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缠缠绵绵下了三个月的梅雨总算是停了。
星夜灿烂,莫霭躺在织语斋屋顶,静静地看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雨季的结束对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她每年都有那么三个月注定了与群星无缘。现在,建康终于又有了这种晴明如洗的夜空,她不得不好好地享受一把。
但她觉得这样下去很没意思。
认识叶归澜好歹也有近两个月了,可这个年轻人似乎永一直都是一副惆怅满怀的模样,不爱说话、不爱嬉笑,总是很冷淡、很消极。以前莫霭总认为江岩很沉默,呆呆的,像块石头,可自从遇到了叶归澜过后,她突然觉得江岩还是相当的健谈。不过好在比起刚认识时叶归澜无数次拒绝出游邀请的坚决果断,这厮现在还是有些进步。但很快莫霭发现叶归澜似乎并非永远都是这样,每当有人提到他那个为父报仇、诛杀夜后的遥远理想时,这个年轻人就会一反往常的冷漠,而是变得热血翻涌斗志昂扬。可是夜后终究是个让人谈之色变的话题,而且又鉴于他的父亲遇刺一事,莫霭还是不愿用夜后来刺激他。
虽然莫奎云先前请过一位先生来辅导女儿的功课,希望女儿将来能够在更好地继承家业,但没过多久那先生就以“世道乱,保命先”的荒唐理由匆匆辞职,一时间莫奎云又没有找到合适的新老师,于是莫霭的功课被迫暂停,然后用莫霭自己的话说,她也因此“被迫”成为了建康城周围那些名山名水的常客。莫霭已经过了厮混撒欢的年纪,但她似乎对女红器乐之类的物事不感兴趣,而是喜欢与她的三个贴心随从在山涧围猎一些小动物或者独自躺在屋顶看星辰变换,不过她围猎归围猎,从不惹是生非,这还是让莫奎云比较放心,也能安心地继续他的事业。
慵懒地翻了个身,莫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伸手拈了几块糕点,再抬眼看着漫天的星辰。莫奎云和织语斋的孟掌柜是熟识,早年织语斋刚开张的时候如果没有莫奎云的倾力相助,织语斋不可能成为建康数一数二的茶坊,为此孟掌柜一直心存感激,每次莫家人光临织语斋,都能受到异常热情的接待。莫霭不常来这,但今天晚上实在没想到有什么好地方可去,于是她让罗衾罗裳和江岩呆在府中,独自一人到织语斋,给孟掌柜说了一声后便径直爬上屋顶看星子,但孟掌柜还是客气地命人送上来了各种甜点供莫家的千金消遣。
苍穹繁星明灭,人世灯火阑珊,莫霭栖身在房檐之上,有种俯瞰凡间种种的快慰。建康还是一如既往的繁荣奢靡,但谁都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件庸俗却脆弱的脂粉外衣,遮掩之下,是让人不忍卒问的千疮百孔。
六月的时候,国主萧宝卷大驾乐游苑内欢会,并允许建康的女性前往观看。据说那段时日乐游苑热闹得堪比元旦,莫奎云曾鼓励莫霭带着她的两名婢女去感受感受这份繁华的氛围,出乎意料地被莫霭漠然拒绝。
莫霭倒不是不愿去参与那份热闹,只是想到现在建康城外一片狼烟,国主竟还有闲心大驾乐游苑,让人委实有些提不起兴致。
“小霭。”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爬上房顶。
“嗯?叶大侠?”莫霭闻得声音,无比惊诧地偏过头,坐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来人正是叶归澜。年轻人慢慢地坐到女孩子身边:“我上莫府找你,小衾告诉我你去织语斋了,于是我就来了啊。”
莫霭眨眨眼,随意地“哦”了一声,将盛放糕点的碟子往他身边推了推,然后塞了一块酥饼到嘴里。正当咀嚼之时,她突然想起有什么不对劲,刚想说话,却猝不及防地被呛得险些噎死。
“小霭你吃慢点。”叶归澜看着女孩子被呛得咳嗽捶胸好不难受,于是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年轻人掌心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衫沁进女孩子的背脊。莫霭艰难地咽下酥饼,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她觉得这个年轻人今晚有些反常,一改往日忧郁无奈的大侠气质,而是带着些许的暖意。
也许,人终究是会慢慢改变的罢?莫霭想着,心中漾起细碎的温暖。
“后天早晨,如果天气晴好,我们去栖霞山罢。”待莫霭完全调整过来后,叶归澜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
