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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羊角号(24)

因为说得明明白白,西洋教士头目,一句话出来能让总理衙门、巡抚衙门打颤忽,10袋白面、1500两银子敢把驼来峰、老白果树装进腰包里,尤其进进出出总带着一支二三十人的洋枪队;天钟、天妹今天是动员了上百名弟兄,架起了几台土炮、火箭,层层布垒,做好了一场厮杀血战的准备的。哪想来的竟然是几匹骡子、几名柴夫!这使天钟、天妹既觉出了惊讶,又觉出了疑惑。

眼看着麦利玛和几名随从来到驼来峰下,在老白果树前、金羊庙里游逛一通、观赏一通之后上了山,眼看着麦利玛和几名随从一直上到可以俯瞰老白果树、金羊庙及其周围山形山势的一座峰顶,并且指指点点摊开纸笔忙碌了一阵子,天钟、天妹等人才如同天降,出现到麦利玛等人面前。

麦利玛没有察觉身边的变化。金风丽日,天青云白,今日重登驼来峰,心情感觉与几天前已经大不相同了。尤其置身峰顶放眼四望,云松古刹,翠柏参天,田野山林,飘金染银,山水田园,如诗如画,更有一条金丝线似的山路飘举绵延、远去近来,真如仙山天国的境界。麦利玛道不尽的得意和激情澎湃。他把那得意和激情整个儿倾注到对于未来的描绘中了。直到勾出了山形地势,开始勾起“未来”的轮廓,直到听到了两声呜呜呀呀的喊叫,直到他抬起眉头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伙手持大刀梭矛的中国人,为首的是一位身高膀阔、红脸浓须的汉子和一位头戴漆帽、俊秀而又英武的少女。

“你们?……”

天钟并不言语,只是朝那纸笔伸出手去。

“你们想干什么?你……”

没等第二个“你们”出口,纸笔已经落进对方手里。

“嗯,不错,洋大人,画得挺美呀!”

麦利玛觉出不妙,本能地上前要夺,纸笔却早已传到了身后。

“我是西洋教士你们知道吗?”

看清了对方的阵势,麦利玛只好亮出身份。接下他要说的是,按照协议,驼来峰、老白果树已经是他口袋里的一块手帕了。用自己的手帕干什么、擦什么,或者在上面画什么、绣什么,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别人是不需要也无权过问干涉的。

话到嘴边拐了弯儿:

“我到这儿,是你们皇帝请我来的懂不懂?皇帝!皇帝!”

“皇帝是谁我们知不道,这地方是我们的,可保准错不了。”为首的汉子撇着嘴角。

“不不不,我有协议,是你们知县大人签了字的。知县大人!就是管着你们生死,能把你们关进大牢、砍掉脑壳的知县大人!这个你们总该懂得吧?”

对于这样一个满脑子装的都是“皇帝”“知县”,压根儿不知道老百姓是怎么回事的外国传教士,天钟并不想多费口舌,他吩咐把麦利玛和几个随从押下山,关进了金羊庙的一间偏屋。按照原先的打算,今天将要进行的是一场血战,血战的首要目标就是要消灭麦利玛的洋枪队、砍掉麦利玛的脑壳。可事情出现了意外,洋枪队压根儿没露面儿,麦利玛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俘虏。这会儿,怎样处置这位西洋传教士,倒成了一个问题。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他们杀了咱们多少人!这会儿又来算计驼来峰、老白果树!不抹了他,咱们还算的哪家的‘天心会’!”

“在理!在理!”

“抹了他!抹了他!”

一位头领斩钉截铁,几位小头领齐声响应。

天钟一听提起过去的仇恨,手中的刀立时攥得紧了。天妹同样满肚子愤恨,却提出是不是先审问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情况。“也好,让他死个明白,也让咱们心里亮堂亮堂。”天钟当即传令把麦利玛押到面前。

麦利玛知道遇上“刁民”“强盗”了。以他在中国二十几年的经历,他深知这些“刁民”“强盗”是中国最野蛮、最愚昧,对西洋“偏见”最重的一些家伙。但这些家伙连皇帝和知县都不放在眼里,确乎使他觉出惊讶:中国是一个皇权至上、官僚至上的国家,在他的想象中,只要皇帝和地方官认可的事,是任何人也打不了折扣的呢。可怜的中国皇帝!可怜的地方官!可怜的中国人!……然而面对梭镖和大刀片儿,最可怜的还是麦利玛自己。他说不出的多么后悔!这次“考察”一提出,蔡大头就表示要陪着一起来;他知道那是献宠讨乖想多要几袋白面儿的意思,没有理他。临行时约翰要带洋枪队护送,也被他拦住了。“中国人对洋人疑心重得很,眼下走漏了风声,那可不是上帝的意思。”他老奸巨滑却又不乏幽默。不仅如此,走前他还特意脱下教袍,经过了一番乔装。原本想的只是不要过早暴露了身份、泄露了内情,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何曾想到……哎!要是让蔡大头和洋枪队一起来,这些个手持大刀片儿的“刁民”“强盗”,哪里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就是敢,在洋枪队面前岂不是一片稻秧枯草?

