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上旬,高考成绩刚公布不久,X市的四名高中毕业生结伴去北郊的L山散心。在登至山顶的一处观光台时,其中一位同学不慎失足坠落崖下,事后当搜救人员赶到时,该生已死亡多时。
我最早获悉这则消息,是在事发当晚的本地电视新闻上。遇难者名叫王勃,和唐朝的一位诗人重名。
本来一开始,这条新闻并没引起我的注意。毕竟多年来,作为本地著名的旅游景区——因险峻闻名的L山,历来都会吸引大批的游客,不可避免的,每年也会发生类似的游客坠亡事件。有人甚至做过统计,将历年的伤亡人数核算后得出平均值,视为每年的指标,所以该事件当时在我看来,不过又距这个指标近了一步而已。
可紧接着,新闻画面中出现三位遇难者随行同学的面孔,其中一个我认出来,正是我上个月刚参加完高考的表弟卢惠平。事态这才严峻起来,并且我随后想起,自己这位表弟确实有个叫王勃的好友,而且两年多前,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然后我给卢惠平打去电话。在电话里,他亲口向我证实了这一事实。从谈话中能感受到,对方仍沉浸在丧友的悲痛中,情绪相当低落。我知道自己此时的好奇心,只能给他添加负担,所以简短聊了几句,说了些安慰话,便挂了电话。
当晚,我却久久夜不能寐,不止一次回想起当初我俩会面的情形。有关情节在一遍遍的回忆中愈发清晰、真切。我辗转反侧,后半夜昏昏入睡时,已决定第二天上午抽出时间,向表弟了解下相关情况。
我之所以对该事件如此关心,当然还得从那仅有的一次见面谈起。
那年表弟卢惠平,也便是我在X市仅有的一家亲戚——小姨家的宝贝儿子,中考以优异成绩升入了市重点高中。开学一个月后的国庆节假日,我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即将下班时,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
谈话伊始,他先是问东问西,拐弯抹角地打听我最近的情况,卖了半天关子才告诉我,他新近在班上交了一个朋友,找我是因为这位同学从小患有恐高症,问我能不能抽时间帮他治疗一下。为引起我的关注,他特意强调了这位好友症状特殊性。面对表弟的殷勤劝说,考虑到翌日下午两点后是空闲时间,我答应下来。
见面地点选在了两人所在的学校宿舍。这天下午,在接待了一位来访者后,我和助手小王打过招呼,打车前往卢惠平所在的中学。当我乘车赶到校门口时,卢惠平偕同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生,已等在那里了。
我下了车,两人立刻迎上来。卢惠平主动插在中间做起了介绍。还记得当他提到身旁的同学名叫“王勃”时,我还开了句玩笑:“久仰大名,我读过你的作品。”
王勃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事实上那次会面,这个男生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内向和腼腆。也许正是因此,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原本属于他的自我介绍部分大多都被我那位大大咧咧的表弟接管了过去。前往宿舍的途中,卢惠平一直在转述王勃的情况,只是在遇到一些不确定的细节时,才会偶尔停下来,征询他的意见。
虽然昨天卢惠平在电话里反复暗示好友的恐高症如何特殊,我却并没当回事。原因明摆着,恐高症作为恐惧症中较常见的一种,不仅症候群相当普遍,而且成因和解决方法都不具备特别的难度。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卢惠平接下来的一番陈述,还是将我吸引了。
按卢惠平的说法,王勃的恐高症追根溯源,还跟他儿时的一段富有神秘色彩的经历有关。据说十多年前,也便在王勃六岁时,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独自站在一座万仞悬崖之上,突然有只手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他骤然从山上跌落,最终结结实实地摔在山脚下,整个身体四分五裂。
梦里的场景触目惊心。也便从那时起,王勃逐渐发现自己患上了恐高症,平时再没勇气置身在两米以上的高度。这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不小困扰。一年后,素来迷信的父母曾请过当地一位法师为他解梦,法师在听完叙述后告诉他们,小王勃的梦实则暗藏玄机,预示着他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像梦中演示的那样遭遇不测。而破除办法也简单,只要他日后引以为戒,保证不要贸然攀高就可以了。
法师的话颇令王勃的父母虚惊一场。从此两人对他的一举一动严加看管。对此王勃却不以为然,一来年纪小,少不更事;二来,他觉得“恐高症”已使他不可能再像其他孩子那样,自由地登上爬下了。不想,几年之后,情况发生了微妙变化,他渐渐发觉自己过去那种对高处的莫名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逐年递减,尤其是近两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了!可这种变化并没将早年烙印在他心灵上的阴影驱除,于是现而今的王勃,俨然患上了另一种“恐高症”,就是所畏惧的已不再是某个空间上的高度,而是法师的预言有朝一日是否成谶!