“哈!?”莫霭琥珀般的双瞳迸发出惊奇的光彩,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让她震惊的并非是这句再普通不过的邀请,而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居然是叶归澜。
“有什么……不对么?”叶归澜见莫霭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有些窘迫,补充道:“今日清晨映尘登门相邀,说雨后初晴是郊游的好时间,于是想邀我们一道去栖霞山,并委托我来叫上你。”
“原来是映少……”莫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相比于叶府的冷清寥落,白府蓄养了大量门客。白羽笙字映尘,起初让门客们直呼其表字,有门客认为这样叫欠妥,便称呼他一声“映少”以示尊敬,久而久之,就这么叫开了,白羽笙也欣然接受了这个称谓。莫霭认识白氏兄妹以及西门残雪之后,积极响应白羽聆之邀前去白府做过几次客,她发现这两兄妹并非是自己第一印象中那般忧心忡忡老气横秋,而是有着悠然洒脱的闲情逸致,始终回荡着白羽聆悠扬琵琶声的白府让她嗅到了浓重的烟火气息。后来莫霭听到门客们都叫白羽笙为“映少”,觉得很有意思,也就这么跟着叫了。
“小霭!”又一个身影爬上了屋顶,看到叶归澜与莫霭并肩而坐,不由地愣了一下,“呀,叶公子也在啊。”
“小裳你来干嘛,不说说好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么?”莫霭佯装生气,却抓了一块糕点塞到她手中。
小霭你这是一个人么?罗裳觉得莫名其妙,却不好多说:“老爷让我来叫小霭回府,小霭你都离开近两个时辰了,老爷蛮担心的。”相比于总是笑吟吟的罗衾,罗裳看上去要老成得多。
“我知道啦,小裳你先回去,我把正经事处理了就回府。”莫霭说得头头是道,罗裳听了却是一头雾水:她还能有什么“正经事”要处理?
“这……小霭你路上小心。”罗裳说罢将糕点含在嘴里,扶着竹梯向下移去。就在脑袋从天窗消失的前一瞬,罗裳朝叶归澜投去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眼神。
“我也不便久留,免得老爷子发火。”待罗裳走后,莫霭向叶归澜道,“那就说好啰?”
“嗯,后日天若晴明,我在莫府门口等你。”叶归澜点头。
“好,就这样。”莫霭正欲起身,突然脸色大变:“哇!你你你……”
“我怎么……”叶归澜一脸茫然。然后他猛地发现自己的手还暧昧地搭在莫霭背上,慌忙将手一收:“对不起啊小霭,我不是故意要……”
“叶归澜你个流氓!”莫霭从屋檐上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声指责。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罗裳的眼神会如此的怪异费解。
叶归澜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红着脸申辩:“唉真不好意思,我……啊——!”
年轻人的惨叫声久久回荡在织语斋上空。
天公作美,两日后的建康,碧空万里,暖风微醺。
栖霞山游人如织。
蜿蜒的山路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顶着华盖的马车和一匹轻捷前行的骏马。
骑马的是莫霭。这匹乌黑油亮的良驹是叶归澜的“灵墨”,是当年随叶霆钧东征西讨的战马的后代,叶归澜今天赶着这郊游的机会将它牵出来走走,却被莫霭霸占了去,自己只得窝在马车里,或闭目养神,或撩起窗帘看栖霞山夏日的景致。
由于先前就与白羽笙约好了正午时分在寺庙栖霞精舍相会,所以与叶归澜同行的就只有莫霭和她的三名随从。
“叶公子不太爱出游的罢?”在叶归澜又一次撩开窗帘的时候,江岩开口道,这个抱着剑坐在一边的少年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闲暇时间总是蹉跎在了酒坊。”叶归澜将视线从窗外拉回。
“寄情山水,也是一种逍遥啊。”江岩振振有词,恍若一名满腹经纶的书生。
叶归澜的眼神有些黯淡,他曾经一度以为栖月阁的樽酒相伴是一种超然,但现在看来,比起莫霭一行人的随性,他感觉自己的孤盏岁月不过是寂寞的衍生物:“其实,蛮羡慕你们的。”
“羡慕我们?”江岩愣了一下,笑道:“小霭说过,这不过是一种妥协罢了。”
妥协?叶归澜有点迷茫,他抬起头,看见江岩的脸上依旧是笑。江岩的皮肤很白,有时候又呆头呆脑的,像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儿,只有当他手握利剑时才像个恪尽职守的护卫。
“我本不叫江岩的。”江岩抓抓脑袋,“我很小就跟了莫家,‘江岩’这个名字是小霭取的。叶公子能猜出这名字的寓意么?”
