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冬日的清晨。凉。
古沐风抱着左小蛮离开徐氏的住所,在雪地上印下深浅不一的脚印,一直蔓延,他越走越慢,像是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冗长雪路。其实这段归途并不长,只是古沐风已然走不动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白得近乎透明,终于,他身形一晃,左小蛮从他温暖的怀抱里松了出来,落在厚厚的雪被上,依旧沉静地睡着。
而古沐风,昏厥了过去。
四周一片寂静,唯独猎猎的风,呼呼作响。
左小蛮动了动手指,意识渐渐回笼,她觉得好冷,仿佛睡在一张冰床上,寒气一点点侵袭入了身体,她挣扎着,沉重的眼帘掀开,睁开时,再一次被近在咫尺的异象吓得愣住了。
她方苏醒就先见到了一双并非人类的眼睛,它的瞳仁是绛紫色的,层层环绕在银白雪花影出的光里,通体雪白的白狐正伏在她的身边,以那紫色的眼静默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左小蛮,一眨不眨。
它不是属于尘世的狐狸,它有着不属于尘世的眼神。
它是神仙,还是妖魔?
左小蛮只记得自己让古弄影上了身,期间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是那样美好,她梦到古弄影带着幸福的笑靥,在漫天的粉红花瓣里道别,她还说,谢谢。左小蛮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她也知道,自己昏过。
可是为什么她一清醒过来会在这片雪地里,身旁有只来路不明的白狐,还有……古沐风!
左小蛮利索地起了身,顾不了仍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白狐,因为左小蛮看到不远处熟悉的身影,古沐风正毫无生气地平躺着,几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
她走过去,停下来,低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古沐风的脸颊,幸好,触手温暖,应是无性命之虞,“沐风哥哥,醒醒。”左小蛮边呼唤边注意到那只白狐也跟着过来了,像是看戏一般作壁上观,显得悠闲而高傲。
古沐风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的样子,让左小蛮不由地担心了起来,就在此时,她敏感地察觉古沐风毫无预兆地醒了,他回视左小蛮,表情怪异而陌生,古沐风舔了舔干燥的唇,问,“你是谁……”
这一句,让左小蛮下意识地收回了抚在他面容上的手,紧张地皱起眉头,暗自思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揣测着接下去会发生什么,难道,她是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让古沐风对她的身份起疑,还是,出了什么她不能预测的变故?
左小蛮不禁心生恐惧,或许参杂了某种叫做不舍的情绪,原来,每个人都是那么害怕让喜欢的人失望。
喜欢?喜欢。
那些被疼爱的记忆在左小蛮脑海里翻腾,尔下一脸茫然的古沐风,他不但不会温柔抚慰左小蛮,甚至与她还有着如同从未相识一般的疏离,是的,从未相识。
古沐风怯怯地支撑起身子,向后退了好几步,哆哆嗦嗦的声音再一次传在左小蛮的耳里,他又问,“你……你……到底是谁。”
风,冻结了。
左小蛮听到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她闭了闭眼,然后直直地看向古沐风,坚定地开口,“我是古弄影,你的妹妹。你好好想想,沐风哥哥,你不记得了吗?”
古沐风闻言,仿若在探究言语里的真实性,仍是抗拒左小蛮的接近,谨慎地一退再退。直到他瞥见不远处的白狐,才打破沉思的假象,他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后,面容扭曲地跳了起来,紧张而嫌恶地指着它,怪声怪气地斥道,“快走……快走……嘘……快走……”手不停地挥舞着,仿佛在拨开多恼人的东西,他的眼里尽是怯意。
害怕到了极点还装作强势的人和饿得要命还顾忌吃相的人一样虚伪。
左小蛮不动声色地观察古沐风的一言一行,她只是望着他,那个高挑英挺的大男孩在那边活像小丑似的跳来窜去,之所以这幅惊慌失措模样,只是因为他的面前有一只看上去无害的白狐。
白狐对于古沐风的驱赶显得无动于衷,慵懒地向前迈了几步,紫眸里闪着冰冷的芒采,左小蛮总觉得它仍在若即若离地看着自己,而那眼神却是那么莫名的熟悉。
古沐风见白狐不但没被自己吓走,还愈走愈近,他颤抖着,疾奔到左小蛮的身后,双手巴在她的肩膀上,畏畏缩缩地探头探脑,他害怕,害怕那只狐狸眼里的妖异,担心它会无声无息地窜上来,咬断他的脖子,那种恐怖的场面在古沐风心里挥之不去,直至躲在左小蛮的身后他才稍稍安心了点,怪狐,要杀,先杀了这个叫我哥哥的女孩子吧。
变了,是谁变了?还是谁变了又回来了?
