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建辉从公司回到家,又是他一个人。他不知道他和妻子的这种冷战要持续到哪一天。诚然,他承认他过去对她不是很用心,因为终究,她不是他心里想要的那个人,他的心里时常还住着另外一个人。可是她也不能总是以恩人自居、以高傲的富家小姐自居。他其实一直都相信,就算当初没有她伸出援手,他也能渡过难关,或者从头开始。可是,他为什么要接受她的感情呢?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她在美国的那个同学回来了,两个人解释清楚了以前的误会,产生了欲罢不能的感情。
窗外的月色越来越浓,远处各色的街灯也越来越璀璨。没有开灯,他把又一根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的母亲打来的。母亲和父亲还住在湖南老家,不愿意来深圳。他很高兴母亲这个时候能给他打电话。
“辉儿,这段时间工作很忙吧?也不见你打电话。”
“也不是很忙,主要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么说是你一个人在家了,珊珊和她母亲呢?”
“珊珊在她外公外婆家,她母亲我还不知道。”
“你们俩是不是又闹什么矛盾了?怎么会经常不在一起,也不打电话联系?”
“妈,如果说我提出来和她离婚,你会不会很难过?”
“我只是怕你难过。”
“只是这件事情迟早要有一个人提出来。”
“要不你先回来住几天。你爸这几天身体不好,你正好回来看看他。”
“我明天回去。”
“早两天,禾禾家的老爹也过世了,昨天早上才上的山。现在我们这把年纪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
母亲又和他说了很多左邻右舍的事。
放下电话,他给皓玲发了个短信:“我明天回老家几天,准备好了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做这个决定很难,怎么说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夫妻。至于财产方面,你不用担心。”
欧阳建辉是自己开车回去的。秋天收获季节的阳光很好,一路上他都能看到有人在收割稻田。他把车停在秋水塘边的时候遇到了西弟小漾的母亲,她正抱着一把稻草似乎要派上什么用场。她对欧阳建辉说:“你回来了,我和你母亲刚还说起你。”
欧阳建辉点点头,说:“谢谢你。”
他走进老屋,绕过天井,看到父亲正在堂屋的竹榻上躺着,旁边坐着他的母亲。见到他,他的父亲弓起背来,说:“辉儿回来了,你快问他吃饭了没?”
他母亲站起来,说:“我去帮你热饭菜。”
“不用,我吃过了。”欧阳建辉说,把给父母买的东西以及装换洗衣服的小型行李包放在桌上,自己到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他知道父亲的病并不严重,虽然很多年前就和现在一样不能走了,然而说话做事,头脑依旧清晰。
“我刚才遇到沈惠娘了。”他说。
“她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就是问我回来了。”
“你现在不能像过去那么对她,态度一定要好些。”他母亲说,“她过去也不容易。自从钟像岩得肺病过世,她脾气改好多了。”
“我知道。只是我一想起过去她那样对西弟小漾,就……”
他想起了西弟小漾,她在十几年前到贵州支教后就再没音信。他也想起了他要离婚的事情,或许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爱自己或自己爱的人。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特别能理解妻子现在对她同学的感情:他们已经错过了十几年,难道还要让这遗憾持续下去?
