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是时天色黑沉,凉意袭人,道旁无人,好不凄清。
秦诤脚程极快,行得数里,已至百里山庄门首。庄门前两旁石狮左雄右雌,一般强悍威猛、盛气凌人。门高数丈,朱扉金钉,纵横各九。那“百里山庄”四个泥金大字居高临下,遒劲霸气,金光四射。如此门扉,赫赫然竟有皇家气派。
秦诤心道:“百里山庄不愧为武林第一大门派,好生巍峨气派!只是如此张狂,丝毫不避僭越之嫌,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门首立十二名护卫,其一人看到秦诤,扬了扬手中兵刃,喝道:“百里山庄的大门岂是你等可以随意靠近的?滚远点!”
秦诤心道:“这看门之人竟也如此狂妄霸道,有如恶犬一般!怪道人言百里山庄如日中天。”拱手道:“劳烦小哥通传一声,就说应天秦诤求见。”
守门人睃了他一眼,见他仪容俊逸,气度不凡,口吐二字:“拜帖。”
“没有。”
门人冷道:“我们庄主乐于解囊,因此来求见者多如过江之鲫,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打秋风!”
秦诤轻轻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红折子,递上道:“虽未备拜帖,盟主见此,自会见我。”
门人疑惑着接过,趋步而入。隔了半盏茶时分,那门人出来领秦诤步入偏门。
步行一刻光景,有个垂杨双髻的婢女迎出。
门人施礼对秦诤道:“这位是访菊姑娘,她会领您去见庄主。”态度忽地恭谨起来。
秦诤跟着访菊绕过一座石雕屏风,径往左拐,穿长廊,经水榭,过柳径,曲曲折折。一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那访菊低头只顾带路,一句话也不多说。忽见一座大殿屹立眼前,访菊领他走近才低声道:“老爷就在前面西花厅。”说完自行离去。
此时厅内不断有人低头走出,又有人不断低头进入。人虽多,但各司其职。只闻鞋衣琐碎之声,不闻交谈私语之声,显然百里山庄庄规严谨。此时已过二更,人人如此繁忙,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秦诤走进西花厅,抬头见厅内站了十余人,人人面带忧虑之色。上首坐的是位年过半百的褐袍男子,虽浓眉紧锁,神情焦虑,但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秦诤猜度此人便是百里山庄的庄主百里不器,也是当今武林盟主。在他左右侍立六位衣饰华丽的年轻人,素闻百里不器有六子一女,秦诤料想这六人便是百里不器的六子。下首左右垂首侍立若干人等,想是百里不器的部属仆厮。厅前还跪了一人。厅内两侧各置一排梨木椅,但除了百里不器,厅内并无一人坐着。
秦诤忖度此处乃偏厅,夤夜聚众,又多子辈,想为私事。但既引他来此,必有干涉,因此上前抱拳行礼,说道:“秦诤见过姨丈!”
百里不器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叹了口气,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竟十几年过去了,你爹怎不与你同来?”
秦诤道:“家父十年前就已去世。”
百里不器大惊道:“什么!秦兄……想不到当日一别,竟成永诀……”百里不器垂首叹息不已,半晌问道:“贤甥此来所为何事?”
秦诤道:“家慈三年前一病不起,临终嘱托我务必带着婚书和信物金钥匙前来百里山庄完婚。如今丧期已满,特来完婚。”
闻听“金钥匙”三字,百里不器突然抬起头。
这时婢女问莲上前道:“庄主,老夫人让我来问小姐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了让小姐赶紧去见她。”
百里不器连连摆手,问莲忙退下。
百里不器对秦诤道:“你过来。”
秦诤闻言上前几步。百里不器看着他的脸道:“秦涛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没想到儿子却长得这般清秀。”
秦诤面有愠色,道:“先父明明身高九尺,脸上也并无横肉。姨丈何故出言戏辱?”
