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年春,大阙城下,秦诤牵马缓行。举目所见,青石板路两旁,客栈、酒肆、茶楼、钱庄应有尽有,繁华异常。
此时东方初白,道上行人三两。急促的马蹄声合着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掀起厉风,吹得尘土飞扬,夹道招幔狂舞。
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少年大摇大摆横穿街路,竟未见飞驰而来的马车,眼看就要被撞上,有明眼的路人尖声骇叫。
只听一声刺耳的马嘶,那马似石雕一般立时一动不动,马车略一颠簸便即停住。
驾车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险些从马车上掉下来。她扬起脸,脑门两边长长的发辫跟着往后猛地一甩,含怒的眉目间英气扑人。见面前有个白衣男子手攥马缰立在马旁,相貌儒雅,丰姿洒落,腰间悬一柄白玉长笛,此人正是秦诤,她扬鞭便朝秦诤脸上挥去。
秦诤当即略一侧头,反手抓住马鞭,道:“大街上这般横冲直撞,差点撞了人,不道歉,反而要动人打人?”
少女用力回扯马鞭,马鞭丝毫不动。少女脸涨得通红,恰似一朵盛开的红莲,两条发辫也羞羞答答地贴在腮边,“你……你惊了我家小姐,就是该打!”
“寻梅!”车内有人招唤,“你过来。”声音轻柔婉尔而又字字铮然。
秦诤一怔,好美的声音!
那叫寻梅的少女俯身掀起车帷的一角,探进头去,过了一会儿,钻将出来,将车帷轻轻放下,极不情愿地跳下车,两条发辫跟着朝空中一个大跳跃。她嘟嘟嘴,对秦诤道:“小女子多有得罪,见谅!”又对险些被撞到的少年道:“让您受惊了,海涵!”
秦诤这才松了手,朝马车瞧去。只见车窗紧闭,帷幔将马车包裹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到车内之人。车内之人又轻声道:“走!”
那少年站在路中央,伸展双臂道:“且慢!要个小丫鬟来道歉算什么!车内的,你须得亲自下来予我致歉!否则就当大伙儿的面,从我身上碾过去!”
秦诤心下觉得这少年也未免太得理不饶人了,但对车内女子甚是好奇,当下只作旁观。
环佩叮咚,那车内女子似已起身,伸出纤纤指尖,轻掀起车帷,低头缓步走出。只见她身段纤弱娇小,身披红色斗篷,项戴龙凤呈祥如意金锁,双腕上各有一串万字白玉佛珠,腰间左佩一柄三寸长辟邪碧玉剑,右悬一串平安符、长命符之类的挂件。身子略一晃动,便发出脆响。
乍见诸多物事全佩在一人身上,活像个卖吉祥挂件的小贩,那少年不禁“嗤”的一笑。
寻梅扶那少女下车。少女深低着头走到少年身前,裣衽施礼,然后猛一抬头。
那少年忽然双目圆睁,似中邪一般,大叫一声,转身便跑。寻梅见状,掩口暗笑。
那少女见少年跑了,慢慢回转过身。秦诤这才看清她的相貌,只见她右眼皮耷拉着,如死皮一般盖住眼珠。面色黝黑如碳。左脸正中还长了颗大如铜钱的黑痣,黑痣上还飘着几根长毛。如此令人作呕的相貌,秦诤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心想:“怎的这般动听的声音却是出自这样一个丑姑娘!”转念一想,“不对,谁说丑姑娘就该长一副破锣嗓子。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人皆有可取之处嘛。”想到此节,颇含惋惜地多看了她一眼。
那少女也正瞥见他,秦诤于是微笑着对她点了下头以示礼节。
少女侧目略一打量他的衣着便上了车,正要掀帷,忽然一条黑色长绳“嗖”的飞出,直指少女。长绳末端是个指盖大小的骷髅头,眼看便要触及少女。
忽有石子激射而出,不偏不斜,正好打中骷髅头。
秦诤心赞:“好准头!”
