚,脚底上长满厚皮,厚皮上布满老茧,如同打了铁掌的马蹄。想不到外甥留了两级,又半年不上学,这一双小脚,走了多少坎坷不平的路!
马文生感动地叹息着,并且恳求外甥:“阿福,舅舅跟你跑一趟,可赤脚免了吧?”“不行!”阿福坚决地说,“我跟爸爸学捉甲鱼,脚上磨起血泡,我痛得哼哼,爸爸也要骂我,你怎能不赤脚?”现身说法,教育深刻,马文生不得不脱了鞋,露出雪白的一双脚,一歪一拐地跟外甥出了门,踏在高高低低的泥路上,转进屋后的一片竹林里去了。
难道屋后有甲鱼?马文生好奇了,没走几步,只听阿福大叫起来:“舅舅,你看,你看!”马文生看看,一堆鼠啃蚁拱的松土散泥,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马文生用脚踢踢,阿福急得一把拉开舅舅,教训说:“你怎么乱动,快靠边,这里有一只大甲鱼,今夜要产卵了。”
马文生吃惊了,他见阿福仔仔细细地围着松土转了转,随后一直向竹林边的小河走去,便跟了上去。到河滩了,阿福扬扬手,示意舅舅下河。马文生跟在后面,下了河,两脚插在污泥中,东倒西歪地站也站不稳。阿福指教着:“舅舅,甲鱼从这里下河的,你轻点,别出声。”马文生这回看清了,软烂的河滩上,蟹爪似的爪印,依稀可辨,这蛛丝马迹,军犬也难发现,想不到外甥比军犬还灵敏。
一排爪印,沿着河水的边沿延伸,阿福轻手轻脚地往前移。马文生跟在后面,小腿全漫在污泥中,心“咚咚”直跳,紧张得气也不敢喘。阿福摆摆手,马文生忙停步,他见阿福的小手闪电般地向水中伸去,“叭”,水花一扬,啊呀,果然一只大甲鱼翻倒在水中。阿福双手逮住了它,直往鱼篓里塞。
马文生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叫了起来:“阿福,你真行!”阿福埋怨他:“舅舅,你乱叫啥?我捉的是一只雌甲鱼,在河对面,右面还有一只雄甲鱼。你乱叫,甲鱼要吓跑的。”马文生看着小河的水,轻风吹着,泛着轻轻的波纹,河面上平静得什么也看不见,河对岸,还有甲鱼,而且在右边,雌雄都知道,这简直是甲鱼的祖宗了。
马文生觉得不可思议,问:“阿福,你怎么知道的?”阿福自豪地说:“我爸说的嘛,要是我抓的是雄甲鱼,那么河对岸的左边,就有雌甲鱼。”“为什么?”马文生不由得问。外甥摇摇头,说:“反正我爸说的,没错。”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到河对岸,蹑手蹑脚地在河边转了转,果然在河对面的右边,又抓到了一只大甲鱼。
外甥有如此本领,马文生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着阿福两脚污泥、浑身水淋淋地站在他面前,想着姐夫祖祖辈辈凭着捉甲鱼的技艺,爬沟过河,日晒雨淋,为了钱,外甥这么小就接班了,而且为了使我致富,也逼我捉甲鱼,马文生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阿福一边把甲鱼放进篓里,一边不无遗憾地说:“舅舅,我爸说,乡下工厂办多了,甲鱼也快绝迹了,前几天我跟爸爸跑好远,才捉到两只。”马文生听阿福这么一说,脑袋里星飞电转,眼睛一亮,连忙接过他的话头说:“阿福,你好好读书,有了文化,就能钻研出甲鱼为啥陆上产卵,为啥雌的在左边,雄的在右边,甲鱼吃些什么,喜欢住什么地方。你已经有了一技之长,再有了文化,养上成千上万只甲鱼,今后当个养甲鱼的专家,赚更多的钱!”
外甥幼小的心灵,被舅舅描绘的如花似锦的未来给迷住了,舅舅说得是有道理,想着爸爸一天跑几十里路,捉两三只甲鱼,累得断气,苦得要死,便说:“舅舅,我回家对我爸说,我要读书。”说着,把鱼篓交给马文生:“舅舅,这两只甲鱼给你。我爸说的,让你到集市上去卖,尝尝捉甲鱼致富的甜头。”
马文生明白了,姐夫是在苦心开导我,老实说,两只甲鱼可以抵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但是为了钱,自己岂能放下学生,跑几十里路捉甲鱼,做愧对子孙的事?他对阿福说:“舅舅不能去捉甲鱼,好多和你一样的小朋友,要舅舅教他们读书呢。”阿福明白了,他点点头,背着鱼篓回家了。
赵宝山一见儿子回来,脸上阴云密布,平时,自己出去捉甲鱼,太阳不落山,决不回家,算算儿子出去只两个时辰就回家,难道小舅子摆教书先生的臭架子,不肯跟儿子学捉甲鱼?他正要发作,猛地发现鱼篓里有响动,一看,两只大甲鱼。这么快就捉到两只?他转怒为喜,问:“哪捉的?”“舅舅家屋后的小河里。”哦,那地方自己很长时间没去过,原来有这么大的甲鱼,他立即叫起来:“你为啥不叫舅舅拿到集市上去卖?”“舅舅不要甲鱼。”呸,不要甲鱼,不是不要钱吗?他对着老婆乱嚷:“你兄弟早让孔老二摄了魂魄,让鬼迷住了心窍,书憨病天天发作,让你爸求阎王爷照应他吧!”
马文珍连连叹气,弟弟如此连累她,实在不争气。儿子却不管父母发怒叹气,又叫着:“爸、妈,我要读书。”坏了!赵宝山想:儿子也中了书憨病的毒了。他一拍桌子,训斥儿子道:“你不要听你舅舅乱话三千。”阿福不服气,说:“舅舅说得对,我读了书,有了文化,钻研科学技术,将来养很多很多甲鱼,赚很多很多钱,哪像现在,跟你一天跑几十里路,才捉几只甲鱼。”
小小年纪,乳臭未干,竟然轻弃祖传手艺,还要异想天开养断命甲鱼,真正是想昏脑袋困扁头。赵宝山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舅舅懂个屁,十年前捉十只甲鱼,还不及现在一天捉两三只甲鱼的钱多。要是十天半月捉一只甲鱼,甲鱼屁比黄金都贵!”赵宝山火得无法消受,想想儿子捉甲鱼已经入门,正在赚钱的关键时刻,小舅子扇阴风点鬼火,迷乱儿子心窍,再要照应他,连自己这个家也要毁了。他见老婆在嘤嘤地抽泣,叫着:“你兄弟不可救药了,哭啥,还不快把两只甲鱼拿到集市上去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