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这一夜,无源而起的漫天白雪翻飞了起来,密集而缠绵,飘飘落落洒向人间,多少人睡了,多少还未能成眠,一阵大风薄情地划过长空,于此同时,似有似无的身影极快地出现在古宅,飘然进入古沐风所居住的院落。
狂风咆哮而过,掩住了破门而入的大声响,来人攥紧拳头瞪着眼前还自顾惬意的古沐风,原本眼睛里的阴郁化成滚滚烈火,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撕咬他的欲望昭然若揭。
古沐风斜倚在塌上,并未就寝。听到并不小的声响也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帘,隔着轻纱,漠然冷清的眸子里流转着深紫色的光。
门一开,凉风肆意吹过,把轻薄的纱一角微微撩起,摩擦他的贴身衣衫。
“九尾,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雾姬?”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气呼呼地冲进了内室,轻纱宣泄般往后一甩,“撕拉”一声,无辜的纱破了条大口子,耷拉在地上。明明是五官温柔如水的男人,说出的话却是凛冽如冰,做出来的事情却是鲁莽无比。
古沐风以指敲着榻的扶手,看不出任何情绪,“云斑,你很吵。”
“你……你……说什么,我要咬死你,咬死你。”男子的五官扭曲了,狰狞地揉在了一块,名叫云斑的人边咆哮边跳脚。
一阵可疑的白烟在屋内升腾起来,古沐风无奈地叹息一声,眼角一挑,敲击的节奏停了下来,冷冷地掷下话,“云斑,你炼化人型需要多久,一百年?两百年?我可以让你再去山洞里继续蹲着。”
“喵呜。”屋内无名风起,震倒了瓷器,锵锵碎裂声作响,云斑已经幻化成了原型,他的元神是只色彩斑斓的猫妖,爪牙锋利,背上生出一对黑色的翅膀,像要把世间暗色拢进其中,极其危险的样子。
下一刻,云斑炯炯发亮的瞳孔中的冲动之色随着古沐风不轻不重的话,立即悄然熄灭了,他状似郁闷地嚎一声后,渐渐又转回之前的人型,云斑不敢造次了,他相信,眼前这个残酷的人,这个叫做九尾的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乖。”古沐风对于他悬崖勒马的行为赞许了一声,仿若驯养宠物那般的口吻。
云斑虽然气闷,但是碍于对手太过强大,只好吞下这口怨气,平时在妖界被奉为长者的他在妖王跟前也只得俯首称臣,每个人都有天敌,面对九尾,即使是他,也束手无策,“左的遗孤你不是已经带来了古家吗,我看这里好吃好喝,你还不放心什么,雾姬她也已经长大了,你该去看看她。”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云斑偃旗息鼓,话语中隐隐透出请求的意思。
说来说去,云斑的话题又转回那个叫做“雾姬”的人,他对这个名字,这个人,显得尤为执着。
“你看着她,不就好了吗?”古沐风微眯眼睛,看上去有些乏了,不以为然地抚了抚指尖。
云斑一听到古沐风的回答,全身就像被霜打到了一样,倏然地僵住了,窘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摆,有些结巴地辩驳道,“不……不,我只是替你看着她。我只是替你。”最后一句总算有了点底气,云斑抬头挺胸地直视古沐风。
而古沐风又笑了,皮肤娇嫩,唇瓣美好,半睡半沉迷的模样,“都是一样的。”
一切,他都了然的,云斑喜欢雾姬,而雾姬在未投胎前固执地喜欢自己,他叹,既然已经轮回了,何必念念不忘,何必呢?