那黑绳被石子一击,去势不少,然余力仍然劲霸,陡的一斜,鞭打在马背上,马受惊狂奔。少女此时尚未坐定,一个踉跄,跌入车中。
秦诤见状,顾不得自己的马,急步飞身便上了马车。马车箭一般冲了出去。
寻梅大惊,而此时她却不在车上,追着马车跑,两条发辫一飘一飘的,口中急呼“小姐!”但马车霎时便将她远远抛后。
只听“格勒”一声,屋顶上蓝影一晃,一名男子踏着屋瓦急往马车方向奔去,并且很快超过寻梅。
寻梅大喊:“赵爷,快救小姐!”显然这“赵爷”便是适才发石之人。
马车飞奔至城外五里开外。
秦诤端坐在无鞍的马背上,调转马头,按辔徐行,气定神闲之余,颇有几分自得,毕竟这受惊的无鞍之马不是人人有本事骑得的。
忽地有厉风骤起,几缕黑色银针激射而来。
秦诤运劲挥袖,银针簌簌插入草丛,临近的青草登时委地,色如黑漆。
秦诤大惊,怎的这银针这般歹毒!正想着,那马前脚突跪,秦诤忙飞身离马,马儿瞬间倒毙在地。原来这银针来势太猛,秦诤虽是运劲挥袖,但只教银针略偏,有枚银针划破马皮,马儿因此毙命。
“哐啷”一声巨响,车厢随之倾倒一边。
少女尖叫一声,爬出车厢,一眼瞥见一个怪人出现在远处。那怪人脸上无肉,恰似个黑色的头颅骨,披散在头骨上的长发狂舞不歇。
少女正自惊异,忽见那怪人手中黑绳陡然长出数丈,飞刺秦诤。
少女大叫:“小心!”
秦诤仰身后翻,避过黑绳,只觉得那道黑绳的余劲凌厉非常,刮得头脸好生疼痛。那绳端的骷髅头似长眼了般,一个转弯又回刺秦诤的膻中穴。
秦诤忙以玉笛相格,只听“铮”一声脆响,骷髅头喷出淡黄色粉末。
秦诤以足尖点地,手捂口鼻,急退开去,心道:“此人内力好深厚霸道,将如此长的软绳收发自如已是难事,掉转刺穴更是不可思议。”竟不以那人过招中使毒为劣,朗声道:“阁下武功高强,却因何要对付一弱女子?”
骷髅人突然揉身近前,立在一丈之外。
少女这才看清他脸上不是没有肉,而是戴了黑色的骷髅面具。
骷髅人并不答话,长绳一甩,盘旋着飞向少女,似要将少女缠住。
秦诤抢步至少女身前,将玉笛上掷,笛身飞旋,劲力外推,硬是把绳头凝滞半空。
高手交手往往以内力相拼,双方皆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懈怠。那少女见状忙从钱袋中抓出一把物事,抛向骷髅人,转身便往林中急奔。
骷髅人抬掌一挥,白玉棋子纷纷落地。这一分神,绳端的骷髅头被逼回,撞在骷髅人胸口上。骷髅人闷哼一声,但随即挥绳飞赶少女。
秦诤忙挺身拦截,那长绳忽然缠向秦诤。
秦诤微转笛身,笛中短剑吐出,运劲至剑,剑气如虹,道道白光劈向长绳。
长绳如巨蛇般腾翻滚动,劲道之霸远甚先前。
秦诤心下大惊,这人刚才明明受了伤,一转眼,却似有使不完的强劲内力,当下只得翻身闪退。
骷髅人并不追赶秦诤,反身扑向树林,显是只想对付那名少女,不欲与秦诤纠缠。
秦诤也忙跟着飞身入林,但见林中雾气腾腾,并无那名少女踪影。骷髅人侧耳倾听。
忽然,远处草丛中微有环佩叮当之声,骷髅人鬼魅般飘然移身草丛,却听他惨叫一声,忙俯身扳脚。原来草丛中并无少女,只挂有一串平安符,被风吹动,发出声响。
秦诤正自隐隐觉得那骷髅人脚下有极厉害的物事,突然身旁有人拉了他的衣袖便跑,拉他的正是适才那少女。
秦诤将手搭在少女腰间,提气一纵,踏枝拂叶,托着少女飞身穿越树林。此时离地数丈,那少女不但毫无怯意,反而笑道:“呀!我飞起来了!”
