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卢惠平便被我的一个电话召唤过来了。
会面地点选在了诊所对面的一家餐馆。多年以来,我已习惯在这里度过自己的早餐时光,平时午饭和晚饭来不及自理时,也时常会到这里应急。
再次见到卢惠平,虽然离上次碰面仅隔了两天时间,但感觉却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这次我有更多的疑问要向他证实,不过一番斟酌后,我认为在正式谈话前,最好不要将气氛弄得煞有介事,免得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猜疑。
所以见面后,我并没直奔主题,而是点了两份店里拿手的蒸饺和混沌,两人吃起来。卢惠平当然知道我大清早把他叫来,用意何在,但见我对新话题讳莫如深,也不好多问。
很快,一顿沉闷的早餐结束了。
我结完帐,却没离开的意思,仍坐在座位上。卢惠平原已起身,见状也只好重归座位。我打量了下嘈杂的餐厅,觉得放松工作已经做足,无须再躲躲闪闪了,打开话题。
“我这次找你来还是为王勃的事,有几个问题想核实一下。”
表弟颔首会意,眼睛看着别处。
“昨天你在电话里提到,王勃可能没有恐高症,他的那些经历都是编的,对此你怎么看?王勃为什么要那么做?”
表弟茫然道:“说实话我后来想了很久,也不明白。”
“一个人说谎往往内心在逃避什么。”我说,“你觉得呢?”
“可能吧。”
“当初王勃是在什么情况下告诉你这些的呢?”
表弟顿了顿,叹口气说:“也许在这件事上,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这话什么意思?
“现在想来,王勃当时也许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我却当了真,结果让他下不了台,事情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更糊涂了。
卢惠平接着说:“当时我们刚认识不久,正赶上放十一假,本来我打算叫上他一起爬山的,可他拒绝了。我事后有些失望,他大概是觉得过意不去,才编了这么个理由来搪塞我。”
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层。不过表弟的这个解释仍很难令我满意。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王勃不愿讲出实情,偏偏挖空心思编出这么一套说辞呢?
“你觉得他当初不愿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问。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也许他有他的考虑吧。”
“也许他之前就去过L山,而且不止一次,所以对那个地方已经不感兴趣了。”
“也许吧。”表弟表示赞同。
“后来你们去爬山了吗?”
“去了。”
“几个人?”
“四个。”
怎么又是四个?
表弟不自在地解释:“也都是一个班上的。其中就有张喜。王勃没去所以我找的他。”
据我所知,此前表弟也曾不止一次爬过L山,为什么还会对这次登山如此热心?甚至不惜一再动员身边的朋友?
我问:“那另外两个人呢?”
“都是女生,她们是第一次爬L山。”
“你是因为她俩才去的?”
表弟赧然承认了:“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张喜纯粹是为我。那段时间我刚和其中一个女生开始交往,假期里没事,就想了这么个主意。”
顿时,我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我想我明白王勃当初为什么撒那个谎了。一切正和我猜想的吻合!
“后来呢,你和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处了不到一个月就分了。”表弟笑笑。“我们性格上还是有些不合。”
我决定将谈话更深入一步,于是换了话题。
“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让我帮助王勃治疗他的恐高症的?”
“应该是我们爬完山第二天的事了。”表弟说,“本来开始时他还有些犹豫,在我的一再劝说下才勉强答应。当晚我给你打的电话。”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采用催眠疗法治疗,也是你们事先商量好的?”
“这是王勃在我们等你来的那天早上,临时向我提出的。当时我对催眠也很好奇,就答应了下来。”
可以想象,此前王勃一定通过各种渠道,做了大量的查询工作,最终才了解到催眠是蒙混咨询师最省事,也是相对最可靠的办法。并且事实也证明了,他的这些准备工作没有白费,我果然上当了。
“都怪我当时过于小题大做,才引起这些不必要的麻烦。”表弟以为我的这番询问不过是为谴责自己被愚弄的经历,歉疚道。
“你不必自责,朋友有困难时谁都希望帮上一把。”我安慰他,接着话音一转,引到另一个轻松的话题上:“听说你现在新交了个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的?”卢惠平诧异地看我。
“这次考试,她考的怎么样?”
“是刘莎莎告诉你的吧。”表弟说,“她过线了,而且我们考的同一所大学,只是专业不同。”
“这个好消息你应该早些时候告诉我。”
卢惠平露出难得的笑:“本来想着的,没想到中间发生了这些事。”
我也笑了。
“王勃和你女友认识吗?”