百里不器哈哈一笑,道:“只因常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混混来冒认我百里家亲戚,我又不曾见过你,故而有此一试,贤甥莫怪。”
婢女培杏匆匆上前,礼毕才道:“庄主,不好了!我刚才回话说小姐还没找到,不想陈老夫人当场便晕过去了。”
“什么?还不去请大夫!天都这么晚了,弈宝贝会去哪?你们几个做哥哥的杵在这儿干什么!也都去找!五行也得全部出动去找!”
长子百里赢忙道:“爹,七坛人马全去找了,五行就免了吧。人都走了,百里山庄岂不成了空城?”
“空城又如何,找不到弈宝贝,谁都不准回来!”百里不器指着跪在地上的大弟子赵殷雷道,“你!没用的废物!弈宝贝要出门,寻梅事先都知会你一声了,你居然会跟丢?”这赵殷雷正是白天暗中保护阿莠,以石子击开九丈玄鞭之人,此时默不作声。众人亦皆敛声屏气垂首站立。
百里赢正要出门传令五行行主,却听传话的人喊道:“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此言一出,人人面露喜色。
秦诤心下疑惑:“这‘弈宝贝’虽说是百里不器的掌上明珠,但何故如此受宠,致令整个百里山庄大半夜里这般兴师动众?”正想着,叮叮当当的脆响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寻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两条发辫随着她的呼吸一荡一荡,“庄……庄主!小姐说,她先去见过陈老夫人、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后,再来见您。”
百里不器微微颔首,道:“理当如此。”
百里赢道:“我这就去通知七坛的人。”说完退出。
寻梅一眼瞥见秦诤,大叫道:“是你!”
“放肆!”百里不器道,“还不去见过表少爷!”
“表……表少爷?”寻梅惊异无比。
百里不器笑对秦诤道:“她是弈宝贝的贴身丫鬟寻梅。”
寻梅低头上前行礼。秦诤这一惊非同小可,寻思道:“寻梅是阿莠的婢女,怎么如今又是百里弈的婢女?莫非百里弈便是阿莠,阿莠便是百里弈?糟了!她日间以身相许,竟是有意试探,而我却落荒而逃。不刻相见,只怕她要先行奚落我一番,继之以退婚。”
百里不器转而乐呵呵地对赵殷雷道:“起来吧。”赵殷雷起身微微一颤,显是跪得腿脚麻木,略一站定,忙退后侍立一边,态度恭肃严谨,竟无丝毫怨色。
百里变走到秦诤身边道:“我叫百里变,是家里的老六,不意表哥今日突然光临寒舍,有失迎迓!我给你介绍我的几位哥哥吧!哦,表哥,你贵庚?”
秦诤道:“二十有三。”但他看上去似乎比这年龄要小上两三岁。
百里变笑道:“和我三哥同庚啊。”
秦诤细看百里变,见他身材瘦小,满脸稚气,唇红齿白,竟像个俊俏的姑娘。
“刚才出去的是我大哥百里赢。”百里变拉了他的手走到一位高瘦的男子面前,那男子微一颔首,百里变道,“他是我二哥百里亭,二哥最拿手的便是轻功,人称‘玉蜻蜓’!”
相对礼毕,百里变指着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的男子,笑道:“这是我三哥百里亢,三哥的力气可大了,外号‘大石锁’。”
秦诤暗自纳闷:“他们兄弟六人相貌如何迥异致斯?”
百里亢猛拍秦诤的肩膀道:“好表弟!”声如洪钟,但见他手背上长有无数长毛,手上劲道更是奇大。秦诤当下运力相抗。
那百里亢猛然觉得好大一股内力将他的手托住,心知功夫在己之上,朗声大笑道:“好表弟!”
