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蒙,烟雨不休。
建康城外的僻野阡陌,荒草杂乱无章,古树盘根错节,一派莫名的萧瑟凄清。数名戴着斗笠的卫兵护送着一辆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甄嵘第一次因自己躯体已老而感到庆幸。
自从出了夜后这个无人能挡的隐秘杀手之后,朝廷上下风声鹤唳,朝中重臣都惟恐自己成为夜后的猎物,一时间群臣上书辞官,齐国将面临朝中无人的尴尬场面。国君萧宝卷为此龙颜大怒,于某日早朝大发雷霆痛斥文武百官不贤。继而颁布诏令称再敢上奏辞官者,一律殿前枭首。这样一来,辞官之风终是平息,萧宝卷亦算是勉强稳住了内政。但鉴于民间舆论,这位国君还是应允极少数年老力衰之臣告老还乡,甄嵘便幸运地成为了其中之一。
为避免路遇贼匪,甄嵘特意安排将贵重家当与家属亲眷分先后送离。而作为告别建康的最后一人,甄嵘这趟的行李也是格外简单。
亲眼目睹了朝代更迭的甄嵘,在朝野中处处谨慎地度过了大半生,明白自己终究该走到官宦生涯的尽头了。归隐乡野,尽享天伦,确也是这位老臣此生最后的奢求与愿望。
“林襄。”甄嵘撩起窗帘,声音略带浑浊地唤道。
“属下在。”回答甄嵘的,是一名走在马车旁的年轻卫兵。
“离驿站还远么?”
“回大人,还有四五里的路程。”年轻卫兵一丝不苟地回答。
“哦,不远了啊。”甄嵘微微颔首,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等到了徐州,所有家丁就面临遣散,你想过自己的去处了么?”
“回大人,属下……还未曾想过。”年轻卫兵迟疑了片刻,如实答道。
“是么?乱世飘摇,命如蓬蒿,若无一处栖身之地,该如何是好啊?”甄嵘细细捻动白须,笑得莫测。
“回大人,属下……”
“别再叫‘大人’了,老夫现在不过是个庶民。”甄嵘收了笑容,他确实已厌倦了这种毕恭毕敬的称呼,“若无打算,就听老夫一句话。”
“属下洗耳恭听。”
“远离乱世罢,尽可能地避免陷入无谓的争端中。”
“可是。”林襄抬起头,顺着斗笠边沿滑落的雨水让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属下想为国效力。”
“这样一个世道,命都难保,谈何效力?”甄嵘摇头,带着些许无奈。
林襄看着老人枯槁的脸,欲言又止。
“老夫知道,你和苏小画苏姑娘曾是沈不言的左膀右臂,沈中将年轻有为行事果敢,名列齐国虎贲五将之一,他的手下自然也毫不逊色。而如今,即便神勇如他,也没有逃过夜后的暗杀,他的手下除了你幸存,其余全遭夜后杀戮。这世道,人命一文不值,何苦再去参与争杀?”
林襄继续沉默。
甄嵘自顾说着,仿佛是慈父在教育子女:“老夫好歹也是个过来人,在乱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也算是有了些认识。你还年轻,还不曾领教过那些隐藏的杀人陷阱,犯不着为了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黄粱梦而赔进自己的一生。”
“是。属下明白了。”林襄低语道,语气却分明透着不甘。
甄嵘渐渐恢复了笑意,仿佛该为往后作打算的人是自己,而不是这个走在马车旁的少年卫兵:“远离那些虚假的繁华,去讨个贤惠的小婆娘,安安逸逸地度过一生,就这样,很好。”说罢甄嵘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便放下窗帘,不再多说。
林襄低下头,看着前方路面上的水坑在细雨中闪烁着破碎的微光。他按了按腰间佩剑的剑柄,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将解下它,让它与自己的轻狂梦想一同埋葬。
沈不言是个很好的上司,但终究是难逃夜后一劫,作为他仅存的下属,林襄一度很想查清这名暴虐刺客的来历,可夜后鬼魅般的行踪与闪电似的出手让她的存在永远都只是个噩梦,没有人能将这个噩梦惊醒,因为妄图惊醒它的人,全部死了。
尽管建康的雨季已接近尾声,但迷离的烟雨似乎没有将停止的迹象。雨地中根本无法点燃火把照明,只能靠路面积水的点点反光和车厢内的一点灯火来勉强识路,再加上建康城外的农田尽数被毁,田间道路久未整治而杂草丛生,现在又遇上雨季,坎坷坑洼的泥路确实给行夜路的车马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我说林兄弟,这趟走完,我们就要散啦。”一名卫兵走上前,手肘撞了林襄一下,“以后准备上哪去啊?”