叶归澜漠然摇头。
“叶公子见过大江中的石头罢?”江岩顿了顿,继续道:“小霭说,上游的石头又大又笨,棱角也很锋利,到了中游变成了小巧圆润的一块块,等到了下游就已经磨成了砂石,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人生如江中之岩,以为自己能与命运的洪流抗衡,却终究是在经历了一系列徒劳的斗争之后被锉去了锋锐的棱角。
叶归澜恍然,继而微微颔首,想不到那个游手好闲的女孩子竟也有这般感悟:“所以你们……”
“所以我们选择妥协。”江岩抱着佩剑拄了拄,看上去没有一丝对生不逢时的不满,反倒是很知足的模样,“既然生在了乱世,就顺其自然罢,抓住每一次玩乐的机会,这样不是很好么?”
叶归澜点头,开始有点敬佩这个少年。
“小霭对我们很好,就是太贪玩了点,不过这样也好,趁着还有偷乐的时光,多出去走走,再过些日子若是兵戈再起,恐怕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我们仨儿能陪伴在小霭身边,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便好啦。”江岩说着,向叶归澜示意罗衾罗裳,“她们的名字,也不是本名。”
叶归澜瞥了她们一眼,两个女孩蜷在车厢的角落,正叽叽喳喳地低声聊着姊妹间的私话,全然未注意到这边。
“唉,我不骑了!”车厢外传来莫霭的抱怨。
马车慢慢停下。叶归澜拉开帘布下了车,换下了在马背上被颠得腰酸背痛的女孩子,如愿坐上了灵墨。
“我也下来走走,坐疲了。”江岩说着,跟着叶归澜跳下马车。
再次启程,迎着栖霞山明丽的风光,恍如走进了一幅至美的山水画卷。叶归澜带动爱驹,盛夏的暖风掀起他的衣摆,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心旷神怡。他侧过脸,看见身畔的江岩健步如飞,这样的疾走竟然都没有让这个少年面露疲惫之色,不由地为之一怔。车厢有了莫霭的加入,很快传出欢声笑语。莫霭并没有忘记江岩,时不时地要撩开窗帘和江岩抬杠,江岩有时要与女孩子斗上两句,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抱以他标志性的灿烂笑颜,然后莫霭就不可避免地要石头长石头短地嚷嚷。
叶归澜虽然沉默依旧,但时不时也要被莫霭与江岩的对话引得发笑,与莫霭一行人在一起的日子始终充盈着不可多得的欢愉,这让叶归澜感受到了一种似乎遗失了很久的幸福,就像是——家的温暖。
家?我在想什么啊?叶归澜暗自责备自己在胡思乱想,却在自我怪罪之后不可遏制搬地,有了些许感动。
夏日里栖霞山西坡漫山遍野的枫叶虽未转红,但大片大片开放的夏花又何尝不是一种人间盛景。
夏花粲然绽放,百鸟振翅而飞。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烟霞乱世,就一直这么持续下去,该有多好。如果没有遇到莫霭一行人,自己的生活轨迹,又该是怎样?叶归澜想着,抬眼看着前方一片葱茏之中隐约可见的庙宇。栖霞精舍的琉璃檐宇已遥遥在望,肃穆庄严的精致庙宇掩映在青翠老树之中,禅音冥冥,古柏苍苍,没有尔虞我诈的诡谲波澜,只有最澄澈的安静、自由与祥和。
叶归澜偏过头,看着马车车厢的窗帘在和风中微微拂动。
也许自己的一生,本应该是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