当卢惠平绘声绘色地陈述完情况时,我已随两人进到宿舍楼内。其时,整栋公寓人去楼空、安安静静,多数的同学已经放假回家了。进入宿舍后,卢惠平从门后拖过三把椅子,大家各自坐下。
轮到我发言了。
通过刚才的讲述,情况再明显不过,王勃的心理障碍完全是由于他儿时的噩梦,所引发的一系列心理暗示经年累月造成的。有鉴于此,我觉得自己首先应该将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关于当年噩梦的那个错误认知矫正过来。
因此我解释说,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尤其是在儿童时期,做些从高空坠落的梦实属正常。因为在我们人类早期,曾有相当漫长的岁月是在树上度过的,从高处坠落,也意味着早期人类安全感的丧失。千百万年来,这种根深蒂固的危机意识已融入我们血液,写进我们的基因,所以日后假以梦的形式出现,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王勃当年之所以做这个梦,很可能和他当时的心情有关。
面对我的解说,卢惠平和王勃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想不到自己百思不解的现象背后原因竟会如此简单。最后,还是卢惠平打破尴尬说:
“可他后来的恐高症又该怎么解释?”
我笑笑:“这个也不难理解。当时那个梦一定使他受了惊吓,因此出于自我防卫本能,他在潜意识里对自我施加了这种心理暗示。”
“你是说恐高症是他自己造成的?”
这话听起来荒谬,事实却如此。
我进一步解释道:“应该说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个能力,而且类似的现象在我们身上也发生过。举个例子,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为什么?因为人被蛇咬后只有具备了这种防卫意识,才会避免二次被蛇咬伤。王勃当年的情况也一样,后来的‘恐高症’不过是他为避免噩梦成真,本能采取的预防手段罢了。”
卢惠平和王勃面面相觑,尴尬之情在两人脸上进一步蔓延。尤其是王勃,看上去几乎如坐针毡了!
我没理会他俩的窘迫,接着说:“那位法师的忠告也好理解,这里面存在一个逻辑悖论。人只要拒绝某项事物,当然也就会避免被其伤害啦!道理很简单。”
这样一路推衍下来,卢惠平原本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诡秘气氛,竟一扫而光了!两人刚才的紧张表现也显得格外小题大做。这次,卢惠平停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道:
“如果是这样,那王勃的恐高症就不用治疗了吗?”
我看看王勃,这个羞涩的大男孩飞快地移开视线,躲避我的目光。
“当然,道理虽然听起来简单,这种影响毕竟已持续这么些年,我想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纠正过来的,还需要一个过程。就像被蛇咬过的人,他也明白井绳不是蛇,仍会感到忌惮,说明他内心里的顾虑仍在。所以想纠正一个行为,哪怕再不合理的,只靠理性上的认识还不够,还得他在潜意识里也接受这一点。”
我的话终于使卢惠平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这至少表明了事态并不像我刚才说的那么简单。这样一来,我的这次被邀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也正是从表弟的如释重负中,我猜他的这次邀我出面,不光是为治疗好友的恐高症,还有一个私人的小打算,就是拿我作为加深两人友谊的一个契机。而接下来的谈话,也果然证实了这点。
接着卢惠平先是摆出副虚心的架势,盘问我究竟怎样才能帮助好友克服心理障碍,当我将治疗方案一一罗列出——提到催眠疗法时,他眼睛一亮,立刻打断我的介绍,表示出对用催眠治疗的浓厚兴趣。显然之前他俩就已对此有过沟通,刚才不过只是演戏给我看。
对此我没持异见,顺水推舟地采纳了两人的建议。
当天下午,王勃在宿舍里接受了我的催眠治疗。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期间我试图情景再现,让他重新回到六岁那年的梦中景象,不过,这次的结局不同,在我的一步步引导下,悄悄地将他梦中那最后坠崖的部分,偷梁换柱地做了更改。
那也是我从业几年来为数不多的催眠治疗经历之一,进展相当顺利。从那以后,我和王勃再没有见过。不想时隔两年多,往事重提时,却是因为这样的一则讣告!
当晚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再追问自己,王勃的死到底是预言应验呢?还是纯属巧合?虽然我并不相信任何超能力之说,事实毕竟发生了,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将真相查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