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稳住对手、保住性命。这伙刀枪在握、连皇帝、知县都不放在眼里的“刁民”“强盗”,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而要稳住对手、保住性命,最要紧、最有效的莫过于“顺从”和“亲善”了。麦利玛拿出传教士的全副本领,一个劲儿地只是说好话、陪笑脸,说众位英雄完全是误会了、误会了,我只是一个搞地质考察的学者,是总理衙门和巡抚府请来帮助画画地图的,你们蔡知县是知道的,只要问问他就清楚了。好话说着、笑脸陪着,同时一会儿说肚子饿了要饭吃,一会儿说口渴了要水喝,显出一副极其随和、坦然、亲切的神情。他心里打的是一个拖的谱儿:只有能够拖到下晚,拖到蔡大头或者洋兵们赶来,一切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

天钟、天妹自然不会轻信,可不知不觉,原先那种激烈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你少来这一套!你老实说清楚,你是怎么和蔡大头合谋,要把驼来峰、老白果树给毁了的!”

“毁了?我?你们说的是我?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早就说过,我是工程师,是专门画地图、找矿石的——地图你们懂不懂?你们把那图拿来看看!哎呀,是你们巡抚、知县请我来画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

他知道,那张被夺走的草图,恰好能够证明他说的这些谎话。

“胡说!你明明是打的驼来峰、老白果树的坏主意!你不老实,看我能不能给你开了瓢儿!”

“大王……大王……”麦利玛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嘴却一点不软。他明白这不是一伙谋财害命的家伙,他们为的是驼来峰、老白果树,不是钱财,他的嘴只要一软,就什么都完了。

“大王,不,小兄弟、小妹妹!要是像你们说的要毁了驼来峰、老白果树,那不成强盗了吗?你们看看我是强盗吗?我哪一点像强盗?我要是强盗,这世界上还有谁会不是强盗?……”

“还有你们想想,”他又抓到了一把稻草:“我要是真像你们说的,跟官府勾结要打驼来峰和老白果树的坏主意,怎么会不要官府保护,不带一兵一枪?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这是哪儿来的道理?啊?我这可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好心不得好报啊……”

他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便要落下泪来。

这次他确是说到了天钟、天妹等人心里。这其实也正是他们的疑问。的确,既然说是西洋传教头子,怎么连件黑袍也没穿?既然是要霸占驼来峰、老白果树,又带着洋枪队,为什么孤身一个人上山来?而从那幅图上看,他画的也确是山水地形……或许,或许真是传言有误或者哪个地方出了误会?或许这家伙真的只是来帮助画画地图、找找矿石的?这样的事,几年前似乎也真的有人来干过的呢!

“要不,让他写个‘天誓书’,立马离开咱这儿?”天妹悄声说。她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麦利玛如果肯于对天发誓、立马离开驼来峰离开盛阳,就证明他是说的真话,如果不肯对天发誓、不肯离去,就证明有鬼,尽管砍他那个葫芦头没错儿。

“这位小哥说得怪,我是来替你们中国人做事的,这事还没有做,怎么就能离开呢?”条件提出,倒好像让麦利玛找到了理由。

“不行!俺们驼来峰的事儿用不着你来做!……”

“不做也行,你们把知县大人找来,让他说一声总可以吧?”

“知县大人?那是蔡大头、蔡千刀!你是想让他来救你出去吧?”珠珠一步上前,把一双秀眉竖成一把利剑,“‘天誓书’你到底是写不写?不写可别说小姑奶奶我……”

麦利玛想象不出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姐也会这么凶。这样的小姐,要是在西洋,即使当不了阔太太也说不定“红”到了什么程度!中国人真是太……太……

话到嘴边自是另外一种腔调:

“写,我写还不行吗?哎呀,这位小妹妹可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纸笔找来,麦利玛伏到桌上乖乖地写起来。可写完一看满纸都是曲曲弯弯的洋文,跟天书似的谁也认不得半个。

“不是说对天发誓吗?你看,God bless me,这是苍天在上的意思。once I get free I will drive these scamps and robbers to hell with the long spar which God awards me.这是保证不再到这儿来的意思。Amon!这是永远永远的意思。”

这段英文翻译成中国话是:“上帝保佑,一旦我获得自由,我将用上帝赐予我的长矛,把这伙刁民和强盗送进地狱。阿门!”原本杀气腾腾的字句,经麦利玛柔声甜语一解释,倒变成了福音书和赞美诗。

天钟、天妹不懂洋文,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却知道这样一纸“天誓书”跟没有实在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行!得用中国话写!”

