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他吃完早餐,在陪同吉丫走向外面草地的时候说:“既然你是西弟小漾带回来的,是她最信任的人,那你一定知道她的所有事情。”
“是的,我知道她的所有事情,包括她的恋情。但是现在我也需要知道她在你的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是说你要先把她和你的一些故事说给我听。”
欧阳建辉开始叙述和回忆:“她一九七四年出生时我已十岁。她的从巨大的痛苦和磨难中挺过来的父亲,似乎忘记了他人生经历中之大不幸,非常高兴,给她取了一个美丽、活泼又可爱的名字:小漾——有微波荡漾、清风荡漾之意,恰巧她又是出生在刚刚冷冻过后的春天。但是到她三岁时,她的母亲沈惠娘有了一个心病,她想要有一个儿子,于是就同西弟小漾商量:‘小漾,你希不希望有个小弟弟?’
“小漾自然说是想。
“‘那我们给你改个名叫希弟好不好?’——农村里,有给前面的女孩儿取名叫招弟的、引弟的、来弟的,她的父亲为避免重复,便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
“没想到西弟小漾却一口喊出了:‘希弟小漾,我叫希弟小漾!’
“她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比任何一个名字都好。
“她的父母一愣,继而放声大笑:‘好,好,好。你就叫希弟小漾,叫希弟小漾!’
“西弟小漾为自己得了一个四个字的名字非常高兴,在幼儿园报名时连声嚷嚷她叫希弟小漾,她叫希弟小漾。但幼儿园的老师却把她的‘希’字改成了‘西’字,说这样谐音免俗。
“有一次我故意问她:‘西弟小漾,你的父亲姓钟,可你却叫西弟小漾,你到底是姓钟呢,还是姓西弟?如果要是姓钟,那你就应该叫钟西弟小漾,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长的名字;如果要是姓西弟,这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姓。’
“她想了想就说:‘这是我自己的姓。’
“她家住在枣园——一个很美丽的园子,在秋水塘北偏东方向,因里面种着好几棵枝丫伸天的大枣树而得名。里面有一座大宅,非常气派。大宅里住着她的奶奶和叔伯婶子们。她家住在枣园角落边上的一座偏房。用她父亲的话说,是他手气背,抽签的时候抽到了这里。但实际上他却是非常喜欢住在这里。房子虽小,只有一个中堂,两个厢房,一个伙房,一个粮仓,但也够住。房子的里面靠院墙处还有一个五六个平方米的小天井,楼上一座阁楼。他把楼上的阁楼布置成一间琴室,每逢闲雨天,便会有很多人造访,听他讲授音律琴理。而他弄起琴来时根本又是另外一个人,就像我们后来读初中时读到的‘陋室铭’里的大儒,‘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他和大宅里面的人关系一点也不密切,平常也不走大宅的正门出园,而是走向北而开的后门。因我家就住在枣园后街的对面——同样是一座古老的大宅,只是没有园子——因而显得我们家和他们家更亲。每一次西弟小漾出来,总是要朝着我家的人喊‘到我家来玩’。
“那时的西弟小漾到底有多可爱啊,我无法说得清。只知道熟悉她的人、遇上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她不仅长得像安琪儿一般丰腴漂亮,而且总是穿着让全村女孩都羡慕的衣裳。她喜欢充分向人展示自己的美丽和可爱,不管熟悉不熟悉的、认识不认识的,心无芥蒂的她都会仰起一张可爱的笑脸,喊人家哥哥姐姐、叔伯阿姨,甚至有一些是痛恨、嫉妒她的也不另外。每一次穿新衣服出来,她都要先摇摆欣赏一番,然后看见了我们,她才跑过来,坐在我家大门的石狮子座上,对正在乘凉或做针线的我的母亲说:‘我的妈妈说我的这条裙子很漂亮,可是我总觉得裙子的后摆有点扎人。’
“我的母亲帮她把她的裙子翻出来一看,果然有一根像刺一样扎人的东西。然后她又说她的新皮鞋:‘欧阳哥哥,我的脚硌得有点痛,你能不能帮我揉揉?’于是我,还有我的兄弟,都争相把她的新鞋脱下来看,帮她揉她的小脚。那时候的她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所以她也会表现出对我们特别的依恋。这是一种很动人的本能。
“我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依恋我的。我有四兄弟,每个人都对她很好,但她就是认为我对她不一样。她认为我的好对她总是最及时、最需要的,而且从来不隐饰。我对她的喜爱发自内心、溢于言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因为她还太小的缘故,我对她的感情没有顾虑,不会招致非议。但我的三弟欧阳建明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太过于谨慎和柔情的人,明明很喜欢她,却不敢十分表露自己的感情,好像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好也要顾虑。当我们带她出去放牛或砍柴,天黑了她走不动或是想睡了的时候,我总能安排好一个人背她,还顺便把她的那一捆小柴带上。
“但我的母亲却常开玩笑说:‘西弟小漾,长大了做我们四儿的媳妇好不好?’因为我的四弟和她差不多大,经常在一起玩泥巴,一起玩‘唤蚂蚁’的游戏,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有时玩着玩着就抢了起来,打了起来,剑拔弩张的,谁也不肯让谁;但是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很快去田野里捡了一篮稻穗来家。所以别人就说他们两个很有点青梅竹马。
“她开始几次没有答应或胡乱答应,但后来有一次却肯定地说:‘不,我要做建辉哥哥的媳妇!’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一旁的人都发疯了似的笑。
“有人问她原因,她就不满地对我的四弟撇撇嘴说:‘建辉哥哥绝不会和我抢。还有,建辉哥哥也不会看着我被狗追赶不管。’说得我的四弟非常惭愧,可如果要想让他放弃和她的竞争,那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明明上次那泥巴是我赢的,你就是不肯给!’
