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好好地想想远方的家,想想小时候。书巧小时候家境并不好,可妈妈是把她当公主来养的,总是想着法儿,用巧手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妈妈有天生的审美,最大的能耐就是会“仿”,而且恰到好处地加上自己的创意。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和那些牌子货有很多相像,但是能用最廉价的办法达到效果。所以,书巧在学校虽然学习不起眼,但过得很有信心。她常常伴着妈妈踩踏缝纫机的声音入睡,她觉得自己像活在童话里,早上睁开眼,搭配得美美的衣服鞋子已摆在床头,香喷喷的早餐已摆上桌。妈妈像只小蜜蜂一般操持着家里一切。爱美的妈妈唯一的失败是在改造爸爸的穿着上。爸爸总爱穿不带领章帽徽的军装,春夏秋冬,天天如此。原来是从上到下都是军品,后来在妈妈的强烈抗议下变成上衣或者裤子,总之能从身上找出一件军绿色的衣服,这些品种和年代不一的军装都是到一些来路模糊的军需商店买的。爸爸最爱穿绿色的作训布夹克,起了毛边颜色泛白也不舍得换掉。她知道爸爸当过兵,但那是她出生之前的事。爸爸转业后分到一家企业保卫科,好多年前企业就倒闭了。每月领几百块补助,就再没其他收入。后来,爸爸的一位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战友给找了份烟草公司稽查队工作,虽说属于编外,但爸爸干得特卖力。妈妈说爸爸尤其喜欢和公安局的人一起干些蹲守打击的危险工作,根本无视她的担忧。书巧估计爸爸把那里当成了第二个战场。后来情况似乎变得越来越糟。因为针对爸爸的举报越来越多,让稽查队和公司不胜烦扰。原来是爸爸对查到的不法分子下手太狠,那股狠劲是把人往死里整,早已超过职责范围,拉都拉不住。再加上他的异常举动也更加频繁,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吓人,公司也就不再顾念那位战友的面子,把爸爸辞了。
爸爸不爱说话,表情也不丰富,但他可以坐在一旁默默陪女儿一天。女儿需要什么,可以对他呼来唤去,他想法去做,从不发火。但书巧心底还是怕爸爸,和他有着说不清的距离感。所谓的“呼来唤去”真的只是想让爸爸高兴,觉得自己被需要,况且她让爸爸干的都是手到擒来力所能及的小事,不会让人真的为难。说不出为什么,书巧只觉得,爸爸高兴了,妈妈会变得快乐,眉眼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温柔小鸟一般。此状此景,会让书巧恍然有幸福小公主的感觉。书巧不是个虚荣的孩子,“小公主”在她的理解里不是物质宠溺,而是疼惜,每个成员间的疼惜。其实爸爸有好多事情都是书巧不能接受或理解的。比如,他总爱穿军用胶鞋,脱下来,脚臭味真能把人击退十丈远。所以,爸爸在家的时候,书巧不会带同学来家。再比如,每当听到爆竹响,他脸会立马变得苍白,急着要出门,片刻不得延误。碰上妈妈拦阻,他会情绪激动到脸部扭曲,大声叫喊,声音恐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仿佛一颗随时出膛的子弹,似乎一切阻挠都会被他碎尸万段。每到这时,书巧会慌张到无措,有小便失禁的感觉。听见妈妈的哭声,弃儿的感觉会深深攫取她的心脏,只想躲起来,消失,消失……
但是有一点书巧能感觉到,妈妈很爱爸爸,深深地。无论这个男人让妈妈流过多少泪水,只要和爸爸在一起,妈妈看爸爸的目光总是仰望的、深情的、怜爱的、宽容的……好多好多意味,书巧不能完全读懂,但她能感受到眸子里闪动的光彩。
泪珠不知不觉顺着鼻翼滑下来,书巧忙拿纸巾擦干。深深吸口气,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浑身湿漉漉的,她知道那是两片止疼药的后遗症。夜已经很深了,看看表,是夜里两点半,没有一丝睡意的她起身去楼道的公用卫生间。
外面的蝉鸣声清脆有气势,似有一鸣惊人之意。楼里不知谁家的男人毫无遮掩地打着断断续续的鼾声,令人担心。楼道里的灯光昏暗,必须仔细分辨脚下,回避着住户门前堆的杂物。夜太浓,一切都变得敏感。猝不及防看见不远处两个影子搂抱在一起,还有野兽般的喘息声,惊得书巧一脚踩到簸箕,咣当一声。楼道的两个影子电击般闪开,愣怔了一下,便闪进那个挂着熟悉花门帘的房间。书巧不敢动,想等着那门锁落下的声音。迟迟不响。