百里不器早瞧出端倪,知他二人适才比拼内力。看情形,这秦诤功夫远在百里亢之上,颔首不语。
百里亭赞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秦表弟比秦姨丈强多了。”
秦诤笑道:“二表哥此言差矣,先父可不会武功。只因我自小体弱,先父这才让我离家学武。”
百里不器不住微微点头。
百里变引秦诤至另一侧,一少年抢先道:“我,百里亮!惯使梅花枪,改日还请表哥赏脸同我切磋一番。”
百里变笑道:“我五哥。”
秦诤微微一笑。
礼毕,百里变指了最后一位道:“这位是我四哥百里雍。”那百里雍恭恭敬敬一揖至地,并无多话。
百里变又指站在下首的赵殷雷和尤诗泓道:“赵师兄和尤师兄是我爹的首席大弟子和二弟子。赵师兄还是金行行主,尤师兄则是木行行主。明日我再带你去认识七坛坛主和水火土各行行主。”
百里不器让秦诤坐下。秦诤见众人都站着,推辞不坐。百里不器道:“大家都累了一天,都坐下吧。”
众人方按长幼次序入座,右首第一个位置却被空出来。秦诤推度那是百里赢的位置,于是在末位坐下。
百里不器却笑道:“诤儿,你坐到前面来。”
秦诤微怔,谦让一番,方才在首位就坐。
百里不器又问秦家如今状况,秦诤备述艰难,又与众人寒暄了一阵。
半盏茶后,忽听得环佩叮咚,有个少女手提灯笼缓缓走来。但见她一身藕色绸衫,肤如凝脂,明眸善睐。
秦诤心下大喜,暗自松口气道:“她不是阿莠!”
那少女抬眼见有个俊朗的少年正举目端详自己,晕生双颊,忙低了头,侧过身,斜对众人。手上仍高举灯笼,似乎她身后还有人来。
坐中尤诗泓含笑凝睇纫兰。
百里不器问道:“纫兰,弈宝贝呢?”
纫兰道:“回庄主的话,小姐就在厅外。”
秦诤闻言心中一沉,如坠谷底,却听百里不器笑道:“弈宝贝,这里没有外人,无须回避,进来!”
话音刚落,一位衣饰华丽的少女步履轻盈地走进厅堂。登时,满堂生辉,纫兰这才放下灯笼,垂手侍立一旁。
秦诤顿觉眼前一亮,只见那“弈宝贝”年约十四五,一袭淡青色绸衫,形容绰约可爱,举止端庄雅淑。项戴龙凤呈祥如意金锁,腕缠万字白玉佛珠,腰佩三寸辟邪碧玉剑。荣华清贵,晔晔照人。
秦诤心中一动,欣喜无比,暗自庆幸:“天助我也,好在百里弈是另有其人!”略一寻思,疑窦又生,“寻梅如何称呼阿莠为‘小姐’?百里山庄还有两个小姐不成?可装束如何也一模一样?”于是定睛细看其貌。
那“弈宝贝”玉雪可爱,美目明澈,顾盼生彩,倾城倾国之貌与阿莠那张丑脸实有天壤之别!经过秦诤时,她斜睨了秦诤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和狡黠。她的眼神与阿莠一般无异,秦诤猛然省得日间那丑陋的阿莠竟是百里弈所扮!
百里弈行至百里不器身侧,欠身道:“女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了!”软语温婉动听,闻之舒然。
百里不器拉她与自己并肩而坐。他的座位本就宽敞,百里弈又极纤瘦,因此并不拥挤。百里不器捋过百里弈柔软的秀发,问道:“我听说厉鬼域的人袭击你,你是如何逃脱的?”
“喏!”百里弈扬手指秦诤道,“是他救了我!”
百里不器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道:“真是缘分哪!宝贝,你可知他是谁?”
百里弈淡淡说道:“应天秦表哥。”
百里不器笑问:“你可知他此来所为何事?”
百里弈低头不语,以手揉捏裙边翠绿丝绦。
百里不器转而笑问:“这么匆忙出门,做什么去了?”
“我想追回欧阳老师,但又不知该往哪儿追,所以绕城瞎逛呢。”
“看来你是一刻也离不开你的欧阳老师。好,爹明日就让人去找!你就不要到处跑了!”
“是,爹!其实欧阳老师是个喜欢云游的人,在庄里呆了那么多年,也难为他了。他既留书出走,想是要到外面走走,等他散完心,自会回来!”