“‘我给的!’
“‘你没给,你只给了一小丁点!’
“她才懒得跟他理论呢,扒在我母亲的身上直摇晃……
“听了她的话,我觉得很开心,同时也觉得非常好笑。因为实际上我虽很喜欢她,但我们年龄悬殊太大。她五岁时,我已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少年了,除了学习,我要做很多是成年人的事情,谈论的是成年人的话题。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了一个宏伟的计划:种植一大片杉树,供日后建造一座庄园式木屋,也就是现在的山&平原之家。因为有计划,而且总是投入地有步骤地去做,我看不起那些无所事事、浪费光阴的人或者做什么事情都是凭一时兴起的人,认为他们永远也不可能体验到我所体验到的生活实际的意义和乐趣。
“我没有把西弟小漾说长大了要嫁给我的话放在心上,想当然认为她也不会记住自己所说的话。我照样上学,放学后做事,多数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或一个男孩子应该干的事,尤其是星期六星期天、寒假暑假。西弟小漾则照样在自己孩子的天地里劳动和玩耍。我们所能在一起或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很奇怪,有时见到她,会有一种很奇异的说不清楚的感觉:这小女孩好像天生就知道该喜欢什么样的人,喜欢上他后又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她望着我笑,眼里流露出由衷的热爱的神情,像星星一样闪烁,像小鸟一样雀跃,令你不得不也和她一样。所以只要见到她,我也会笑,而且是下意识的笑。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就那么懂得爱情和享受爱情,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种感觉,最美好的感觉,是在一个夏夜。在山合村,人们饭后都喜欢到外面乘凉、聊天,尤其是在我们所居住的南屋。外面秋水塘边特地空了一块很大的方形场地,用青石板铺砌,中间一对石狮子椅,两边好些石几,再加上这边塘口岸上大树底下几个石墩,一对石鼓,一块像乒乓球台一样大的石板,一个可容五六个小孩子在里面玩耍的石盆,这里简直热闹得很。那天的夜色很好——在我的记忆中,哪一天的夜色都很好,只要是夏天。石椅上、石几上坐满了人,还有很多人在站着——但即使这样,他们也都聊得很开心。我因为没地方可坐,也无话可聊,便想换一个心境,到大树底下孩子们聚集的地方。孩子们都在秋水塘边的大石盆里玩,或在大青石板上睡,一边睡一边玩自己手上的什么东西。我不经意走到青石板旁,忽然大发奇想:我何不也到那上面躺一躺,好好地享受一番?这样一来,我看也没看就往上面躺了,双手枕着头,听风看天空遐想。我的右边有一个小孩翻身过来,我也转过身去,正打算给他一个可爱的笑脸,发现竟然是西弟小漾。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眉开眼笑,从来没有那么得意过、高兴过。当然她所有的语言都是无声的:好像她从来就知道我和她是会这么近地躺着,面对面。她望着我笑,一张袒露无余又颇含狡黠的脸,使我不得不怀疑:她究竟对性事知道多少。正如我前面所说的,她的那种欢快的神情是会传染的,所以我也不由得望着她笑,就好像我们是心有灵犀、早就预谋好的那样。”
吉丫说:“她也曾经向我描述过那天的情景:‘……啊,当我突然转过身去,看着是他的时候,我简直太高兴了,只差没有扑到他的胸膛上去嬉笑一番。不过那时,我好像稍稍懂得了男女是授受不亲的,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已经私下定了情的人,要知道避嫌。不过我还是那样地望着他笑,他也一样,好像事实上我们早已是很亲近的那样。至今,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经常想起,一想起就是那么甜蜜,好像又回到了那宝蓝色的夏夜。我把它叫作蓝宝石的感情……’
“读初中时,班主任曾一度在她和同学们的面前灌输过‘性是罪恶’的认识,她后来所遭遇过的很多也确实说明了这一点,但她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性有美好的一面,也从来没有放弃寻求自己理想相爱的人。因为她确确实实体验到了,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在那个蓝宝石的夏夜里,她和你所拥有的那份感情和‘性’。当然那时你们什么也没有做,但对她来说就好像什么都做了,你已经拥有过她,她也已经拥有过你。如此就成立了一个观点:人在童年时就已经有了性心理,性的美妙神秘源于一样——美好的情感愿望。正是因为那时她就有了这样美好的情感愿望,所以不管后来世事怎样多舛多变,她心里的信仰始终没有变,她始终相信这世上有一种情、有一种爱、有一种性是她所追寻的。只是不管这份情于她于你是多么醇正深厚,都再也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