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暗杀,古今中外都是罄竹难书的,不查个水落石出,就硬把疑犯(suspect)当主犯(convict)是很落伍的现象。其实黄兴所说的“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杀宋教仁”,这三大暗杀案,若从纯法律的观点来分析——如果读者贤达和在下都是三案的陪审员(jurors),我们就很难确定袁世凯是真正的刑事犯——证据不足之故也。
民初的黑金政治
不过话说回来,转型原是一转百转的,连搞特务也要遵循这项规律。胡适先生治红学就曾说过,《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便是康熙皇帝派到江南来的特务,他的手段就是通过吟诗论文以结交南方的文人和艺人。另外还广散金钱以救济寒士,以示朝廷的恩德,争取民心。袁世凯做了总统之后,他也派遣了特务来做南方的工作。应夔丞显然就是袁所派遣的第一个特务。他的任务首先便是打探国民党在南方的活动,同时也利用金钱收买文人、创办报刊为袁氏作宣传。应夔丞在北京的顶头上司便是洪述祖,时任内务部秘书,由国务总理赵秉钧直接指挥。
应夔丞原是策动武昌起义的共进会的一个干部,他和武汉军政府中的“三武”(孙武、蒋翊武、张振武)显然都是一伙的。后来张振武与黎元洪争权,被黎骗往北京,并乞袁世凯代为杀之。袁其时正在拉拢黎氏,乃不问案情,便将张振武枪杀。张振武一死,黎元洪便完全投向袁世凯,而与原先捧他上台做“开国元勋”的革命党,尤其是共进会为敌了。他把共进会说成黑帮,说成匪类,要加以彻底解散和消灭。共进会的成员当然也把“黎菩萨”“伪君子”恨得牙痒痒,要加以反击。应夔丞原是张振武的党羽,因反黎也被黎所“通缉”,从武汉逃回上海。在同盟会扩大为国民党之后,应也就在党部内进进出出,和陈其美、宋教仁、黄兴、于右任等都很熟识。所以宋教仁死后,国民党在上海为宋办丧事时,应夔丞竟然也是个热心帮忙的同志,当然他地位太低,与总长级同志是高攀不上的。等到应东窗事发,陈其美等都大为惊异:杀宋的凶手竟是国民党自己的同志。
当然,自从1905年同盟会成立之时起,革命党阵营之内就一直在闹窝里反,一天也没有太平过。武昌起义之后,黄兴在汉阳吃了败仗,孙武就领衔通电骂黄。等到孙中山做了临时总统,黄兴奉命遴选阁员时,汉方共进会成员也无一人入阁。那还是在共忧患的时期,如今国民党选战大胜,天下在望,共安乐就更难了。因此在袁、孙相斗,外弛内张的情况之下,袁党想在革命党内搞个反间组织,他们就“铆”上应夔丞了。应与洪述祖有旧,似乎是远亲晚辈,又是原革命党心脏中人物,而且与孙、黄等有隙,应还是深入帮会的黑道中人,与上海的青帮、广东的洪帮和长江上游的哥老会,似乎都有若干往还,在上海滩头也颇为吃得开。一经洪氏利诱,应就倒入袁党,为袁在国民党中当卧底了。
民国史上第一个特务机关
如果特务是民国政府里一种特殊建制的话,应夔丞实在是这行的老祖宗。暗探和秘密警察这类东西,在中国历史里,远在春秋战国时即有记载,近至明末的东厂和雍正皇帝的血滴子,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是把这些古老的东方封建残余现代化,转型成20世纪苏联的克格勃、德国的盖世太保和美国的FBI或CIA,那却是从袁世凯这个简陋的特务班子开始的。从应夔丞到戴笠,精益求精,愈来愈可怕;他们的转型,也是有其阶段性的。所以我们要注意“现代化”(modernization)这个东西的属性是中立的,它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不是凡现代化的东西都是好的。