秦诤见骷髅人没有追来,落地询问:“刚才那人怎么了?”
少女抿嘴笑道:“他一脚踩中了猎人的铁夹子。”
秦诤低头见少女身上少了串原先系在腰间的挂件,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挂这么多玩意儿了。”
“为什么?”
秦诤笑道:“逃命用呗!就像壁虎的尾巴!”
少女噗嗤一笑道:“才不是呢!”说着侧目打量秦诤,见他白袍白衫、白裳白鞋、白色香囊,一并连手中玉笛也是白如霜雪,浑身上下不沾半点泥尘,心道:“这人也太爱干净了!身上也不知藏了什么,还香喷喷的!”讥讽道:“你家办丧事么?”
秦诤黯然道:“姑娘真聪明。”
少女闻之哑然,尴尬道:“对不起,我失言了。”
“没什么。”
少女见他兀自神伤,想是因为自己一句话,触及伤心事,忙岔开话题道:“我叫阿莠,良莠不齐的莠,你叫什么?”
秦诤一怔,心想:“怎么有父母如此重男轻女,给女儿取这样的名字!”口中道:“我叫秦诤,良师诤友的诤。”
少女一怔,问:“哪里人氏?”
“应天。”
少女顿时惊愕地抬头瞅他,四目即接,少女忙又低头,沉默半晌,方才笑道:“你功夫真好,居然可以和魑龙不相上下。”
秦诤奇道:“你一个弱女子怎会惹上如此厉害的仇家?”
“我哪知道?”
秦诤觉得她在说谎,微愠道:“你不知道?那你刚才还说他叫什么龙,显然你认得他!”
阿莠正色道:“我真的不认识他,我是根据他所使兵刃‘九丈玄绳’和暗器‘一缕寒魂针’推断他就是大邪教厉鬼域的魑龙,是四鬼之首。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后悔救了我,连累你也得罪厉鬼域的恶人了!”说完,抬头瞪大了她那只左眼,灼灼地盯着秦诤看。
秦诤心想:“此女只因相貌丑陋,兼少父母疼爱,这才如此多疑敏感,实则是个可怜的姑娘。”于是微笑道:“如果我害怕得罪那个谁,早将你弃下,自己逃命去了。我只是担心如果姑娘下次再碰上他,如何自救!”话刚出口,秦诤便生疑心,那魑龙如此了得,又岂会和一个小丫头纠缠,这丫头必定不是泛泛之辈,也许只是假装不会武功。
阿莠怔了半晌,喜道:“你心底倒好!”忽然面露恐慌之色,躲到秦诤身后大喊:“他……他又来了!”
原来魑龙扳开铁夹,便飞身赶来。只见他手舞九丈玄绳,绳力所及,木叶尽卷,夹风带势,咆哮着滚滚而来,全然不顾脚上鲜血淋漓。
秦诤心中一动,能逢敌手,实是平生所幸,何况这大汉如此勇武,心下好生钦佩,竟生惺惺之惜,并以己心猜度道:“他武功如此高深,怎屑对一弱女子下手,必有缘由,说不定这丫头当真身怀绝技,而且有可恨之处!”秦诤想借此一试阿莠虚实,竟闪身避开。
那魑龙略感惊异,盘绳直奔阿莠,一把揪起阿莠。秦诤则在一旁凝神观看。
阿莠只觉被那魑龙一抓,全身酸软无力,大声呼救。阿莠已落在魑龙手中,魑龙若要取她性命十分容易,但阿莠竟似毫无还手之力。那魑龙携了她便要离去,阿莠显是当真不会武功!