“我……没什么具体打算。”林襄淡淡地回答,“陈兄呢?”
“我么?不打算干这行了,这可是将脑袋挂在刀柄上的行当。我舅母在徐州城西有家面馆,我想去做个帮手什么的。”陈兄倒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忽地右手往林襄的肩膀上一搭:“反正林兄弟你也没地方歇,不如我们一块儿去?”
“呵,好啊。”林襄笑着答应,心中却莫名地有点难过。
“这样多好,林兄弟你又不愁讨个花容月貌的妻子,然后……呃。”陈兄话未说完,身体猛地一振,继而向前软软跪倒,手也从林襄肩上滑了下去。
“陈兄?”林襄忙俯身去搀扶,手却在触到陈兄后颈的那一刻本能地缩回,在那里,有一样异物。
那是一枚手刃,准确地射进后颈,挫断了颈椎!
“有刺客!保护大人!”林襄头脑还算清醒,旋即放声大喝。
马车停,队伍也停。紧接着数柄长剑的出鞘声撕裂了缠绵的夜雨。数名卫兵手持利剑围站在马车四周,两名卫兵更是跳上马车,其中一名一脚踢下瑟瑟发抖的马夫,与队友一同把守住车厢入口。
林襄攥紧剑柄,微微弓起身体,保持最佳的出手姿势。淅沥的烟雨仿佛已经静止,气氛压抑得让人快要窒息,却久久不见藏匿在黑暗中的刺客现身。
林襄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朝方才手刃射来的方向侧过身。
然后,他刚好撞上最诡异的一幕。
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索命冤魂,一个黑影自杂乱枯败的野草丛中以极其迟缓的动作站起身,铺天盖地的杀气喷薄而出,席卷过这片僻野,带给在场的所有人以最砭骨的酷寒与最无情的绝望。
黑影站直了身体,再缓缓扬起头颅,一道寒芒在其面部一闪即逝,但所有人都看清了,人的面部不可能反射寒光,那个黑影戴着面具——
鎏银面具!
林襄只觉得自己的体温像是在寒芒闪过的那一刹那降到了最低点——夜后,真的是你,我从未想过我们还会再次交锋!
黑影开始一步一步自六丈远的地方向队伍走来,这一路,黑影走得尤其缓慢,仿佛是故意要逼在场的所有人在其漫天杀气与死亡步履的压迫之下崩溃。
对于林襄而言,这一刻,时空寸寸割裂,刺客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他的脑海中成为了一幅幅独立的画面,将成为他无数个噩梦的主题。他不知道他的队友们是否有这种感觉,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莫大的恐惧远远超越了意志与决心,主宰了他们的灵魂。
刺客走到距队伍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刺客举起了手中的武器,那是一轮直径近一尺的赤铁重锤,握在夜后手中,大有天崩地裂之势。
林襄盯着刺客手中的重锤,心中纳闷这刺客怎会选择使用如此笨重的武器?
但时间已容不得他找一个自我说服的答案——
刺客出手了!
大不同于方才的凝滞迟缓,刺客以疾风般的速度挥舞着重锤朝队伍冲来!
整队卫兵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那一刹所有卫兵呆若木鸡,只是愣愣地看着刺客化作一股黑色旋风朝这边发起了攻击。原来是刺客巧妙地利用卫兵们的畏惧心理在出手的那一瞬间迅速占得了上风!