再次提到亡友,表弟收起了笑容:“认识,不过交往不多。我们认识没多久他和刘莎莎就好上了,再加上高考也临近了,所以大家很少有机会在一起。”
“那段时间你们有没有和对方谈起过自己女友的事?”我抓住这个话题不放。
“几乎没有。谁也没往这方面问过。不过——”卢惠平回忆道,“我听孙洁有两次谈到王勃,听说他有时倒通过刘莎莎打听我们的一些情况。”
这条新线索更让我对自己早上的那个判断有信心了!
至此,本次谈话在我看来终于可以落下帷幕。我的目的已达到,该证实的已然证实,事情也总算做了个了结。目前情况下,我想自己可以收手、止步了。
我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我伸个懒腰,环顾周围稀稀拉拉的顾客,对卢惠平说:“咱们也走吧,边走边谈。”
表弟应声而起。
我俩绕开桌子穿过餐厅,来到市声喧哗的餐馆外面。期间我的脑袋始终没有闲着,一个新念头应运而生,随即,内心里展开一场新的博弈:这个问题,自己到底该不该问呢?
最后终究好奇心占据了上风。我故意没看卢惠平,盯着前方的路面,佯作漫不经心道:“小卢,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表弟没吱声,在等我的下文。
“你对同性恋怎么看?”我终于听到自己问出这一句。
仿佛极漫长的一段时间,表弟一言不发。
我觉察到了这点,脸颊烧得厉害,圆场道:“如果你对这个话题不熟悉,可以不回答。”
“不,没关系。”表弟开了口,嗓音发干,“我承认我对同性恋不了解,只是从一些资料上看到过介绍,说这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精神疾病。”
应该说,这个回答并没超出我的预期,因为类似的观点在我们周围的许多媒介里都能接触到。无论影视剧,文学作品,甚至是一些标榜权威性的学术著作中,几乎俯首皆是。另外,因为这一话题和人们通常避讳的性爱有关,所以难免烙印上禁忌的色彩。因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表弟在刚刚被我问及时的一脸尴尬了。
我接着问道:“你认可这种说法吗?”
“我不知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也许有道理……”
表弟的这次回答却让我顿生一种深深的悲哀。想必在我们周围,持这种观点的人还不在少数吧。
表弟觉出了我的表情变化,反问:“你觉得呢?”
“我的理解不同。”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说,“虽然同性恋的成因目前学术界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不过,近来的研究表明,它很大程度上可能和人类的遗传基因有关。”
“遗传基因?”
“对,持这种观点的人大多也认为,同性恋可能是先天因素造成的。”
表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大约在想:无论先天后天,这又和我的观点有什么冲突呢?我不禁愈加感到心灰意冷。
想来生活中许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就是当你试图将一件自以为理所应当的事实,尝试和身边人分享时,却发现中间横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阻碍了这种交流。可想而知这种感觉有多么难受!而我现在,就深切体会到了这种感受。
停了好一会儿,我才继续说下去:“也正因此,我同样觉得同性恋只是种现象,不是疾病。毕竟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有许多不同,比如一部分人是左撇子,而另一些人不是。生活中这样的人总是占一定比例。”
表弟的疑惑看起来更加剧了,完全被我的比喻搞得一头雾水!我这才想起,自己就是个左撇子,不禁暗暗叫苦,他不会也将我和同性恋联系在一起吧!
表弟半天没说话。我的心情却被自己拙劣的解释弄得糟糕透了!
诊所终于到了。门上着锁,时间尚早,小王还没来上班。我掏出钥匙开了门,两人一声不吭地进到接待室,各自坐下。
再次开口时,能听得出表弟在竭力装作一副平常口吻。他接上刚才的话题道:“说起来,这也是我近几天来第三次谈到这个话题了。”
我心头一震!