秦诤大惊,飞剑而起,那笛剑旋转着削向魑龙,转速之快,密不通风,竟如玉盘脱手。
魑龙蓦地松手,阿莠惊呼一声,往下直坠。魑龙右掌前推,以掌力抵住剑气;左手随即将长绳向下一挥,卷住阿莠,阿莠被凌空悬挂着。
原来魑龙心知秦诤剑气厉害,自己能以掌力相拒,但阿莠势必为剑气伤及,这才将她抛落。魑龙如此一心两用,掌上力道大减,倘若秦诤用尽全力,势必不敌。但此时秦诤投鼠忌器,眼见魑龙力护阿莠,使不致被自己的剑气所伤,想到阿莠曾说魑龙是邪派中人,觉得此话不真,何况正邪善恶本也难分,但觉魑龙所习内功刚劲勇猛,与阴毒的兵刃并非一路,竟能珠联璧合,当下又惊又赞。
魑龙不料这秦诤竟如此顾忌阿莠,玄绳陡缩,将阿莠提起,挟在腋下。看情形是想利用阿莠碍秦诤手脚,使其不得尽展身手。岂料阿莠突然伸手挠魑龙腋下,魑龙吃痒,周身随之一颤。
秦诤当即挺剑激搠而至。魑龙腹背受敌,一时竟无从招架,为求自保,忙将阿莠抛开。秦诤回身接住阿莠,顺势钻入林中。
秦诤与魑龙势均力敌,是时二人皆感力不透支。秦诤不想两败俱伤,携阿莠隐入林中。岂料,那魑龙竟有这等誓不罢休的韧劲,又追入林中。
木叶丰茂,魑龙一时寻不见二人去向,于是在林中四下徘徊,似非抓住阿莠不可。
秦诤携阿莠躲入泥洞后,马上盘膝坐定,凝神吐纳。阿莠坐在他对面,托腮含笑凝望秦诤。
秦诤忽地睁开眼,乍见一张长了带毛黑痣的丑脸距己不盈一尺,竟吃她一唬,怫然道:“干什么!”
阿莠含羞略一旁顾,道:“你干嘛这么窝囊地躲在这儿?魑龙又不会抓你!”
秦诤闻言,心道:“这丫头真不知好歹,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保她周全这才屈身洞中,她竟直言道我窝囊。也罢,我何必同她计较,待体力略得恢复,离开这里便是,凭你自生自灭。”于是闭目专心吐纳,并不作答。
阿莠左眼珠骨溜溜一转,拿起秦诤的玉笛,道:“好漂亮的玉笛,你打哪儿买的?”见秦诤兀自闭目养神,毫不理睬,扁了扁嘴,突然将玉笛横在唇边,微微一笑,蓦然吹出一声极尖厉的声音。
秦诤睁目夺过玉笛,怒道:“你这样会把魑龙引来!”
阿莠得意道:“我就是要把他引来,谁让你不理我!”
秦诤怒道:“好!你既想引他来,显然你们是朋友,我真是多管闲事,自讨没趣!”说着起身便要走。
阿莠忙拦住道:“你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个弱女子丢在这里?”
秦诤见阿莠满脸委屈地看着自己,左眼眼眶更有泪珠打滚,心中不忍,遂道:“好!告诉我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阿莠斩钉截铁道:“我不回家,我要找人!”
“找人?你找什么人?”
“他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生平最敬佩的人!他可了不起了,天下万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可惜他于昨夜突然留书出走了。我一定要把他追回来!可我问过很多方向的很多人,他们都说没见过他。你说奇不奇怪?他能往哪个方向走?总不能是上天和入地啊!”