回到房间,联系起以前夜晚听到的声音,书巧似乎想起什么。靠着门的身躯突然软下来,汗水更黏了。
第二天,书巧发烧,像块烙铁,搁到哪里都滚烫。她一直昏昏沉沉在睡,人湿漉漉的。傍晚,实在烧得难受,她撑着起来,想去浴室洗个澡。没想到,推开门没走两步,人就瘫软在地。洗发水的瓶子摔破了,一地黏滞。刚好被要出门的玲姐看到,一番忙乱。
买药吃药,换下被单,安顿停当,玲姐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坐在床边将书巧秀气的手合在自己双手里握着,还试图将它按上自己的前额。遭到书巧虽无力却坚决的抗拒。玲姐愣了片刻,便放弃了。甚至连身体也挺直和书巧保持了距离。书巧闭着眼,似睡非睡。玲姐接下来说的话,让她渐渐清醒。
“我知道你昨晚看见我了。”玲姐把身下的椅子弄得吱吱响,像下了很大力气。“我知道你不会问我,就像我儿子从不问我钱从哪里来。不瞒你说,我是干那行的,这楼里的人都知道。生意只在晚上十二点后。晚上要去黑歌厅吊凯子,就是两分钟黑灯时间,收二十元随便让男人摸的舞厅。现在查得严,危险大,我就自己找活。另外还有一周五次到一对老夫妇家干钟点工。那家老太太坐轮椅,成天数着手里的佛珠子念经,不搭理人。别看老头都七十多岁了,背也驼出个大包,但他爱看我穿V字开胸的衣服。每半个月一次的结账都会在我手上哆哆嗦嗦多塞上五十块钱,然后拉着我的手摸来摸去,偶尔也壮个胆,努起腥臭吧唧的嘴,在我脸上啄几口,黏糊糊的口水腻人一脸。”床上有了轻微的动静,玲姐乜斜了一眼,继续说。
“我知道你听着都恶心。可没办法,我的钱就这么一块一块攒起来。我要挣钱养我的儿子,还要给那个死鬼。”说着,她又看看书巧的反应,书巧已翻身把脸侧向墙里。
“我早离婚了,那死鬼把人往死里打,实在受不了。我是净身出户,他说不留下儿子就杀我全家。想想就给了吧。其实我也养不好儿子,在县上打零工,累死也挣不上两个钱,养活自己都勉强。他家在村上经济条件还不错,我盼着他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他和我提的条件是离婚五年内不许恋爱结婚。我知道他的心思,五年后,我都快四十岁了,谁还要?不过,在县上那几年的遭遇,让我找男人的心思也淡了!男人都是些闻见臊味就上的公狗,没人真爱护你。死鬼还不错,离婚后没急着给儿子找后娘,对儿子还真不错。我就念他这点好。”说到这里,玲姐顿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谁知道日子总是不安生。死鬼得了肝癌,花费大,家也造得差不多了。人到这份上,我得管啊,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爹。前些天我在这儿给他联系了家医院,说两个月包退腹水。治了这几天,去看他好像真还有了些胃口。”床上的人又动了动,玲姐看看,叹了口气接着说,“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我对得起他!死鬼抱的希望可大呢,昨天还拉着我的手,一个大男人哭得鼻涕哈喇子的,说病好了就复婚。”说到这里,玲姐突然有些激动,调门也拉高了。
“复婚?复黄昏!这会儿看到我还是用得上了?可他知道为了给他支付医药费,我得绞尽脑汁,豁出脸面挣钱啊,把那帮臭男人往家带,前天还差一点就被警察抓了……我都觉得自己恶心。”玲姐沉默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正好看到刘书巧睁开眼,静静望着她。玲姐的泪水一下涌出来,她紧紧扯着书巧的被角,像抓住救命稻草。她把脸埋在被子上哭泣了好一阵。书巧能感觉到被子那部分的潮气,但她任玲姐抓着,没有拒绝。安静地睁大眼躺着,望着天花板,屋角处一只蜘蛛正勤勉地织着网。
终于,玲姐平静下来,看看表,想想,拿起床上书巧的手机摁了几下,搁在腿上的坤包里响起了高门大嗓的《最炫民族风》。摁掉。她下决心似的俯身拉着书巧的手,这回书巧的手软软的不见力道。“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你好好睡一觉,晚上我再来看你!刚才用你手机打了我的号,有事一定打给我!”