虽是这么想,也想这么劝告云斑,但是修炼了千年的狐妖不也是一样执迷不悟,他为了报答左氏在三百年前救自己的恩情,不惜附在古沐风的身上,化身为人类少年,只为照顾左氏最后一个孩子,同时他也为了能够取回真身,这,只能靠左小蛮这最后的左撇子力量来达成,在这之前,他有责任,也必须将她保护好,让她长大。
换言之,现在的古沐风不是真的古沐风,而古弄影也不是真的古弄影。古沐风是九尾,古弄影是左小蛮。他们各怀目的,各怀心思。
有时,世情就是如此,不小心就把自身也算计在内,逃不掉,是因为他们不想逃。
古沐风起了身,披了件外袍,站在窗口,雪花飘落在窗棂上。
三百年前记忆里的一场雪,也像今天那么大。
他恨下雪天,非常。
古沐风的思绪随着这相似的雪花飘扬到了过去,似乎还能够看到那个大雪天里所发生的事情,人类以卑劣的手段诱惑他入了套,千万只小妖在灵力下发出痛苦的哀嚎的场景历历在目。
狐妖岂是善类,他原本该杀掉这些欺善怕恶的人,原本该杀掉虚情假意的那个家伙,只因一时仁慈,竟反而落入了三百年的禁锢。要不是左氏的出手相救,或许他九尾早已不存于世间,与春尽的雪花一起消失殆尽。
雪花无声无息的,逼至古沐风的眼前,如同月光泻了千里,为往昔在无尽伤感。
妖,不该有情,若有就是一辈子羁绊。这是那个无耻的人类教他的,教他不能相信,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是一样。
绵延无尽的大雪如同痛苦那般弥漫,天与地纠缠成痴,带着阵阵凉意。他又想起那个人,那双真诚的眼睛,那背后,全是虚假,好可怕的下雪天,好可怕的恶毒心思。
“云斑,我相信你能照顾好雾姬。”古沐风转过头,紫色的眼睛弯了起来,只有在无防备的时候,他才会露出狐妖有的紫眸,他相信云斑,他相信云斑不会背叛,也相信云斑会好好照顾雾姬——那个同样可怜的孩子。
云斑闻言,叹息一声,长长的,“好吧。若是这里的事情处理好,就去看看她吧。在这之前,我会代替你……”
古沐风捏了捏手中雪花融了的湿润,兀自道,“云斑,我们是朋友么。”他抬眼,直视呆住的云斑。
“至少在我眼里,是的。”云斑说完这句,又觉得太过便宜经常戏弄他的狡猾狐狸,别扭地继续道,“只不过,你真的是个讨人厌的朋友。除了会给人添麻烦之外,真不知哪里可以被称为王的。”言毕,他画蛇添足地哼了一声,脸抛得高高的,因为云斑已被这狐狸瞧红了脸,光是一双眼就把他的心神迷惑住了,该死,若是得到了真身,不得活活把万物迷晕了。
古沐风朗声笑了,他是真心的宽慰,千年,幸好还有一群真性子的妖,有时妖比人诚实的多哪,不过那其中不包括他,他可是一只狐狸,千年的狐妖。
忽听外边有人惨叫,“救命啊……”
是左小蛮的求救。
云斑递给古沐风一个自求多福的眼色,心中万般庆幸,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还是每日对着雾姬好些,同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他就不必操那么多的心。哪像九尾照顾的左小蛮,半调子的灵力,能看见妖怪,却没有任何能力,每回都是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上次沙漠是,这次又是。只不过,这次的妖怪可不是他引来的,索性的是,九尾并不晓得沙漠的低等妖怪是他故意招来的,否则,还不被他一顿修理。
正当云斑喜滋滋地一旁高兴,古沐风跨出屋子的步子顿了顿,轻飘飘地说了句,“云斑,虽说我们是朋友,可你若是再招惹事端,伤害左小蛮。即便是你,我也不会放过。懂么?”
云斑冷汗涔涔掉下,吐了吐舌头,正正经经地点头,凡事还是瞒不过这狐狸。
古沐风见他有所觉悟,也不再多语,大约左小蛮又见到什么鬼鬼怪怪的,才会发出那么可怖的惨叫。
原本左撇子的灵力该在八岁时就觉醒的,不知是不是她故意封闭起自己的能力还是比其他的人迟钝,竟一晃到了十多岁还是灵力时有时无。
或许,这是上天留给左撇子唯一的神的印记。
古沐风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若妖众们想要杀人、想要吃人,他自然不管,由着他们去,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但是如果有谁想要伤害他保护的孩子,他即使杀光他们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妖骨子里的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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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左小蛮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揉了一遍又一遍,眼眶都快揉疼了,她才放下手,苦着脸,与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可怜的小鬼,人眼瞪鬼眼,接着,左小蛮头一仰,高亢的惨叫响彻云霄,“救……命……啊……”
神仙常有、妖魔常有,左小蛮这天终于愿意承认,没见过不见得没有,譬如说鬼。
“你……你……”古弄影的鬼魂眼巴巴地撅嘴,伤心地快掉下眼泪,看上去好像比吓到的左小蛮还委屈,还要怯懦。
鬼魂的身体很轻很轻,她的声音更轻,轻得叫人毛骨悚然,每一丝阴风似乎撩过左小蛮每根细弱的神经。“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的……”
鬼说的话能够相信吗?人不都说鬼话连篇。
左小蛮见她高举双手的可笑样子,恐惧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屋内静谧一片。她无声地审视了半晌眼前垂头丧气、缩成一团的小鬼,她竟有些信了古弄影说的不伤她的话,她有些信了这张长得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蛋的小女鬼,心中竟起了无端的波纹,像是亲切。
左小蛮咽了咽口水,不再尖叫呼救,还是谨慎地先问了句,“古……弄影?”