根据从应夔丞家中搜获的颇有系统的材料进行分析和组合,我们所知道他这个小特务机关的形成经过大致是这样的:在应夔丞有意投靠北京袁党来做国民党的反间工作,袁党亦有意利用他时,洪述祖乃被派南下做应的直接领导。洪在政府中的地位虽只是内务部的一个秘书,但他却是袁世凯六姨太的近亲。袁共纳有妻妾十五人之多,以合法妾侍身份住在袁家的共有九人。这时从于夫人到五姨太都已年老色衰,不足伴寝,五姨太因长于家务,这时专管袁的日常生活;而六姨太则尚在轮流侍寝之末,还算未完全失宠,枕畔床头,仍可以替她弟兄拉点裙带关系。所以洪述祖夸口说他可以晋见“极峰”,或许也有几分真实性,他确是有所谓通天的特权的。而洪在那个传统社会里是一种下流的宵小,则是可以肯定不移的了。替主子干杀人绑票、贪赃纳贿、拉皮条、找女人,是一种“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狗腿子的工作。像袁世凯那种传统士大夫阶级出身的人,大太太的弟兄们一般都有相当自尊之心,都不可能替他做这种下流勾当,可是对姨太太的弟兄们来说,那往往(注意“往往”二字)就是他们的专业了。这是中国传统社会里所特有的一种社会行为(social behavior);它不是外国人,或转型后期的世纪末华裔中青年知识分子所能轻易了解的了。不过关于洪述祖与袁之第六妾的关系,笔者一直存疑。袁之第六妾姓叶,与袁生有二子三女。但袁与洪的关系似甚亲密,非比寻常。洪为叶之近亲,为叶作些金钱外务,则极有可能也,当续寻之。
人类的意识是受他的同时代的社会观念支配的。一种社会生活方式如果千年不变,那这一社会里的社会成员(social being)的集体意识和观念,也就千年不变。因此在这种社会里,凡事愈老牌愈好。政治上最老的,也是好的模式,就是夏商周三代了。人类的社会道德,也是愈老愈好,所以才有所谓人心不古这一类的成语。相反,一个社会如果十年一变,像我们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社会,则年龄相差十年的人,就要发生代沟(generation gaps)了。因此今日老年的中国知识分子,读到上述那个社会现象,可能都会会心地莞尔一笑。中青年,或早岁有外国心理背景的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就不大容易理解了。
袁党那时要利用应夔丞的第一步安排,便是撤销黎元洪对应的通缉。借口便是应自愿帮助政府,解散那与黑道帮会有密切勾结的共进会(应自封为该会的会长)。第二步则是利用江苏都督程德全,替他安排一个江苏驻沪巡查长的位置,为应做秘密活动的掩护(cover job)。巡查长的公开职责便是“侦察匪情,报告政府,听候处置”;换言之,巡查长只是一个侦探长,本身没有指挥警察捕匪的权力。他这项冠冕堂皇的公开职务,是程德全安排的。程是个依委于袁、孙之间的老官僚。他显然知道,“侦察匪情”这项职务中,“匪”究竟指的是谁,他夹在袁、孙之间做官,只有两面磕头,才能自保。
根据从应处查获的文件,我们知道他这个小特务机关是由北京国务院直接领导的。应的顶头上司便是洪述祖,并由洪经手,国务院每月秘密拨款二千元作经费。他们不但在新闻界收买了一个叫作《民强》的刊物(杂志),专门替袁党宣传,以与国民党报刊相对抗,他们甚至遍访或捏造孙、黄、宋等人的劣迹(如男女关系或骗诈贪污等等),编写成书,在日本印刷十万套,运回国内流传,以作人身攻击,中伤孙、黄、宋等人的人格,诬蔑他们的声誉。至于他们怎样忽然从这些低级的宣传工作、情报工作,走上了暗杀之途,那显然是受宋教仁在1913年初春所作的一系列反政府的激烈讲演的影响了。
宋教仁那一系列对政府过激的批评,曾受到北京某要人不具名的反驳。袁世凯当然也会颇为不悦,而形之于颜色(皱皱眉头)。这一来,当然就被善于观察人主颜色的内侍们看到了,他们因此就要承旨办案了。在有意或无意之间,袁姐丈可能也留有杀宋的话柄,据此洪述祖就电嘱应夔丞写几篇激烈的文章。如此则应氏不但可以得到多至三十万元的酬劳,并且还可能有勋位可拿、勋章可佩呢!这样应就去寻找刺客了,最后找到了一个失业军人武士英,干出一记窝囊的刺宋案来。其实际情况,大致和蒋经国晚年的“江南案”,大同小异。
[附注]根据洪、应之间的密电,洪许应的经济报酬,出自“公债票”。民初中国政府所发的公债票是当时国际股票市场上最抢手的股票,原因是军阀政府为急于取得债款,债票都以最大的折扣,尽快出售;等到公债到期时,由于有海关或路矿等企业作担保,还本时都按票面价值加利息计算,所以“爱国的”购债人,利莫大焉。洪述祖为应夔丞安排所购三百多万元公债票的“折扣”便是百分之六十六,其利可知,所以洪盼能得若干分润。
