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若然强颜欢笑道:“好受,好得很。我爱煞这个地方!”
柳青玉冷笑道:“你的嘴真硬。不过,很快你就会到一个更美好的地方,那里比人间的苏杭更美。”她的手指滑过夏若然的脸庞,落在脖子上。
柳青玉惋惜地说:“可惜,赵大师让我快点解决了你,否则我绝对能想出一千种方式折磨你。”她说这话的时候,手已经缩紧。
夏若然觉得呼吸困难,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或者说,她已经不想挣扎。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她似乎回到八年前的夏天,彼时她才十岁,十五岁的廖暮仁带她荡秋千,他把秋千推得很高很高……
高得……接近于天堂。
在那里,
她不用再呆在夏府望穿秋水地等待廖暮仁的到来……
她不用为廖暮仁的欺骗而哭泣……
她不用再受思念的煎熬……
她不用因为廖暮仁碰过别的女人而肝肠寸断……
结束了……
夏若然缓缓闭上眼睛,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失而复得,喜悲两相叹
赵大师似笑非笑地看着廖暮仁,道:“你可以选择不与我决斗,那样你当然可以走。但是李如画要留在这里,你也永远看不到夏若然。”
廖暮仁叹口气,道:“我还有的选择么?”他仰起头,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那双奇异的眼睛如琉璃。
他不再说话,他整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此时,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廖暮仁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孔七暗自喝彩,不愧是十五岁就力挫“毒长老”的廖暮仁!不,他已经不是那个说话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廖暮仁,他的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浓厚的书香,而是……
杀气!
可怕的杀气!
这股奇异的杀气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弥漫全身,直指赵大师。
孔七看着廖暮仁,看这种情形,廖暮仁的气势明显占了上风。他突然知道为什么廖暮仁能在十五岁那年就力挫毒长老了,他突然知道为什么江湖上都说廖暮仁是打不败的。因为他的气势,一种自信,正义的气势。
孔七嘴边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心里竟然涌现出一阵欢喜,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欢喜。
21.气氛凝结
赵大师突然打破了凝结的气氛。他缓缓道:“廖暮仁,难道你就不想看看夏若然吗?”
廖暮仁的气势骤然收缩,空气不再充满杀气。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温和,似乎又是那个知书达理的廖暮仁。
赵大师轻轻转动香炉,那杀死司空情的香炉。
之间佛堂的供台缓缓转动,供台后面竟是一间巨大的冰室!冰室里有人!
柳青玉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她着一袭白衣,脖子上绑了一条白色的丝帕,十分清丽。她推着一架特制的长椅,上面坐着两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人,一架白骨。
李如画一见那白骨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娘”。
这一声喊得十分动人心肠,连柳青玉都不禁动容。但是廖暮仁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人。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夏若然。
夏若然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倚在靠背上,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做着什么美梦。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脖子上有几道紫印。她的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已经没有生命气息。
廖暮仁缓缓走到夏若然跟前,伸出手,触摸她的脸,喃喃道:“若然,若然,不要睡了,醒来。”他仿佛置身于夏府的早晨,贪睡的夏大小姐不肯起床的时候。他轻轻地掐一掐夏若然的脸,温柔道:“若然,再不起来,你爹就要骂人了。”
夏若然当然不会醒来。她本已经永远醒不来。
廖暮仁加大力度,开始拍她的脸颊。
夏若然的身体倒了下去。廖暮仁扶助她,依然唤道:“若然,若然,不要睡了,醒来。”
柳青玉忍不住按住廖暮仁的肩膀
廖暮仁抬起头,看向柳青玉,他的眼睛已经失却了神采,他觉得身体里的一部分已经随他离去。
李如画看看白骨,又看看站在椅子后面的柳青玉,柔声道:“青玉,钢丝是你放的吧。”
柳青玉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李如画默然,半晌,才道:“我误你一生,你帮别人对付我,也是很正常的。现在用一双腿还你,也是应该的。”他又道:“可是夏若然碍着你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待她?”
孔七冷冷道:“你伤透了柳青玉的心,她自然要找地方报复,怪只怪你对夏若然太好。”
廖暮仁却充耳不闻,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夏若然,仿佛夏若然真的只是睡着了,她会在下一秒钟突然跳起来,狠狠给廖暮仁一巴掌,大叫道:“扰人清梦的坏蛋!”