“别说话!”秦诤忽道,“魑龙来了。”
阿莠笑道:“我有办法让你速胜。”
秦诤嗤笑道:“就凭你?”言下之意甚是不屑。
阿莠胸有成竹地说道:“附耳过来。”
秦诤想到这丫头确实有些小聪明,略一迟疑,附耳去听。阿莠踮起脚,附耳说了几句。秦诤闻言,怔怔地看了眼阿莠,若有所思地走出泥洞。
魑龙站在不远处,一见秦诤,九丈玄绳嗖地射出。秦诤闪身避过。突然树旁红色斗篷一闪,魑龙心念一动,绳端骷髅头突然急转,缠向斗篷,自认已将阿莠牢缚树干。忽听得一声轻笑,原来那不是阿莠,只是阿莠的斗篷。刚才的晃动,是阿莠伏在地上以树杈支起斗篷挥动所致。就在这时,秦诤径直扑向魑龙。
魑龙与秦诤经过久战,已略知秦诤的武功路数,但秦诤刻下的步法与先前大不相同,飘忽轻灵之至,竟几步挨近,而魑龙的玄绳尚自牢盘树干,一时不及抽回,忙抬掌迎击。
秦诤也不正面迎接,弹指一拨,笛身绕魑龙手掌一旋。魑龙忙变掌为爪,运劲至爪,凝住玉笛,欲以内力震夺玉笛。不料秦诤突然松手,笛中短剑嗖地带出。
魑龙心知有变,当下右手猛扯,玄绳将大树硬生生连根拔起。玄绳回缩,大树跟着砸将下来,眼看要砸在秦诤背上。
秦诤夺步转至魑龙身后,这下大树就要砸向魑龙了。
魑龙不得不抬掌托住大树,忽觉颈中劲风凌厉,秦诤的短剑离他颈项竟不及一寸。
魑龙冷道:“要杀便杀!”
秦诤用了取巧的法子,心觉胜之不武,想放他走,但又怕他转而对付阿莠,一时难以决断,道:“你若肯从此放过阿莠,我就饶你不死!”
魑龙将头一昂,不说话。
阿莠笑吟吟负手近前,踮起脚朝魑龙脸上的骷髅面具左看右看,伸手便要去揭。
魑龙将眼一瞪,阿莠忙将手缩了回来。她素知四鬼的厉害,对这位居四鬼之首的魑龙不敢再行造次,但犹自嘴硬,嗔道:“谁稀罕看你的鬼样子了,说不定面具上还涂有剧毒呢!”
阿莠躲到秦诤身后,探头道:“秦兄,他是奉命行事,你放他走吧。”
秦诤原以为阿莠必定不肯饶他,听她亲口说要放人,颇感意外,心想:“这丫头聪明伶俐,想必这魑龙若再来找她,她已有法子应对,是以这般大度。但她分明是个柔弱女子,怎敢如此大胆?莫非大有来头?”他心下着实佩服魑龙是个不怕死的硬汉,杀他实非所愿,当即移开短剑。
魑龙目视阿莠,略一迟疑转身即如鬼魅般飘然远去。突然有个声音回荡林中:“我还会来抓你!”声音低沉,入耳生疼,显是魑龙用内力逼音所致。
秦诤突然伸手将躲在身后的阿莠揪出,想再次试探她是否当真不会武功。他听说江湖中有些绝顶高手,功夫高,脾气也怪,不轻易显露武功,深藏本事更是一流。当下扣住她腕上内关***力暗吐,想逼她运劲抵抗,不想阿莠大叫一声,顿时软倒在地,当真全然不懂武功。可阿莠竟能看出他二人功夫各有千秋。魑龙强在内力雄浑,但须借助九丈玄绳才得以发挥,拳脚上的功夫相形见绌。便设计令九丈玄绳一时不得施展,让秦诤舍远攻,取进袭,授以轻灵身法,借笛剑优势所在,一举制胜。一个全然不懂武功的人怎能有此见地!