“中国话?哎哟,我对中国话可实在是……”

“胡说!你来个痛快的,不写,这只耳朵我可是要下酒啦!”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那位头领,上前一手揪住一只耳朵,一手把大刀片儿就要向下割。

耳朵耳朵!那是开玩笑的事儿吗?

“我写!我写总可以了吧?”麦利玛保住了耳朵,乖乖地拿起纸笔,一边写着一边却又发着牢骚:

“你们中国人真是缺少文明!给你们做事儿倒落到这种结果!我回去!我回去好啦!这一辈子再也不来啦!再也不来啦!上帝!我的上帝……”

这次他确乎是按照要求写的,不仅字迹清楚,意思也相当坚决明确,保证两天以内离开盛阳,以后如果登上这片地面就是违犯了“天”的意志,就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两天以内得改成一天以内,明儿个,明儿个!”琢磨了琢磨,天钟盯准了一句。

“明儿个?刚才你们还说……好好,就是明儿个、明儿个。”麦利玛只得摇着脑壳,把“天誓书”上的时间做了改动。

“你要是明儿个不走怎么办呢?”天妹问。

“不走?你们这样对待我,我在这儿做什么?”

“不行!得对天发誓,明儿午时以前如果没走……”她把大刀片儿,绕着麦利玛的脖子划了一个明光锃亮的圈儿。

这把麦利玛划了个心惊肉跳,连忙在胸前画着十字,同时应着:“是是,对天发誓:明儿午时我要是没走,就任随你们刀砍斧剁,把耳朵眼睛拿去佐酒下菜。”

“嗯,这还差不多。”

“不行,这儿还得添个日期、钟点儿!”

“不行,这儿还得按个手印儿!”

“不行,这个手印按得太马虎,得重来!”

“不行,……”

一连串的“不行”变成了“行”,新的不行实在找不出来了,天钟、天妹反倒为了难:话已出口,人家“天誓书”也写了,誓也发了,字也签了,日期也添了,手印也按过几遍了,还能怎样呢?难道能跟土匪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家杀翻了拉倒不成?两人琢磨来琢磨去,实在没有别的可说了,只好又教训一通,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上了骡子,向城里迤逦而去。

当晚为了预防不测,天钟、天妹率领一班兄弟姐妹严阵以待。可从县衙到南舍园,没有一点动静。

第二天,一班兄弟姐妹又是两眼圆睁,没敢有一丝大意。可己时刚到就接到报告:麦利玛和那伙洋人果真离开了县城,离开时,蔡大头还好一番难舍难分的样子。午时刚过又接到报告,说是麦利玛和那伙洋人已经离开盛阳地界,上了直通济南府的大道了。

也只是这时,天钟、天妹和“天心会”的一班兄弟姐妹才舒了一口长气:谢天谢地,看来那伙洋人确乎是真的走了!看来那伙洋人确乎是真的没有恶意的!静下心,天妹想起用大刀片儿在人家脖子上划圈儿的情形,心里又是好乐又是不安:人家是来帮助画图找矿的呢,那样确乎是有点儿太“那个”了啊!

生活恢复了平静。天钟、天妹和一班兄弟姐妹各自回到村里家里,重新开始了白日下地劳作绣花缝衣、夜晚练功习武的常规。但那“平静”和“常规”只维系了两天,第三天寅时刚过,曙色刚露,村里村外便响起了一片爆响的枪声。

14

第一声枪响原本是给天钟准备的。一位晨练的弟兄发现了悄悄摸进村子的洋枪队,于是一声爆响打破了凌晨的寂静。那使天钟本能地觉出不妙,然而还是晚了,当他一个鹞子翻身,闪电似地钻出窗口、跃上墙头屋脊时,麦利玛的洋枪队和蔡大头的巡捕兵勇,恰巧也赶到了门前院外。随着天钟的出现,一阵乱枪蝗虫似地飞向墙头屋顶,天钟一个踉跄旋即栽倒了。随着那一阵乱枪,村里村外枪声大作,洋枪队、兵勇们的虎叫狼嚎,“天心会”兄弟姐妹们的呼喊嘶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啼哭闹嚷,混成了一片嘈乱、喧腾的激流。黎明到来时,鲜血已经染红了圣树屯及其周围几个村子的街巷,把老白果树和金羊庙也染得斑驳陆离、惨不忍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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