他轻轻抚摸夏若然颈上的紫痕,又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他眼中扫过一抹困惑的神情,像是什么东西想不清楚。
他的杀气,他的自信,已经在看到夏若然尸体那一刻消失殆尽。
他现在背对着赵大师,此乃对敌大忌。赵大师当然不会错过这一良机,他手一扬,三颗佛珠就直飞廖暮仁身后三处要害。
李如画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练武者都会听脑后风,廖暮仁当然不例外。但是他却没有闪避,他并不想闪。
独孤三哭成了活死人,夏若然已死。他生存的意义已经消失。
柳青玉想闭上眼睛,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个人,已经在她面前倒下。
不,不是廖暮仁。
是孔七。
一枚佛珠打中他的脖子。但是他还没有断气,他握着廖暮仁的手,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廖暮仁。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
廖暮仁看着他,轻轻说:“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依然是我的朋友,你永远是廖暮仁和独孤三哭的至交。”
孔七已经听不见。死人是听不见东西的。但是他的神色宁静而愉快。
无论孔七做错了什么,他的死已经偿清了。
廖暮仁站了起来,面对赵大师。
赵大师冷笑道:“廖暮仁,你现在还敢出招吗?”
廖暮仁气势尽失,一个没有气势的人,无论与谁对照,下场也只是输。
输,即是死。
廖暮仁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一眼夏若然。
他看到了血。柳青玉的血。
柳青玉的手紧紧地抓着椅背,那么用力以致手掌上的鲜血顺着椅子滴落到地上。
廖暮仁不再看夏若然,他重新面对赵大师。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那种神采又回来了!廖暮仁低头看了看孔七的尸体,他身上散发出杀气。
更加凌厉的杀气。
李如画看了看夏若然,又看了看柳青玉,他微微地笑了,他明白了什么。
廖暮仁冷冷地盯着赵大师的眼睛,道:“你还敢出招吗?”
这一句原本是赵大师问他的话,他现在反问回去。
赵大师的额头青筋暴起。
廖暮仁又大喝一声:“你还敢出招吗!?”
出招,等于失败。失败,等于死亡。
赵大师道:“夏若然在九泉之下若知道你对她的死如此无动于衷,一定肝肠寸断。”他知道要战胜廖暮仁,务必削弱廖暮仁的气势,而夏若然,就是廖暮仁的死穴。
廖暮仁不理睬他。既而又问道:“你还敢出招吗?”
赵大师诡秘地笑道:“你应该看见夏若然的手臂,上面已经没有守宫砂。”他说出守宫砂三个字的时候,身子已经跃起。他的手上多了一把软如绳索的剑。电光火石间,他已经刺出了十五招,这十五招正是赵大师的得意剑法,其中暗藏三十六种变化。
十五招用尽,却碰不到廖暮仁一片衣角。
赵大师变招出击。然而,就在这变招的空隙中,廖暮仁出手了。
赵大师已经使不出第十六招。
因为廖暮仁的手指已经捏断了他的喉骨。
一切安静下来。
世界仿佛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廖暮仁慢慢向椅子走去。他没有碰夏若然,他甚至没有看夏若然一眼。他绕过椅子,一把把柳青玉抱在怀里。
他抱得很紧,也很久。似乎生怕一放手,柳青玉就会从他身边消失。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放松。
廖暮仁慢慢地抚摸柳青玉的脸,突然,他手一翻,把柳青玉的脸皮整张撕了下来。
柳青玉已经不是柳青玉了。
廖暮仁撕下的,竟然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面具。而面具下笑吟吟的女子,不是夏若然是谁?
廖暮仁拍开夏若然的哑穴,突然大喊出声:“严泪,你滚出来给我一个解释。”
佛堂中青影一现。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站在佛堂中央,她年纪已经很老,老得让人觉得应该躺在床上等阎罗王叫名字。可是她的眼睛却很灵动。眼皮上虽然满是褶子,但是眼睛里却泪眼汪汪得似乎随时会滴下泪来。
不是严泪是谁?
