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我给卢惠平打去电话,约好了会面时间。九点钟不到,我料理完诊所里的事务,匆匆赶去城市另一端的小姨家。
是姨父开的门。进到客厅,小姨也在。从两人的满脸愁云中不难看出,这起意外事件对他们的打击同样很大,整个家庭都笼罩在忧伤气氛中。我的到来恰逢其时,两人强作欢颜地将我迎进卧室,简单介绍了事情的大体状况,最后不无忧心地告诉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表弟的情绪一直令人堪忧,除去吃饭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房间里不愿见人。他们希望我能做做他的工作,避免悲痛过度,伤及身体。
我安慰过两人后,去敲卢惠平的门。
“请进。”表弟显然已听到我的到来,门才敲了一下,便传出他的声音。
我推门进到屋内。出乎意料,屋子里收拾得井然有条,完全不像他父母描述得那么糟糕。卢惠平就坐在对面的电脑前,背对我在玩一款网络游戏——斗地主。
我轻掩房门,缓步来到他身后,默默看他将牌局打完。整个过程中,我俩谁也没说话。
牌局结束,表弟犹豫了下,退出游戏,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坐吧。”
我应声坐在床上,继续一言不发,有意等他先发话。
终于,表弟转过头。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背对我,只见他两眼红红的,布满了血丝,想来是不愿让我看到他此时的样子。
我再次打量起这间卧室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分析很可能有误,这里之所以整洁有序,恰恰表明了屋主人自昨天下午到现在,始终未在屋子里活动过!
“怎么,昨晚没睡好,一直在玩游戏?”我开口问道。
卢惠平瞥了我一眼,说:“你好像也一样嘛!”
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笑了。表弟被我的笑声感染,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他的笑给了我很大安慰,大大缓解了刚才的冷淡气氛。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放松机会,开门见山道:“这次来,我是想了解一些有关你们昨天爬山的情况。当然了,你要觉得眼下还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笑容从卢惠平的脸上抹去了,他垂下眼睑看着地面,缄默了好长时间,反问:“你又是怎么看待这起事故的呢?”
我一时噎住了,不知怎么回答。而且也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隐约觉得,表弟的这句话里似乎带有某种对我当年的那次咨询工作的嘲讽意味。
短暂思忖后,我认为自己与其敷衍搪塞,倒不如实话实说得好:“其实昨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也很意外,这也是为什么我来这找你了解情况的主要原因。”
表弟没说什么,挪开视线,叹了口气。
此情此景,我审时度势,再次觉得不是谈这个话题的时候,便试探着说:“要不,咱们聊点别的吧?”
“没事儿。”表弟答得飞快,像在有意向我证明,他在这件事上所受的影响并不像我想象的严重。“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表弟的坦然倒让我的顾虑显得多余了。
略作停顿后,我重新打开话题:“看电视上报道,当时你们是四个人爬的山?”
“对,四个。”卢惠平喃喃回答。
半晌,见他没补充的意思,我继续问:“另外两个都是班里的同学?”
卢惠平想了想,才说:“嗯。一个叫冉伟,一个叫张喜,平时大家的关系都不错。”
这次的回答相对丰富了些,但对方还是没敞开谈的迹象,我只有硬着头皮接着问:“昨天,怎么想到的去爬山?”
表弟收回涣散的思绪,愣了愣,似乎将我刚才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说:“前几天高考成绩下来了,志愿也填了,大家闲着没事儿,想出去散散心,就选了这么个地方。”
我刚要发问,卢惠平觉出了我的尴尬,主动讲下去。
“地点还是王勃选的。因为他这次考的不太理想,心情一直不好,特别是成绩发布的这段时间。作为朋友,我们都希望能借这次机会,多少缓解他心头的压力。”
第一次,表弟的叙述中出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情节。
“王勃又是怎么忽然想起爬山的呢?”我问。
表弟摇头:“我也不清楚。”
这样一个抽象问题,可想而知很难得到令人满意的回答。应该说对此我也没报多少希望。不想,卢惠平话音一转:“不过,我猜他这么做,也可能和我们前一天的谈话有关。”
“谈话?什么谈话?”
“因为这次考试失利,”卢惠平解释说,“这几天他一直想不开,独自闷在家里,我差不多天天上门找他谈心,想方设法鼓励他。可以说通过那几次谈话,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他的情况渐渐有了好转。这次登山,就是出事的前一天,我们聊天时他主动提出的,现在想来,他这么做肯定有借此想改变自己的打算。”
“那中学的这几年里王勃有没有爬过L山?”
表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有,据我所知是没有。这还是头一回。”
谈话至此,有个敏感话题看来是不得不触碰了。稍停后,我问:“那从上次王勃找我治疗以后,他的恐高症有没有改善?”