以上是笔者个人根据数十年来对“宋案”探索的兴趣和阅读数十万字的一手档案与二手报道,以及对当年遗老不断的访问,所写下的“半张纸”的“宋案”案情。自信虽不中,亦不远也。当然历史上有名的政治疑案,都是写不完的。甚至最大的案子也言人人殊,无定案之可言。笔者旅美半世纪,看到肯尼迪总统和马丁·路德·金牧师的被刺案、足球明星辛普森杀妻案和克林顿总统的绯闻案,至今,可能永远,也不能定案。不但案不能定也,史家执笔亦各是其是,读史者也各非其所非也。执简以书之,以备一家之言云。(有关“宋案”的最近出版物,如台北的“党史会”出版的《革命文献》第二册,即所载甚详。关于最近的出版品,读者可参阅《北洋军阀:1912-1928》,卷二,第64-145页,“刺杀宋教仁案”)
国民党对“宋案”议论不定
上节已言之,“宋案”发生时,中山正在日本访问。3月21日孙公得报,乃中止访问,立刻回国,于3月25日返抵上海。当晚便在黄兴寓所召开国民党高级干部会议,以商讨对策。在众人极度悲愤的情绪之下,中山便力主起兵讨袁。但是与会者中除戴天仇(季陶)一人随声附和之外,其余多力主通过法律方式解决,黄兴尤其主张慎重。因此国民党中乃逐渐形成孙、黄两派,反袁之目的相同,而手段互异。中山主动武,并说“若有两师兵力,当亲率问罪”云云。但是国民党那时连两师军队也没有。纵有,亦绝非袁之对手。袁此时兵多将广,哪是两师军队就可打得倒的呢?国民党此时虽号称拥有皖、赣、粤三省地盘,然中山用武的号召一出,三省都督柏文蔚、李烈钧、胡汉民立有回电,皆以绝无实力可以宣布独立。中山还有个想法——亲自去东京向日本乞援,联日倒袁。这着更不可行。日本那时对华正虎视眈眈,欲乘虚而入没个借口。国民党那时要联日倒袁,就自弃于全国人民了。
黄兴主张法律解决,虽也未必能立竿见影,但那毕竟是解决暗杀凶案的正当途径。国民党那时究竟还是国会之内的绝对多数。袁氏投鼠忌器,背个全国皆知的杀人主使犯的恶名,至少他还不敢对全国第一大政党动武,加以毁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幸的是,中山也是个造反成性,认为造反有理之人。他和杨衢云于1895年,密谋在广州起义时,就曾主张四处放火以虚张声势。后来在镇南关起义时(1907),中山亦曾亲上前线,亲手开炮。其后孙大总统被陈炯明叛兵赶上永丰军舰(即后来的中山舰)时,他要向广州市区发炮反击叛军,炮手不愿误伤市区平民,婉拒发炮。孙公大怒,乃亲自拉线开炮,还击叛军。所以中山先生的个性,并不是我们平时国父长、国父短那副谦谦君子的形象呢!
因此在这二次革命时期,国民党和、战两派并没有一致的政策,黄兴等主张法律解决,曾由江苏都督程德全向国会要求组织特别法庭,公审“宋案”,却为司法总长许世英所驳回,许认为不向地方法院起诉,而另组法庭,是干涉司法独立。可叹的是,在宋氏生前大力推动之下,为组织政党内阁,这时北京的国务委员,自赵秉钧总理而下,当然包括许氏,都是国民党的党员。党员对“宋案”都各有不同的意见,当然也就授人以柄,让袁世凯也有更多的借口了。
至于中山的动武一派,那就更是小儿科了。他们没有大兵可调、地盘可据,却在武汉市内搞一些不必要的地下活动,被黎元洪破获,说他们是谋刺黎副总统,报入中央,因而大开杀戒,党人宁调元、熊越山等被捕,后来都被枪毙了。总之,国民党内议论未定,袁世凯的兵已渡河。在南北战争的空气正弥漫全国之时,袁氏也早就调兵遣将,着着进逼,准备动武了。
善后大借款,不能善其后
胡适说:“麻将里头有鬼。”事实上,打政治麻将,则鬼更多矣。在这场袁、孙两派的政治麻将里,孙党就手气奇差,简直没一张好牌;而袁党则手气奇佳,好牌不断涌现。当袁氏决定对国民党动武时,忽然来了个杠上开花,他向六国银行团交涉了两年的善后大借款,这时忽然马到成功,由六国中的五国(美国退出)联合借给中国政府两千五百万金镑,合两亿银元。久旱逢甘霖,袁政府便迫不及待地于4月27日,未经国会表决,就正式签字接受了。这消息一出,袁党军心大振;而国民党则全党大哗,认为是非法借款,意在发动内战,党人领袖与参、众两院议员,亦函电纷飞,抵死不承认借款,因而也就增加了讨袁的口实。其实当年各省都督,只有四省反对借款;而通电赞成者则有十七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