“晚上你是要在这里住,还是去山&平原之家?”他母亲问。
“山&平原之家。”
“那我一会儿早点做晚饭,你吃好了好过去。”
山&平原之家是他年轻时修在山间的一座砖木瓦房,是他自认为他此生留在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即使他一年难得回来几天,他也不肯租出去。
他到里面房间睡了会儿,醒来后已经五点多钟了。他在母亲的陪同下吃了点东西,出来后发现外面地面竟然是湿的。
他走过塘岸、现在满是房子的芍药园、成片收割过的稻田,到狮子山后面的草地。草地很宽,一直延伸到观音山下,周家湾方向。
雨后空气很好,这时太阳忽又从潮湿、清凉的空气里露出来,照着潮湿的树木、草地。山坡上、野地里随处可见盛开的野菊,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和其他的植物相互簇拥,空气中一股甜蜜的菊香味。他有一种想要拥抱这大自然的感觉。面前是一大片草地、山林和小溪,在他视野的左边就是他的庄园,那么宁静地坐落在这山和草原之间。山&平原之家的主房,是他用自己烧制的红砖砌成,不大,加上尖顶的阁楼,一共有三层。为了显示它的主体,或不至于让它显得太单调,他又在它的周围用杉木钉了好几座方向和高矮不一致的木屋,和主房紧紧地挨在一起。这样既显得紧凑,又错落有致,而且体积和面积都增大了许多:正符合了他山&平原之家的风格。他在房子的四面开辟出了很多块菜地和花圃,把山石间的角角落落都用上了,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许多翠竹、棕榈和果树,同时在房子的前面留出宽宽的草地做休闲娱乐的空间。接着他又在庄园的四周种上一圈杉树和野玫瑰等带刺的植物,让它们缠绕着杉树并充满在杉树的间隙,形成一道天然的屏篱。现在不是春天,没有洁白、大朵的野玫瑰花开,但刺篱下面一丛丛金黄的野菊花却开得正盛。在刺篱的柴门旁现已长得很高大的一棵杉树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山&平原之家。门下一条小石子的路通向小溪。
门是从里面用木棍随便插扣上的,很容易打开。他熟练地伸进一只手去把门打开,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里面主屋的门竟然是打开的。他听到右边不远的花圃里有人挖地的声音,一看,是一个十几岁长得十分俊朗的少年,旁边蹲着一个皮肤白皙、穿得很干净的小女孩。
“西弟小漾?”他有些时空倒错,好似蹲在地上的正是四五岁的西弟小漾,劳动的正是年长她十岁的他。
“咦,你是谁?你怎么会到我们家里?”小女孩看见了他,问。
“你们家里?”欧阳建辉想,“这房子明明是不能租人的,我母亲怎么会把它租给了别人?”
“你是欧阳叔叔吧?”男孩看了他一阵,问。
“你是谁?你又怎么会认识我呢?”
“陆奶奶给我看了你的照片,说我长得很像小时候的你。”
是的,他在看这孩子的第一眼,就觉得很熟悉,骨子里和他很亲:阳光男孩的面庞,长期户外劳动显得稍嫌黝黑的皮肤,闪亮温和的眼神,眼角和嘴角微微的笑意,还有他稳重的个性。这一切都是他的特点。可是他到底是谁?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欧阳建辉问。
“我叫庄牧。我爸爸死了,我妈妈才决定带我们回这里。”
“你们从哪里来,听口音你们好像不是本地人?”
“当然不是了,我们是贵州人!我们住在月亮河旁,比这里还要美的地方!”小女孩抢着回答,声音很响亮。
欧阳建辉似乎有些喜欢起这个小女孩来了。他笑了笑,问:“你们的妈妈是谁?”
“西弟小漾!”
“西弟小漾?”欧阳建辉吃了一惊。他转向那个大的孩子,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庄牧。”
“不是欧阳西西或是欧阳小小?”
他记得西弟小漾说过,如果有一天他不要她,她就自己带着孩子走,等孩子长大,她再带他回来。而且她还说过,她会叫他欧阳西西或是欧阳小小。
“不是。我爸姓顾,我叫顾庄牧。我怎么会叫欧阳西西或是欧阳小小?”
“哦,那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骗人!你说你有十五岁!”小女孩说。
“你懂什么?这是妈叫这么说的!”庄牧说。
欧阳建辉再次笑了,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种菜!我妈说我一定要有一块自己的菜地。可是我挖不动,只好请他挖。”小女孩说。
“好了,我给你把地也挖好了,以后你要种什么就自己种了!”庄牧说。
“你说过你会帮我一起种的!”小女孩说。
“我什么都帮你做完了,你做什么?”
“我就负责守着它,看着它长大!”小女孩说。
“好吧。我明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一些菜秧来。”
欧阳建辉看着他,心想:真是个勤劳敦厚的实干家。不过在敦厚这点上可不像我。他会是我的儿子吗?
“走吧,欧阳叔叔,我带你去见吉丫阿姨。”
“吉丫阿姨?不是你妈妈吗?”