百里不器点点头,道:“还不去见过你表哥。”
百里弈闻言起身,却并不挪动半步,只在座处略一施礼。礼毕,还瞪了秦诤一眼。
那寻梅见秦诤只是望着百里弈怔怔出神,咧嘴一笑,手端茶具走上前,拿起一个杯子在秦诤眼前一晃,道:“表少爷请用茶。”
秦诤正待去接,寻梅突然将茶杯往前倾。
秦诤右手忙回腕一带,将茶杯稳稳托在掌上。
寻梅佯装大惊道:“瞧我笨手笨脚的,真对不起啊表少爷!”心下却在嘀咕:“反应居然如此迅捷!一次整不到你,我就不信第二次、第三次还整不到你!”
寻梅口称告退,回身一个踉跄,将盘中另一个杯子也翻向秦诤。秦诤忙以左手接住。寻梅心中更恼,干脆将手中漆盘飞向秦诤。
秦诤一笑将左右手中物事先后抛起,纵身离坐接过漆盘,抢步回身稳坐椅中。手托漆盘,两个茶杯先后稳稳落在盘中,茶水点滴不曾溅出。
百里不器点头微笑。
寻梅一怔,当即抱拳道:“表少爷好身手!寻梅适才多有得罪,如今服了!”
秦诤颔首微笑道:“不敢。”
众人都望向秦诤,见他不仅身手了得,更是仪表不俗、气度非凡,目露赞许之意。
百里不器又是微微一笑,道:“丫头们都让弈宝贝宠坏了,不知礼节,目中无人,让贤婿见笑了。”
乍闻百里不器称秦诤为“贤婿”,百里弈和秦诤俱是一怔。秦诤随即面露喜色,那百里弈却微现愠色,“今日都是弈儿的不是,叫一家人悬心至此。此时夜已深,大家都该回房歇息了!”
百里不器目视百里弈呵呵一笑,道:“是了,我见弈儿平安归来,又见了诤儿这孩子。诸事称心,竟忘了这都三更了!都回吧!”
众人这才一一告退,却无一人率先迈步。只等百里不器走后,百里弈等不及,当先走出大厅,众人才举步移足。
适逢百里赢赶回,在厅前院中看到百里弈,一把拉住,微愠道:“你要出去玩,大哥不拦你。可你去哪里,至少得和我们说一声。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才回家,这像话吗?爹差点就要出动山庄所有人去找你!你一个人害得庄里所有人深更半夜没法消停,你……”
百里弈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毫无羞愧之意。
百里赢怒道:“你……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百里弈笑道:“大哥!你越来越不像我大哥了!”
百里赢奇道:“这是什么话?”
百里弈歪着脑袋说道:“因为你比我爹还像我爹!”
百里亭碰巧经过,听到这句话,笑道:“弈儿,你大哥是做惯爹的人,自然像爹了。他儿子出远门了,他鞭长莫及,少不得将小弟小妹拿来当儿女过过瘾!哈哈……”
百里赢对百里亭道:“你就继续惯她吧!我看你以后是不是也这么惯你闺女!”
“我闺女?”百里亭笑道,“小女还不满一岁,连爹都不会叫呢!她要是聪慧玲珑一如弈儿,我怎忍心不惯!”
百里赢叹道:“再这么下去,她可就越发无法无天了!”
百里亭道:“你说弈儿?弈儿最有法有天了!今儿这事可不能怪她,她这是对恩师有情有义!何错之有?大哥你就别瞎操心了!还是五弟比较皮,你有空就管管五弟!”
百里亮一跃而至,嗔道:“二哥,你太不讲义气了,怎么背地里说我坏话!”
百里雍将手搭在百里亮肩上道:“谁敢说五弟的坏话?五弟,走,我们回房!”
百里亮突然伸手划过百里弈的鼻子,道:“小妹还是那么迟钝!哈哈,五哥哥我回房了!”说着拔腿便跑。
百里弈捂着鼻子道:“坏蛋五哥,又偷袭!”
百里亢大摇大摆地经过百里弈身前,将双手一摊。百里弈笑着将双手按在百里亢的大手掌上。百里亢双手轻轻一抬,便将百里弈托了起来,皱着眉头,略一掂量,笑着摇头道:“你这丫头又瘦了,养头猪几个月就该有上百来斤了,你这丫头没猪崽好养!没猪崽好养!”