一眨眼工夫刺客已扑至最近的卫兵跟前,刺客抡动重锤砸向卫兵胸膛,那卫兵如梦初醒,立刻横剑格挡,可普通佩剑哪里敌得过赤铁铸造的重锤?只闻得一声利剑崩断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的是那卫兵撕心裂肺的惨叫与胸骨被砸碎的诡异声响。
那卫兵口中喷出大量血沫,继而向后软软仰下,未瞑的眼瞳泛起绝望的死灰色,带着不甘与震恐,看向细雨飘落的天空。
仿佛是队友的惨亡与刺客赤裸裸的挑衅唤起了热血,所有的卫兵在同一时刻醒来。
“喝啊——!”离刺客较近的三名卫兵同时发出一声暴喝,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朝刺客杀去。
刺客后退一步,扭转手腕挥动铁锤挡下两剑,旋即侧身再次利用铁锤压住另一名卫兵的剑面。在利剑崩断的前一瞬刺客以此作为支点双脚发力腾空弹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松地翻出了三名卫兵的包围。
刺客似乎并不急于结束那三名卫兵的性命,落地之后她反手握住重锤收在身后,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迎着飘洒的夜雨朝马车奔来!即便留了那三名卫兵活口,但此时此刻刺客仍以一种近乎荒谬的犀利姿态带给所有人近乎窒息的压抑感觉。刺客踏过积水溅起的无数水珠仿佛都在一刹那间结成了冰花。
林襄看着刺客朝自己这边越奔越近,是时候出手了!他握紧利剑豹子般扑向刺客,利剑在他手中上下翻飞银光扎眼,无数道剑光交错成一张银色的蛛网,让人辨不清他手中的利剑究竟舞到了哪一方位。
见眼前这名卫兵的剑术明显高于刚才的三名,刺客也不敢怠慢,立即扬起握住重锤的右手朝林襄大力挥去。纵使剑光缭乱如斯,她仍然选择进攻!
刺客手中的铁锤再快,可终究不是靠速度取胜的武器,自然快不过林襄的华丽剑式。林襄身量不高,身手亦足够敏捷,见状立马矮身躲过横掠过头顶的重锤,继续挽动利剑袭向刺客前胸。
只顾疯狂进攻的刺客眼见自己被对方揪住了破绽,被迫收回重锤再向后仰下。刺客这一动作看上去被动无比,但林襄也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夜后,即使将她逼上了死路,她都是一头随时会带给你致命一击的凶兽!
利剑堪堪擦着刺客的鎏银面具掠过,林襄在瞬时间转动剑锋斜削向刺客握锤的右手!
那一霎刺客选择放弃铁锤收回右手。利剑砍在铁锤上溅起无数铁屑,登时成为一柄废剑,而沉重的铁锤却并没有被打飞出老远。林襄暗叫不好,只得扔掉废剑接连后退数步另寻别的武器。
好在这时数名卫兵及时补上了林襄暂退的空隙,展开了对刺客的新一轮围杀。
方才刺客为避林襄的绚丽剑招不仅弃去了铁锤,而且也因为向后仰下失去重心而倒在泥地里,数柄利剑倾巢向她刺下,她不得不蜷起身体向一侧滚过。不料背脊一阵剧痛袭来,原是其中一柄佩剑在她背上拉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伤口虽浅,却沾上了肮脏的泥水,让刺客奇痛难忍。
卧在泥地上的刺客嘶声低吼,随即扬手拽向一名卫兵的膝盖,那卫兵吃痛惨呼,无力地跪了下去,左膝的髌骨已在刺客的指爪功夫之下彻底移位。
参与围杀的所有卫兵先是被刺客的嘶吼唬住,然后又被同僚的哀鸣震得一愣。刺客抓住这一机会肘击向被自己废掉左膝的卫兵,很轻易地撞开了他,然后刺客猛地纵出重围拾起了铁锤。
武器在手,刺客恢复了她绝伦的风采。这边林襄刚从已死的陈兄身上抽出佩剑,就听见众卫兵的惨嚎声此起彼伏。林襄在惊愕中抬起头,他看见手持重锤的刺客在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盛怒中的刺客抡动重锤大开杀戒。很快一队卫兵就被刺客杀得只剩下林襄与站在马车上的两名。林襄明白,自己是甄嵘的最后一道防线,因为如果自己被刺客击败而让刺客接近了马车,以马车上那两名卫兵的实力,要拦住刺客根本不可能。
刺客轻喘一口气,立刻对林襄发动了迅猛的进攻。林襄以灵巧的动作避开重锤一轮又一轮的袭击,还不忘以自身的绝丽剑式进行反攻。
林襄的剑法虽然华丽悦目,却并非是华而不实的花拳绣腿。他与苏小画的完美配合曾一度名扬整个齐国,被赞为“剑中绝舞”。而现在,那个与自己并肩展现绝美剑法的同僚和自己曾经的上司都成了夜后手下的冤魂,自己自然会义无反顾的舞动手中的利剑,与夜后决一死战!