“不是。我妈出去了,要好几天才回家。”
说话时,从房间里出来一个小个子女人,欧阳建辉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丑陋的女人。她个子矮小,背严重弯曲和畸形;虽则如此,她走路却是仰着脸,好似竭力要使她的背不要那么弯曲;或许是因为她的背弯曲、畸形的缘故,她走路的姿势也不是很稳,好像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她的嘴有点歪,肌肉牵扯以致脸部变形,一只眼睛也深受影响,翻红了出来。
她似乎早有准备,对走向她的欧阳建辉说:“我是吉丫。刚接到陆伯母的电话,说你要过来。欢迎你回家。”
欧阳建辉想:他母亲到底是在干什么啊?如果他早知道西弟小漾回来了,他不是应该早回来看她了吗?
他在她的带领下进了屋,把小女孩放下,感觉一进屋就在一个人熟悉的眼睛注视下面。那是西弟小漾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纯洁、坦诚、给人的希冀、一脸仰起的真情,使他想起了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的海迪·拉弥。两者的美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这种美是绝对不会过时的,它永远在人的心底,是一切最美好的感情形象的替身。
“你自己到楼上去看看。陆伯母交代过,今天晚上你就住西弟小漾的屋。如果有什么疑问,下来找我。”
他当然有疑问,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他要自己找一些线索。
他上了楼去,停在卧室外面的过道。过道的尽头有一扇窗户,在那里可以看到不远的草地和小溪,听到小溪潺潺的水声。过道的左边是卧室,右边也是卧室。它们的门都是打开的。
欧阳建辉步入他和西弟小漾以前住过的卧室,看到一张双人床、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柜、一张饮茶和独坐的小圆桌。小圆桌靠窗,有两张小圆凳。他可以想象西弟小漾经常独坐在这儿看风景的情景:小圆桌上摆放着茶具和一个插花的玻璃瓶。窗子是绝妙的设计,西弟小漾的父亲帮他设计的,木格子的大窗和可以从两边开启的木窗门。他不知道她在这里是否会想起她的父亲。就在这扇窗的右边,刻着“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死的时候能够回到这里”。可见她是多么爱这里,多么想要回到这里。她在出走的时候就有这种设想:无论出去多长时间,无论去的地方是多么遥远,她还是要回到这里。他在窗子边朝外凝望了一阵,第一次觉得外面的风景是那样熟悉又遥远;同时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够回到这里、怎样或何时才能够回到这里。
书房与卧室是相通的,他转身过去,看见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书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他坐下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一种异样的感觉来了:这里面装的就是她,全部的情感和思想。桌面背景是扩大了的她和一匹马的合影,画面无疑是很美的:碧绿的草地,一匹棕褐色的马很温驯地站在身着洁白短风衣、黑色裤子的她的身边,马把头歪了过去,似乎是为了嗅着她的衣角;而她则用她的一只手把她的头轻轻地扶靠在它的背上,微闭着双眼。他凝视了很久,总觉得那微闭的双眼里有什么。他觉察到了一丝痛苦的神情。
他看过她的一些随笔、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以及两本已经出版过的学术专著的一部分,最后在他上床的时候翻到了一本用来记录零星碎语的本子,在上面读到以下这些句子——他觉得他能触摸到她的心,嗅到她的呼吸了:
——我常常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需要爱和关心。
——我发现我特别喜欢“温暖”这个词。
——我不太赞成那种死去活来的爱。
——当你以即老、临死的思想状态来看待你现在的生活,你就会豁达得多。
——太爱则无爱,过悲则无悲。
——不要偏激,绝不可以走极端,顺着生命的轨迹自然而亡,那就是进入了生命的最佳状态。
——我常有一种急切的想要追赶时间的愿望。我生怕我在这尘世间的事不能做完。
——逝去的已逝去,它不会再回来。
——我曾经想过给我的小说找一个好的结局,但我又总是在不停地排斥、否定;因为事实上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
——艺术即苦难。
——一切事物,唯有死了,才能进入永恒。
……
他读着、读着,就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了。他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哽着,心里面也是。他不知道还能够对她说什么,这世界上也只有像她那样的女人,才能够叫人如此动情。
他有太多疑问,希望吉丫能够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