秦诤满腹疑窦,心中确也着实佩服,当下扶起她道:“阿莠姑娘,对不起,若非亲自试探,我实是不信你居然不会武功。”
阿莠揉揉手腕,笑道:“这有甚稀奇的!见得多了,自然略知一二。”她吐字清晰,声如玉珠落盘,清脆动听,含笑的左目澈如水晶,顾盼之间甚是灵动,配以她黑炭般的脸,那只眼睛倒像是颗夜空中闪闪的明星。
阿莠对自己的武学见解轻描淡写,秦诤心中却疑惑更增,但他并不追问其家世来历,因为这些看似与他无关。他既没兴趣了解,也不想知道,何况人家如不想说,告诉你的也必是假话,想到她又有个如此厉害的仇家,觉得以后还是不见为妙,于是轻轻一笑,道:“我们该分道扬镳了,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阿莠忙道:“不准就此别过!是你带我上得这深山来的,你须得送我下山!”
秦诤心想:“是了,这荒山野岭的。她一个小姑娘,只身一人,确也危险。”道:“好,我勉为其难,送你下山!”
秦诤在前,阿莠居后。阿莠快走,秦诤亦快走;阿莠缓行,秦诤亦缓行;阿莠止步歇脚,那秦诤便驻足等待,虽未回顾,竟似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始终与她相距十步之遥。阿莠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二人才行里许路,微闻哭声传来。
秦诤道:“我们去看看。”
“不要去。”
秦诤心想:“我当她是良善之人,不想如此冷漠,竟见死不救。”他并不理睬,径自寻声欲往。
阿莠忙喊:“你不能去!”
秦诤怒道:“做人岂可见死不救!”
阿莠道:“你吹个曲子吧。”
秦诤冷道:“我没这等闲情!”说着大踏步往声源处走去。
阿莠忙道:“那名男子哭声中气甚足,显是未曾受伤,纵然有伤,也是极轻的;声中惊惧有余,而少悲戚,可知也不是死了至亲骨肉。我看他八成是迷路了。”
秦诤听她说得有理,当下止步道:“既知有人迷路,我们更该去带他下山。”
阿莠道:“他听见笛声,自然就往这儿来了。”
秦诤回头见她态度严肃,不似在说笑,问道:“为什么要用笛声引得他来,而不是我们去寻他?”
“听哭声,那是个比我还大的男子。贸然去找他,他虽得救,终是颜面无光;若用笛声引得他来,然后一道下山。既救了他,又不令他难堪,岂不好?”
秦诤心中一怔,不想她如此替人设想,心思又这般缜密,当下依言吹奏起笛子。阿莠则在石块上坐下托腮凝听。
笛声一起,那哭声果然骤歇。再过得片刻,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从树后转出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那少年头戴四方平定巾。
阿莠看到他,一怔。原来早间阿莠的马车险些撞到的便是他,不想竟又碰上,一笑道:“想不到我们又碰面了,兄台可肯赏脸同我们结伴下山,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那少年眼睛微红,双袖皆湿了一片,但脸上泪珠已被擦拭干净,喜道:“如此甚好!”早间他看到阿莠,那是掉头就跑,此时皱了皱眉头,却是不得掉头就跑,但也不愿多看一眼。他走到秦诤身边,拱手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秦诤曾救他一命,但他当时不曾答谢,现下也不愿提及,只问了他的姓名。
秦诤道:“免尊姓秦,单名一个诤字。”
那少年道:“小生复姓东方,上夏下渠,紫阳县人氏。”
秦诤一怔道:“你叫东方……”
东方夏渠不耐烦道:“我说得这么明白,你这人……”
阿莠忙直呼其名道:“东方夏渠,你来此地做什么?”此语打断了东方夏渠的话。
东方夏渠道:“小生有烟霞癖,是来游山玩水的。”
秦诤知阿莠是给自己解围,心下颇为感激。
忽听“咕噜噜”一声响,那少年的肚子唱起空城计,想是被困时久,饥肠辘辘。
阿莠笑道:“秦兄,你的身手好,抓只山鸡、野兔什么的,我们填饱了肚子再走吧。”
东方夏渠喜道:“对对对,填饱肚子要紧,不过这山鸡、野兔赶上它们容易,要想抓住它们可就难哪。”
秦诤本急于下山,闻听阿莠如此说来,转剑甩手往草丛中一掷。
阿莠跑过去一看,只见好大一条长蛇在草丛中扭动,七寸却被笛剑牢牢钉住。它扭了一小会儿,就不动了。
东方夏渠一见那条大肥蛇,哈哈大笑道:“秦兄好身手!”又对阿莠道:“唉,你去把它洗洗,再生火煮了。不不,洗太慢,你马上生火,蛇皮一剥,一点也不碍事!”