剑光华丽美艳,铁锤凶悍不羁,两种极端的生死舞蹈同时在建康城外的僻野中上演,带给人巨大的视觉冲击。只是此时,无人有心欣赏这场让人屏息的对决。
泥浆飞溅,鬼神夜哭,没有妥协退让,只有奋武不屈,林襄和刺客都明白这场殊死决斗的输赢意味着什么。
这一刻,少年如狼,刺客似虎,苍狼与白虎相遇在一个本应该静谧祥和的雨夜,两强相争,你死我活,林襄心中积淀已久的怨仇如火山爆发,而刺客仍然以一种睥睨天下的霸道手腕咄咄相逼志在必得!
为了避免佩剑再次被铁锤废掉,林襄尽可能地减少佩剑与铁锤的碰撞,并力求以速度的优势压制住戴着鎏银面具的女人。让人眼花缭乱的剑光恍若毒蛛喷出的万千银丝卷向刺客,奈何刺客的铁锤凶残狠辣,林襄每次出手都心存顾虑,虽不至于被铁锤所伤,但几十回合下来利剑仅仅是在刺客的夜行衣上拉开了几道口子而没有伤到刺客皮肉分毫。
慢慢地,林襄感到自己的气息开始有点紊乱,手中的利剑也渐渐失去了他的控制。长剑翻飞,影若寒泓,却早已不像刚才那般华彩瑰丽,而是逐渐变得凌乱不堪。汗水顺着少年的脸颊涔涔淌下,他的步调乱了,剑法乱了,心智也乱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亡命地与人驭剑而战过。但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能停手,即便已经陷入死局,自己都必须拼命驾驭住手中的利剑去面对这场注定惨烈的对决。因为一切,已没了退路!
“呲啦——”一声,长剑失控,少年左臂鲜血飞溅,他被自己的武器所伤。刺客抓住机会一步向前由下至上一记重锤!
林襄急急后仰,斗笠被铁锤打飞出去。刺客旋即翻转手腕,铁锤瞬间变向擦过少年的脸庞之后重击在剑柄上,立刻将利剑打得脱手插进不远处的泥地里。
少年一声痛呼,捂住脸后退一步,艰难稳住身形。鲜血从他的指缝渗出,滴落在泥地里。他现在才看清刺客的重锤上竟生满了无数长一寸的铁刺!方才铁锤贴着他的脸掠过,獠牙般的尖刺在他的脸上无情地撕开了一条口子。
刺客收回了铁锤,站在离少年一丈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少年慢慢地将手移开,他的脸上,有一道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的新伤。
“是你?”刺客的声音嘶哑刺耳,但谁都能听出她话中的震惊。她显然还记得林襄是沈不言手下的得力干将,曾在她对沈不言行刺时造成了很大的阻碍:“怪不得,熟悉的花哨剑法,你居然还没死。”
“你失望了?”林襄冷笑,鲜血渗进他的牙缝,配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让他的面目显得有些狰狞。
刺客不再多言,纵身扑向林襄!
手无寸铁的少年彻底放弃了反抗。那一刹他万念俱灰,只是本能地抬手格挡。
是要死了么?
刺客扑至林襄跟前,出乎意料地收了铁锤没有取他性命,而是高高地跃起一脚踏在林襄胸口!刺客得此垫脚接连两个空翻径直翻上了马车顶部!