玲姐离去时,书巧轻轻地叫住她:我想喝水!这几个字无疑是一种和解。玲姐扭头看着书巧青黄带些浮肿的脸,泪水陡然涌进眼眶。她欢快地应着,旋风般转出转回,又转出。楼道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日子因为打开了藩篱,变得飞速。
夏秋生终于挣了笔大的。说有好几千块。他嚷嚷着去唱歌,KTV量贩后半夜场便宜。火星小楼一行人抱着一箱啤酒,油渍麻花的两塑料袋子烤串,还有玲姐和盲女人的手艺爆炒小龙虾和盐水毛豆煮花生,在夜里一点大摇大摆进入了喵星人俱乐部KTV,完全不顾打扮成猫女猫男侍应生如毛豆一样多的白眼。那天晚上大家嗨到彻底,都喝了个糊里糊涂。一直像个活动衣架的盲女人阿柳也唱了几首歌,一首《你是我的眼》唱得声动全场,连一直不乐意出现的服务员都打开门看看是谁在发声。阿柳,这是书巧第一次听夏秋生介绍老婆。她纳闷这么美丽的名字为什么不早点让人知道。吴涛用眉粉给自己画了络腮胡,娟儿也用口红把自己涂得像红脸妖怪,两人搞怪唱起凤凰传奇的歌,让人笑得在沙发上打滚。夏秋生和老婆合唱了两曲后,光顾着向在座的女生邀舞,后来干脆摇手扭胯自己跳上很进入状态的独舞,眼睛微闭,表情也很舞台。玲姐则一首一首的,什么《女人心》《杜十娘》《相见恨晚》等怨妇唱曲,唱得深情款款,一副幽怨伤情的样子。一边唱,一边对着酒瓶子喝。书巧喝了一瓶啤酒,就缩在沙发里,她还有些低烧。等大家唱累了,她就像插了电的女版汪峰,唱起《像梦一样自由》《一起摇摆》这样需要爆发力的歌,唱得大汗淋漓,令人质疑她那么有力量的声音是从那羸弱的身躯发出来的吗?一张住院通知书从她的牛仔裤口袋漏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被她和屋子里一群亢奋的男女和着地上辨不清的液体踩得稀烂。
书巧去卫生间吐了好久,踉踉跄跄出来后,人就缩在包间外靠着。大厅的灯只剩下一个灯座亮着,猫女猫男没剩几个,都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在厅里昏昏欲睡。除了他们的包间,还有两个也泄露出嘈杂。看来穷玩闹的不止他们。书巧身上的冷汗不停,手脚变得冰凉,她蜷缩着蹲下身。一个人拍拍她的肩膀,一杯热水递到手上。抬头看,居然是陈锋。他没穿标志性的格衬衣,就是一件简单的灰T恤,头发也剪短了,差点认不出。陈锋在这里当调酒师。
那天,书巧提前向众人告别,和陈锋一起去他租的房子。她把自己安置在陈锋的床上。两个人没有多问多说什么,好像剧情发展应该是这样,水到渠成。那张床很柔软,铺着洁净的米白色床单,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们的皮肤像涂抹了一层奶油。她在陈锋进入自己身体前,用一条巧克力色的丝领带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在身体的起起伏伏中,她想起曾经填写的申请火星定居者问卷。她觉得此情此景很符合她的向往。不需要了解,不需要看见,互相取暖便好。滑到眼尾的一滴泪水迅速透过丝领带,洇湿了的痕迹一点点扩散,好像诱人的德芙巧克力。
火星旅社的前台换了一个梳着马尾的小姑娘,总是背靠着柜台用手机打电话,轻声轻气地说话,咯咯咯咯透亮的甜笑不时响起。书巧想象着电话里面那个人的样子。抬眼望去,墙上那张引人遐想的火星挂图有了新的装饰,画框的右下角插着几只倒吊着的三角梅,粉的紫的红的,热闹地凑在一起,像是争相从那团炙热的星球中活泼地钻出来透口气,还有一朵新鲜的南瓜花,姜黄的水色,慷慨地张开花蕊,展示着她的接纳包容之心。
没等进门,书巧的手机就响了。是母亲叶明菊。电话里,叶明菊的声音冷静。她说前天看见韩晓龙和一个身材结实的姑娘勾肩搭背在逛商场,老远看到自己就急忙闪了。她还说年轻人的事她不想多问。但她了解爱情有多美好就有多伤人,所有的冲动或者难以忍受,事后都觉得不值一提。她小心翼翼地问书巧何时回家,说,走了那么久,不想妈妈吗?书巧张了张嘴,没说话。两人就在电话里僵着,似乎又快听到叶明菊的哭声时,书巧说,妈,我陪你聊聊天吧!接着主动聊起自己在北京的见闻,玩的吃的乐的,声音明快,像个贪玩的孩子如数家珍。韩晓龙、住院单、想念又怕见的父亲都在她轻松的语气中遁了形。她很少有机会能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话,而且绘声绘色。这让叶明菊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平复了些,“何时回家”盘踞在舌尖上的几个字终于因为珍惜未再出口。
放下电话的书巧,长长叹了口气,看着纤薄的手机就像一块大石头让她不堪重负。尽管没有说出口,她也知道,回家就在眼前。她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煽情的韩剧那样告诉妈妈,自己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