阿莠蹙眉道:“你怎么不去?倒使唤起我来了!”
东方夏渠道:“生火做饭是女子份内事,岂有叫堂堂男儿代劳之理?”
阿莠微愠道:“谁说这是女子份内事!”
东方夏渠怪道:“从古至今,做饭洗衣就是女子份内事!女主内,男主外。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你好歹也读读《内则》!就算你不识字,你娘总该有教你妇德吧!”
阿莠怒道:“我娘从来不说这些鬼话!那孔丘和戴氏叔侄俱是男子,他们的话如何算得?要吃肉,自己煮去!我识字不多,尚知有才华、有魄力的女子自古大有人在!文有蔡文姬、卫夫人、薛涛、班昭;武有花木兰、红拂女、穆桂英、冼夫人!更有一代女皇武则天!哪个不叫须眉汗颜?女子份内事又岂是洗衣做饭!”
秦诤抚掌赞道:“此真旷世高论!”
阿莠凝望秦诤,怔怔瞧他半晌,赧然一笑。
东方夏渠见他二人一唱一合,反将他冷落一旁,颇觉无趣。无奈肚腹饥饿难当,当下只得自己捡拾枯枝生火,学古人钻木取火。可偏偏怎么都钻不出火星来,直急得汗流浃背,就差把那蛇肉给生吞活剥了。
阿莠“嗤”的一笑,从腰间锦囊中掏出火石,掷了过去。
东方夏渠接过,拿它在石上用力擦将起来,可笨手笨脚,半晌仍是无甚动静。
秦诤拿过他的火石,轻轻一划,那枯叶便被点燃了。
东方夏渠拍手大笑道:“着了着了!”他拎起蛇,便往火里抛。
秦诤一剑挑起,道:“你这哪是烤蛇,分明是在烧蛇嘛。”
东方夏渠笑道:“是了!嗳?用剑插着才是烤!”
阿莠夺剑道:“秦兄的宝物岂可让你如此糟蹋!”她搬来石头,以火烧石,将蛇肉搁置在石块上,用滚烫的石头烤熟了蛇肉。
那东方夏渠一把抓起蛇肉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也不问阿莠和秦诤是否饥饿。
秦诤道:“阿莠,你饿吗?我再去抓些。”
“我不饿。我们赶紧下山吧!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东方夏渠闻言起身,他嘴里还嚼着蛇肉,含糊道:“对对对……赶紧下山!”
行至山脚,东方夏渠拱手道:“小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便步履如飞地去了。
秦诤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惊道:“这个书呆子竟似学过轻功。”
阿莠道:“不是轻功,是逸影宫的独门功夫‘如影步’,只是腿上的功夫。”
秦诤笑赞道:“你知道的真不少。”
阿莠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含笑道:“我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嫁你为妻,谅不辱没。你可应允?”
秦诤万万料想不到她竟有此一问,一愣,忙道:“万万不可!”
阿莠敛笑,垂首低问:“答复如此迅捷果断,竟无须稍加考虑?”
秦诤方才省得答复过快,乃是无礼之举,有伤彼心,忙解释道:“在下早有婚约,此番千里赶赴大阙,正为完婚,故而无须细想。”
阿莠冷冷一笑,追问道:“男人三妻四妾原系寻常,一并娶了我,又有何妨?”
秦诤一时语塞,略加思忖,忙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岂能擅专?现下我有要事在身,不容久滞,就此别过!”不等阿莠开口,一个侧身,急奔而去。
阿莠一跺脚,冲秦诤远去的身影,大喊道:“你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