林襄被踩得重重砸在泥地上,鲜血猛地涌上咽喉呛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比起林襄的性命,刺客更需要一块助她接近马车的垫脚石。而现在,她达到了。
“轰隆”一声巨响,守在马车前的两名卫兵闻声立马冲进车厢保护甄嵘,马匹受惊,一声长嘶撒开蹄子拖着马车狂奔出去!原是刺客挥锤砸开了车厢顶部,她自己也紧跟着掉进了车厢,甄大人危险!
林襄躺在泥地里,胸腔传来的剧痛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听着马车的颠簸声和车厢里的砍杀声渐渐远去。
良久,林襄按着胸口,慢慢地站起身,吐出一口浓血。细雨仍然绵绵不断的下着,此时此刻却是如万千蠕虫啃食叶片般刺耳难忍。林襄仰起脸,任凭雨水冲刷脸上的伤口,那道伤口从额头正中开始、切过鼻梁、一直拉到了右脸颊,没有伤到眼睛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伤愈之后,一定会留下一道骇人的疤痕罢?林襄苦笑,继而朝右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拔出了插进泥地里的佩剑。
除了不绝的雨声,四周一片死寂。不知现在甄大人如何了?想到这里,林襄摇了摇头,被夜后盯上,本就已经凶多吉少,而现在刺客已经突击进了马车车厢,甄嵘的死几乎已成定局。
林襄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刺客会选择使用一柄沉重的铁锤而非其它轻盈的武器,原来仅仅是为了最后一步——砸开车厢,探囊取物。她算准了会有卫兵守在车厢入口于是决定从车顶进入。林襄又想起刺客除了在开头瞬间击杀陈兄使用了暗器外,自始自终都未使用一枚暗器。刺客行刺,不用暗器,这对于他、对于所有卫兵,算是一种讽刺么?
略微调整了一下气息,林襄朝马车驶去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追去。
没走多远,林襄就看见前方有微弱的灯火在闪动,那是马车内的光!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马车就停在一棵古树旁,马匹受惊失控撞上去折断了脖子才使它停下来。马车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车厢内的一点微光才使一切有了些许生气。
“大人?”林襄爬上马车,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用力扯开帘布。
“啊……”倒抽一口凉气,林襄生生后退两步,几乎是以滚落下马车的狼狈姿势摔了下去,他顾不上自己严重的伤势,扑到驽马的尸体上狂呕起来。
虽然曾经跟随沈不言没少经历过残忍得令人反胃的场面,但这一次,胃部的翻江倒海让林襄再也无法控制。
那一刹,他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车厢里横卧的两具卫兵尸体已不在话下,而甄嵘,那个年事已高苍颜白发的老臣,此时却以惨不忍睹的死状呈现在林襄眼前——他的头颅已被整个地砸碎了,黄、白、红三种颜色的黏稠浆液裹挟着花白的须发还在以极缓的速度流淌,在车厢内幽暗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诡异惨淡的色泽。
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阿鼻地狱!
塌陷的颅骨最大程度地扭曲了五官,飞溅的血浆沾染了车厢的每一寸内壁,一片的血肉模糊,一片的惨绝人寰,分明都是传说中阿鼻地狱才有的景象,如今却毫无保留地折磨着林襄的视线。
那该是何等冷绝、凄绝、厉绝的一个人,才能造就一场这样的屠杀!?
林襄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了平静,本来就不轻的内伤,加上难以克制的呕吐,让他的身体更虚脱了一分。
休憩片刻之后,林襄还是决定回到马车为甄嵘处理后事。于是他慢慢爬上马车回到车厢内,强忍着恶心,开始收拾污渍残迹。
蓦地,林襄发现甄嵘至死手中都死死拽着一小捆纸卷,于是上前一点点扳开他已经僵冷的手指,将纸卷取出。
就着暗淡的灯火,林襄展开了那捆纸卷。然后,彻骨的寒意将他笼罩,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甄大人会安排提前将家眷送离建康而不与自己同行。
夜后,绝杀笺。
收到绝杀笺的人,苟活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五日,从夜后出现至今,无人破例。
夜后出手,天下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