百里弈佯怒一个冲拳打在百里亢凸起的肚子上。百里亢呵呵一笑,捂着肚子道:“好大的力气!不愧是我百里亢的妹子!”笑呵呵地大摇大摆离去。
百里变经过道:“大哥,你可别怪小妹,这不关小妹的事。”又低声对百里弈道:“你也别怪大哥。你不见了,除了赵师兄,你大哥最遭殃了。为了庄里的事,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又为你的事奔进奔出。他可累坏了!我先回了。”
百里赢见众兄弟都这般喜爱百里弈,人人都为她忙碌焦急了半宿,但无人稍有怨言,觉得如此太过纵容她了。正要继续责骂百里弈,见百里弈打起哈欠,满脸倦容,显然困极,叹了口气,只道:“回去好好休息,以后出门记得和大哥说一声。”
“噢。”百里弈答应着,便要离去。迎面凉风吹来,百里弈略一哆嗦。百里赢忙将身上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道:“多大的人了,还冷暖不知!”
百里弈嘻嘻一笑道:“大哥对我其实好过舜华贤侄。”
“少啰嗦,快回房睡觉!”
纫兰痴痴地站在百里弈身侧看着百里氏兄弟们的背影,想到自己却是孤苦无依,为奴做婢,心内惆怅,眼中莹然。见百里弈回转房门,她便默默地跟着往翥凤阁走去。
寻梅见纫兰只顾低头走路,搭讪道:“自从知道小姐早年间与人定有娃娃亲,我便一直替小姐担心。就怕未来姑爷是个粗鲁蠢汉,或者是个纨绔子弟,再不然是个草包。今日见了,我可放宽心了!想来我是痴人忧天了,老爷那么疼小姐,为小姐选的自然是骑龙女婿。”
纫兰冷笑道:“不会说成语就别说!没的让人笑话!什么痴人忧天,骑龙女婿,真是蠢物一个!老爷中意又能如何?小姐可不乐意呢!”
寻梅笑道:“别的事,都是你说的对,这一桩你可错了!表少爷没有什么不好,而且什么都好!小姐为什么不乐意?”
纫兰笑而不语,只拿眼瞅百里弈。
寻梅几步追上百里弈,见百里弈沉着脸,若有所思。寻梅不解,正待询问。纫兰轻笑道:“你也不必问小姐,我知道缘故。”
“什么缘故?”
纫兰笑道:“小姐还没打算出嫁,你这个丫头想陪嫁都想疯了!”
寻梅红了脸,急道:“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小姐,你看她急了,可不是我说准了的缘故!”纫兰说着抢步拉住百里弈,躲到百里弈身后。
寻梅伸出的手却来不及缩回,一巴掌刮到百里弈的脸。百里弈吃痛,“哎哟”一声,这可叫寻梅和纫兰着了慌。百里弈见她二人吓得面如土色,忙笑道:“平日里只管大言不惭,说什么一文一武,打遍天下无敌手,其实却是两只灰头土脸的纸老虎!”
寻梅、纫兰忙上前捧起百里弈的脸细细端详,所幸不见伤痕,料无大碍,心下略宽,思及百里弈所言,忍俊不禁。
那秦诤一路尾随,本已整理好一套说辞,欲与百里弈说上几句。一来澄清日间的误解,二来消除百里弈对他的不满,但见百里弈有两个如影随形的丫鬟相伴左右,一路说笑,偏偏句句语涉其身,贸然现身,颇觉不便,眼见她们进了翥凤阁,唯有止步回房。
那秦诤在厢房坐定,忆及日间与魑龙过招细节,顿觉精神大振,睡意尽消。欣喜之余,磨墨铺纸,援翰润毫,将魑龙拆招之精妙处,逐一记下,恨不能与魑龙公平较量。又想到自己刚进大阙城,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假扮丑女的百里弈,这等机遇巧合,委实令他哭笑不得。如今他已眼见真人,此刻回想日间种种,百里弈的机灵俏皮,加之以滑稽的扮丑,无不令他叹为观止。
秦诤想了一阵,又笑了一会。忽而想到百里弈并不习武,却于武学饱学熟识,造诣颇深,那百里山庄的习武之人岂可小觑!想到此节,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似有人影躬身摸索而来,秦诤心中一凛,不由得握紧了那柄白玉长笛。叩门声起,有女子悄声急道:“表少爷,开门!”