严泪嘶哑着声音道:“年轻人,你声音太小。老太太耳朵背,听不到。”
夏若然嘻嘻笑着拍拍严泪的肩膀:“老人家年纪大了,就不应该飞来飞去。”
严泪依然哑声道:“老太太不飞来飞去,小姑娘就成尸体了。”她突然对着廖暮仁展颜一笑,皱纹堆了满脸:“年轻人,老太太上次给你弄了个假新娘你很不满意,这次又送你一个假死人,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
廖暮仁笑得一脸灿烂,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值得让人高兴?他紧紧地握着夏若然的手:“满意,非常满意。”
严泪道:“天下会易容术的,可不止一个,但老太太却是最精通的。要不是上次的假新娘身材跟夏若然实在相似,又珠宝翠玉戴了满头,老太太可不会上小贼的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李如画,李如画只得苦笑。严泪又道:“我点了夏若然的哑穴,就是怕她一出声给曝露了身份,谁知道你这小猴儿还是猜出来了,莫非老太太的手艺变差了。”
她说话的声音,语气,神态无不似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以致廖暮仁也不由自主地恭声道:“老太太的手艺还是天下无双。可是,老太太没有留意夏若然的手。”他把夏若然的手举起,只见手心的伤口又鲜血淋漓。
“柳青玉的手心滑嫩异常,却没有伤口。又因她是习剑之人,手指的第三节处必然有茧子。”廖暮仁笑道,“不过一开始我的确以为是夏若然,以致伤心过度,差点忽略了这个问题,不过,多亏了夏若然手上流出来的血啊。”
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严泪也笑了:“看来夏大小姐难得受一次伤,也是物超所值啊。”
夏若然原本听到廖暮仁赞柳青玉手心滑腻而板起的脸,现在也忍不住笑了。就连重伤在身的李如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尾声
1
“赵大师死了多久了?”
“大约,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似乎很漫长……”
“这三个月,足够李如画为自己弄一副很好的轮椅,足够让他带着柳青玉和赵夫人的骨灰远走他乡。”
“他能生存下来么?”
“李如画七岁开始在外漂零,自然有他生存的办法。”
“李如画,也算是一个对得住我的朋友吧。”
“当然算,有的人虽然坏到骨子里,但是他若对你好,也就是你的朋友。”
夏若然幽幽叹了口气
廖暮仁道:“你还在为孔七的死而伤心。”
夏若然道:“我只是弄不清楚,孔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欺骗了你,最后却为你死了。”
廖暮仁叹道:“孔七是一个无奈的人。他有自己的苦处。我们应该理解朋友的苦处。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至交。”
夏若然缓缓道:“孔七,应该算是一个好人吧。”
廖暮仁道:“他当然是一个好人,只是是一个很无奈的好人。”
2
一个清癯的人伫立在远处。他似乎在呆呆地想什么东西,若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双手的拇指已经不见。
这个人,当然就是独孤三哭。
他瘦了很多,几乎不成人形。
廖暮仁走过去,看入他的眼。
独孤三哭轻轻说:“我觉得小情并没有走,她会时刻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面蹦出来。就好像那天晚上,她不知道从那个角落蹦到我家里来一样。”
廖暮仁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独孤三哭道:“我要远行,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很快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但是我答应你,我会活下去。而且尽量让自己活得好。”
廖暮仁拍拍他的肩。
独孤三哭转过身,向太阳下山的地方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已经不是混混。
从认识司空情那一刻起,他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介意的混混。
死者已逝,活的人还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活下去。
3
“红颜白骨转头空。”夏若然躺在贵妃椅上轻轻吟道。
廖暮仁皱了皱眉头:“你又在多愁善感了。”
夏若然道:“我只是在想,人生匆匆数十年,转瞬红颜老。的确都是皮相而已。皮相下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夏若然皮相后面可能是柳青玉的灵魂,柳青玉皮相后面可能是夏若然的灵魂。严泪的皮相更是变化多端,无人知道她的真正面目。”
廖暮仁投降道:“你该不会是着了赵大师的魔,让赵大师的灵魂入了你的皮相。”
夏若然啐了他一口。
她突然想到什么,正色道:“廖暮仁,你老实告诉我。在柳青玉装成我的那段日子里,你到底碰了她没有。”
廖暮仁面露难色:“这碰与不碰之间的界限是什么?拉拉手是肯定要的,要不然怎么能骗过她?”
夏若然冷笑道:“是么,不是做戏做到底,顺便骗到床上去?”
廖暮仁头开始痛了,一个女人吃起醋来已经难收拾,更何况吃的是一个死无对证的人的醋。
他只能道:“以后,我只碰夏若然一个人。”
夏若然依然耿耿于怀的表情
廖暮仁道:“转瞬红颜老,这是你自己说的。难道你要把你的红颜浪费在吃一个死人醋上面?”
夏若然跳起来,捏住廖暮仁的脸颊,恨恨道:“我爹把我许配给你这个没良心的。如果以后让我知道你对不住我……我就,我就……”她脸一红,咬着嘴唇说:“我就送十顶,不,二十顶绿帽子给你。”
说到这里,她就算想故意板着的脸也禁不住大笑起来。
当笑且笑。
人生苦短,
当然要好好享受快乐的青春年华。不快乐的事,又何必想它们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