古弄影见左小蛮不再大叫,懦懦地点头,她看出左小蛮怕自己,不敢上前,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轻忽地一飘,尘土不惊,“我是古弄影。我并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请你帮帮我。”她再三承诺,垂眸,黯然地蹲在角落,如同左小蛮之前在大厅看到她的模样,分外凄凉。
“你……”左小蛮本想脱口而出,她一个普通人能帮什么忙,可看着古弄影可怜巴巴又充满冀望的眼睛,心就软了,“我……要怎么帮?你……你……”她该不会想吃掉自己吧,无数鬼怪奇谈在小蛮脑海里徘徊起来,左小蛮心一惊,攥紧拳头,暗自镇定,深呼吸数次,相信她,相信她,她不会的,她说了不会伤害自己。
“我想见娘。”古弄影话一落,眼泪就滚了出来,是血色的,一滴一滴,从苍白的脸颊上滑进颈子里。“我想和她说话。你……能不能……把身体借给我用一下。”
“不行。”左小蛮立即拒绝,要是古弄影上身之后不愿离去怎么办,她可以帮忙,并不代表她要把命搭上。
古弄影颤颤巍巍地倚着墙壁站了起来,“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你看我,你看看我,我已经快要消亡了……我的魂魄将要成灰……为什么……不可以……我只是想跟娘亲说一句话而已……”
“你想说什么,我可以转告。”左小蛮看她凄楚地一步一步走近,心生不忍,却依旧强硬地回绝,她不是不想帮古弄影,只是,怕付出代价太大。
古弄影想了想,缓慢地点点头,她说,“好。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娘看到你,就是看到我了。”言毕,血泪又淌了下来,划出一道伤痕,在左小蛮的心里,她了解到这个孩子眼里的哀痛悲凉。
古弄影是无所皈依的魂魄,天地游荡,无处安身。透过那薄薄的、近乎透明的身躯,左小蛮有种错觉,她觉得眼前的鬼魂的颜色越来越淡,似乎就将隐入空气中。
左小蛮跟着古弄影往外走,她说,“现在就去吧,我的时间不多了,好不好。”
雪花飘来,幽幽的风像是一条河。
左小蛮点点头,算是应允。
左小蛮边走边细看周围的一切,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古府的一切,脚下好像是鹅卵石所铺成的道路,表面已被覆上了一层晶莹白净的雪被,小径清净,无人路经。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甚至连个方向都没有的跟在古弄影的后边,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事,难不成是好日子才开始就要结束吗。左小蛮自嘲地摇摇头,若是古弄影的娘亲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古弄影会作何反应,她真帮这个忙,是对的吗。
领路的古弄影忽然停下脚步,欢喜地说,“你看。”她伸出手,指向远方的那片天空,大大的眼睛里印出雪花的样子,“很漂亮对不对,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下雪,这是第一次哦。雪是什么味道呢。”
原来,雪花停了片刻后又不歇地落尘。
左小蛮也跟她一起抬头,一人一鬼同望着遥远的地方,她伸出手来抓了一把,“雪,我不知道什么味道的,只是很冷。”左小蛮缩了缩脖子,调皮地吐吐舌头,对古弄影的惧意已随着相处,消弭无形。
花朵、鱼儿已经深眠,眼及之处,只剩白,折出粼粼的光。
走在前面的古弄影退了回来,她小心翼翼地牵着左小蛮的手,很冰凉,“好冰。”左小蛮说,鬼是无形的,却还存有温度,那是对人世残留的最后一点依恋。
古弄影以为她不高兴,眸里泛起受伤,静静的,手指松开。
左小蛮对她笑,像是照镜子那样,她的眸子里印出古弄影的笑靥,话锋一转,她说,“可是,冰的很舒服。”
左小蛮注意到了,古弄影的额头上居然溢出了一颗颗细密的水珠,像是被热度蒸出的汗水,可是,大寒天的,又哪里来的暑气呢?
古弄影对上左小蛮的视线,羞怯地笑着,像是对自己的异状没有察觉,整个人仍在不自觉地掉下水珠,像是落不尽的泪,在银色白雪的夜晚,晶莹透亮,这个鬼魂的轮廓,愈发浅了。
她说,“我娘就住里边。”
“吱呀”,眼前的门应声开了。
宿命的轮回,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