表弟犹豫着说:“变化还是很明显的。起码从那以后,他再没对我提起过恐高症的事,而且从当天爬山的情况看,我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适应。”
“能详细谈谈事发当天的情况吗?”
于是,随后卢惠平向我讲述起了事发的经过。
如前所述,登山计划是王勃和卢惠平在出事的前一天达成的。事后表弟考虑到路上只有两个人,气氛不够热烈,回家后特意向班上另外两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发出邀请。第二天,四个人早早地在汽车站打齐集合,乘车前往L山。
大约上午八点,一行人到达L山。下车后旋即顶着日头加入到人数寥寥的游客行列中。期间走走歇歇,前后花去两个多小时,他们才登上L山的山顶。一来天气炎热,二来两个多小时的行程,许多游人并没能坚持下来。所以当他们到达山顶时,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草木葱茏,空旷一片。
这使得四人的心情分外大好。考虑到下山还有更艰难的一段路程要走,四人决定多停留些时间,权作歇息。在L山的顶部,为方便游客遍览四周的胜景,这里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建有一处观光台。他们是从山体的北侧上的山,而最险峻的一处观光台在山体南面。王勃当天的出事地点也便在那里。
据卢惠平回忆,事发时他们已在山上逗留了十多分钟。当时他和冉伟正在聊天,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张喜,王勃则独自在山顶四处走来走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最初,是张喜目睹的王勃坠崖的情形。他和冉伟则先是听到张喜惊叫一声,等意识到情况不对时,却见对方正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伸手指向南侧的观光台方向。卢惠平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事不妙,扭头去寻找时,视野里早已没了王勃的影子!
“当时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表弟心有余悸地说,“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想他俩的情况也和我差不多,三个人就那样傻乎乎地站着,几乎有半分多钟谁也没说一句话。”伴随着回忆,卢惠平的双腿兀自颤抖起来。
“后来呢?”我低声问。
“后来我们就报了警。大概是冉伟打的手机。当地的工作人员闻讯后,便到山下搜寻尸体去了。”
后面的情况不用卢惠平介绍,昨晚电视上已有报道。王勃的遗骸是在出事三个小时后,也便是下午两点左右,被当地民警在山脚下的树丛中发现的,经检查,人已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我陷入了沉思中。许久,忽想起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问:“你刚才说,王勃坠崖时你和冉伟并没亲眼目睹,先听到的张喜的惊叫?”
“嗯。”表弟说,“当时我和冉伟只顾着说话,王勃所处的观光台又和我们隔了十多米远,中间是灌木丛,所以他人并不在我们的视野里。”
“那下山后张喜又是怎么和民警交代的?”
“当时我们都吓坏了,特别是张喜,说话都困难了,一张嘴结结巴巴的,所以许多情况还是我和冉伟俩介绍的。”
“可你们当时并没目睹王勃坠崖的情形。”
“你是说王勃坠崖那一瞬间的情况?”卢惠平睁大眼睛。“他们当时也没问这个呀。”
表弟显然搞不懂我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对此我也没过多解释,接着问:“那回家后,你和张喜还联系过吗?”
“昨晚在QQ上聊过几句。因为这件事,他同样睡得很晚。”
“你有没有他的电话?”
“有。”表弟马上明白了我的意图,“你要的话我给你写一下。”
他从桌上的竹制笔筒里抽出支圆珠笔,在一张空白的打印纸上写了串阿拉伯数字,递给我,同时解释:“这是他家的电话号码,你打这个就可以,我想他这几天应该在家。”
“还有件事得麻烦你一下。”我说,“我想抽时间和他聊聊,你能不能先打个电话,问问看行不行。”
“要不要现在打?”
“不用,下午吧。”我说,“希望下午他的心情会好一些。”
有关王勃的话题,到此就结束了。对我而言,这已足够,不仅了解了自己来之前所想了解的一切,也为接下来的调查工作铺平了道路。随后,我岔开了话题。主要为照顾表弟的兴趣,谈到了他前段时间报考的那所地处南方某沿海城市的知名高校,以及他未来将要面临的大学生活。不想,谈话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回到了王勃身上,从表弟口中我得知,原来王勃当初和他一样,报考的同一所院校。因此我不得不二度改变策略,选择新的话题。
那天中午,我在小姨家吃的饭。席间两人看到儿子渐多起来的话语,也各自心安不少。
下午五点,我返回到诊所。将要结束这一天的工作时,忽然接到了卢惠平打来的电话。
在电话中他告诉我,他刚刚已和张喜谈过,对方表示随时愿意和我见面。地点两人也商量好了,在张喜家附近一家名为“雅舍”的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