秦诤分辨出是寻梅的声音,忖度那寻梅只因适才未能捉弄到他,此番深夜前来,怕是故技重施。当下轻轻一笑,将房门半开,道:“寻梅姑娘深夜造访,不知……”
寻梅不等他说完,便道:“我寻梅可做了回财神,给表少爷你送钱来了!”
秦诤不解。寻梅挥了挥手中的银票道:“我家小姐出天价买你的两件物事,我可不就是充当了回财神!”
秦诤冷冷一笑,“不卖。”
寻梅嗔道:“我都还没说,你知道我家小姐要买什么?出什么价钱吗?”
秦诤笑道:“你家小姐想要买我的金钥匙和婚书。”
寻梅愕然,随即道:“我家小姐出的可是一千两银子。”
秦诤笑道:“原来你家小姐觉得自己只值一千两银子。你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我秦诤绝不卖妻。”
“你!”寻梅急道,“我家小姐还没跟你拜堂成亲呢!可不是你的妻子!”
秦诤咧嘴一笑,道:“未婚妻也是妻。”
寻梅道:“我们家有六位少爷!你就是做了我家姑爷,也不过是个丢脸的入赘女婿!毫无地位可言,但如果你腰缠乌龟……不对,腰缠玫瑰……好像也不对!”
秦诤笑道:“腰缠什么?”
“我忘了。你别打岔!”寻梅大叫一声,“总之,天下美女还不是凭你挑拣。如果一千两你嫌少,那你开个价!”
秦诤轻轻一笑道:“这些话是你家小姐教你说的吧?”
寻梅支吾不语。秦诤“砰”地一声关上门。寻梅吃了个闭门羹,轻轻拍门道:“表少爷,你听我一句劝,拿了银票赶紧走人!”听里面没有声响,寻梅急道:“快开门,我还有话说!”
秦诤朗声道:“深更半夜的,姑娘有什么话还是明日再说吧。”
寻梅急道:“是我家小姐让我务必转告你的。”
房门开了,秦诤一手扶门,一副随时要关的样子。
寻梅小声问道:“你当真不卖?”
秦诤随手便要关门,寻梅挤身堵在门口道:“其实刚才是小姐让我来试探你,看你是不是把钱财看得比我家小姐还重。如果你过关了,小姐让我再告诉你一句话。”
秦诤颇为好奇,问道:“什么话?”
寻梅探头向房内略一张望,看到书案上的纸张,怪道:“你写什么呢?你让我进去看看,那句话我才能告诉你。”
秦诤道:“你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
寻梅伸直脖子,嚷道:“喂!你一大老爷们!还怕我这个弱女子?”
秦诤一笑道:“弱女子?你?弱女子!请!”
寻梅大摇大摆地走进,见案上放有一摞纸张,山形笔架上所搁之笔墨汁犹湿,笑道:“表少爷是要考状元吗?这么晚了,还看书写字呢!”说着拿起桌上的纸张细看,其上墨迹未干。
秦诤笑道:“寻梅姑娘,你拿反了。”
寻梅嘟了嘟嘴,冲秦诤做了个鬼脸,便把纸张揣进怀里。
秦诤忙道:“这是在下胡乱涂鸦的武学札记,姑娘拿它做甚?”
寻梅笑道:“你这么紧张,肯定是见不得人的坏东西!我虽不识字,但我家小姐认得。我得带回去给我家小姐看了,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对了!我家小姐约你明日未时在城外小树林见,你可别让我家小姐空等哦。”说完,猛地一个转身,两条发辫随之擦过秦诤的脸颊,在空中画了两个大弧,人就跑得没影了。
秦诤摸了摸发痒的脸颊,不由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