“上次还是我们登山的前一天,在和王勃聊天时无意间谈到的。”表弟顾自说道,“当时我们已经拟好了第二天的爬山计划,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我们谈了很多,中间就涉及到了这方面。话题大概是王勃提起的,我谈了自己的看法。第二次是我们四个爬山那天,因为冉伟和王勃有前嫌,两人一路上交流不多,为调节气氛,我当时开了句玩笑,说咱们四个不会被人误解成同性恋吧?”说到这,卢惠平讪然一笑:“后来气氛有所缓和。冉伟加入到讨论中,他的意见和你差不多,不大赞同我的观点,不过当时我也没放在心上,知道他这么做不过只是想活跃气氛,破除两人的尴尬。然后我俩就这样,一直将争论持续到山上……”
我遂记起张喜曾说过,事发时卢惠平和冉伟在争论什么,原来是在围绕这个话题。我的心像被人捣了一拳。可以想见当时他们的每句话,都传入了王勃耳中。我愈发能体会到王勃坠崖前的痛切心情了!再联想到张喜对王勃那一眼回眸的描述,也更确信,他当时其实看的并非冉伟,而是我的表弟卢惠平!
我想,卢惠平当时的言论一定深深地伤了他的心。而这才是他轻生的主要原因!
是的,没错。从今天早上我便怀疑,王勃的自杀和我的表弟密切相关!因为我深信,虽然王勃生前说了不少谎话,但刘莎莎转述的那一句却是真的:他之所以和她分手,原因是喜欢别人。
而这个人,便是我的表弟卢惠平!
这个猜测或许有些耸人听闻。我的论据也简单,假使王勃真的像刘莎莎讲的那样,真心喜欢她的话,那两人的高考志愿就该和我表弟跟他女友一样,尽量选在同一个地方,即便不在同一所学校,两地也会相隔不远。实际上王勃和刘莎莎的志向可谓南辕北辙,天各一方!不仅如此,偏偏巧合的是,王勃却又和小卢之前就商定好了报考同一所院校!
而这,正是另一把开启这一系列谜团的钥匙。
如果说今早这还不过只是我的假想,那么现在,通过这番和表弟的交谈,假想无疑得到了广泛证实。反过来讲,前面所有的疑惑也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比如两年多前的那个十一假,王勃之所以婉拒和表弟去爬山,并非是因为厌倦故地重游,很可能是在回避卢惠平当时的那份感情,不愿从中牵线搭桥。事后为了隐瞒实情,才有意编撰了那么一个荒诞的借口。但没想到,表弟却信以为真,也就有了日后两人约我见面的情形。
还有就是高三后半学期,他和刘莎莎那段扑朔迷离的感情,我猜,这很大程度上也和小卢有关,或说和卢惠平的这份新感情有关。这次王勃不过只是借和刘莎莎——也便是我表弟现女友的好友交往,暗自了解两人的进展情况。因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高考后的第二天,王勃便主动和女孩提出分手,因为这时刘莎莎对他而言,已没有利用价值,他也不希望再继续这样欺骗下去。
由此可想,那段交往并没有给王勃带来多少快乐,毕竟他从女孩那里获得的多半是些坏消息:期间卢惠平和女友的感情一直坚若磐石。即便在两人分手后,新的不如意依旧接连而至。其中最为首当其冲的,当属高考失利,这个打击对王勃来讲不仅意味命运前途将因此改变,还有他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也将从此化为泡影。所以,考试后的王勃一蹶不振。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次考试失利,却再次拉近了他和卢惠平原本疏远的距离。为了安慰好友,表弟开始一次次和他接触,希望通过长谈能帮助他重新振作起来、面对现实。恰恰是这份久违的热心和关怀,多少会使王勃产生幻觉,已然熄灭的希望之火冷灰复燃。可也就在他乐观地以为,情势在逐渐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时,一场意外事件却再次打破了这所有的幻想。当王勃试探着和我刚才那样,装作若无其事地首次向对方抛出有关同性恋的话题时,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近三年的挚友,竟给出了如此冷酷无情的答复!原有的一线曙光瞬间灰飞烟灭……
虽然眼下我还不能断定,王勃究竟是在当日,还是第二天爬山时萌生的轻生念头,可以肯定的是,当晚他在空间里写下那首诗时,诗作的内容已充分反映了他那时的悲痛心情。
如此冗长的心理活动,写出来洋洋千字,在我当时却只是一瞬间的事。表弟不知何时结束了陈述,我俩很长时间里谁也没说话。
就在气氛面临青黄不接时,谢天谢地,门外传来脚步声,小王上班来了。
当天表弟没逗留多久,便匆匆告辞了。我想这很大程度上应和我当时的冷漠态度有关。因为每当看向卢惠平时,我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王勃跳崖前回首一笑的情形。为避免这个场景出现,我只有尽量不去看他。
表弟离开后,我的心情一直很坏,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当我察觉到这点时,只有和昨天一样,取消了当天的所有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