左小蛮沉默,她不再去看仓皇失措的古沐风,她怕再看眼前的这个他,会忘记从前那个同样俊俏,却不同性格的古沐风。
难道,以往都是梦一场吗?
白狐的眼,因昨夜的厚雪而张显璀璨明亮,整个身体看上去散发着淡淡的光。
古沐风又叫了起来,狐假虎威中气十足地喊,“妹妹,你先引开这只狐狸,我去叫人来打死它。你站着不要动,要是它扑上来,你要替我挡开,知道吗?”他吩咐着,似乎多么理所当然,并没有想过其他人的安危。
左小蛮先是震惊,接着沉默地点头,她转身,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年展开欣喜的笑容,左小蛮忽然发现自诩聪明的自己竟也看不透其中的玄机,只觉得世间一夜变幻莫测,让她措手不及。
古沐风见她应允,防备地再看了一眼白狐,趁机拔腿就跑走了,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在视野里消失不见,悉悉索索的声响,那是残留的枯叶在互相摩擦的声音。
左小蛮颓然地撇撇嘴,觉得有些冷,她蹲下身,抱膝环住自己,瑟缩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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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风那么大,左小蛮额前的发被过路的它们肆意撩起,遮住的那双眼蕴含着迷雾,不散却,也不坠落,她扎起小辫的紫色的发带下有些松,末梢垂在颊边。左小蛮想起,那是古沐风给她买的,在她的指点江山下,各色的缎带都有一根,古沐风说,这样也好,每天都是多姿多彩的弄影。
好暖,她抬起头,白狐还在,它靠在左小蛮的脚边,漂亮的尾巴蓬蓬地卷了起来,乍看之下就像一团绒,也像是天边的云朵,软软的,柔柔的。
它看她,主动地以尾扫了扫左小蛮的手心,她一痒,笑了出来。
左小蛮倒不怕白狐,刀口上辗转的日子她也熬过了,怎么会像寻常女子一般柔弱,况且,她直觉,眼前的家伙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反而是有些与自己交好的模样。她索性放下最后一丝胆怯,伸出手,摸了摸狐狸雪白的毛,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的温暖和柔软。
白狐没有反抗,紫色的瞳随着左小蛮的动作而动。
“狐狸啊狐狸,你长得真好看,要是把你软软的皮毛做衣裳……一定很暖和吧。”左小蛮缓慢地摸着白狐毫无瑕疵的毛皮,沉吟了片刻,轻飘飘地冒出这么一句。她感觉手下的小身躯微微一僵,继而道,“难道……你听得懂我的话?”
左小蛮坏坏地笑,表情奸奸的像个恶人,她抓起白狐的前肢,兀自打量了起来,“你该不会是妖怪吧?”
狐狸的那双眼,像是沼泽,令人不自觉地深陷。
风吹走了她无人应答的自语,带来了一群人的喊声。
远远的,还能听到他们在说,“狐狸在哪,让阿虎我去瞧瞧。”
“嘿,要是毛色好还能给俺媳妇做件衣裳。”
“少说废话……赶紧去,少爷可吓坏了……”
“咱少爷真是没胆……跟一娘们似的,昨晚回来那架势还叫人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少爷转了性子呢,哈哈哈……”
一片嘟嘟嚷嚷、嘈嘈杂杂的喧哗,夹杂着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脆弱的前进脚步的声音。
左小蛮看了一眼手中的白狐,耸耸肩膀,叹息道,“看吧,不止我一个人要拿你做衣服呢。”
她状似无奈地楼起它,双手紧紧怀抱,匆匆往旁边小径跑去,所有人定然猜不到,他们眼中的古家小姐会是个左撇子,而左撇子天生的就比常人的记忆力要强些,只要走过一遍的路,左小蛮就会全数认得。
路面的积雪已被府里的下人清理了干净,铺成的鹅卵石重新现出了原来的模样,道路两旁的雪倒是越堆越高,约莫是铲雪时都汇到了一起,阳光不吝啬它的热度,明亮而刺眼地洒在每一寸土地,昨夜悄无声息的雪,悄无声息地融化开来。
为了免于被他人见到自己怀抱里的狐狸,左小蛮特意挑了偏僻的小径行走,七拐八拐的一路上满是水痕,把她的裙摆都溅湿了。
路经“问风阁”时,她还是忍不住顿住了脚步,只一眼,左小蛮就认出那个背对着她的人是古沐风,真的是他,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听那温柔的声音在说,“啊?你是说古弄影那丫头?管不了她死活,谁说我对她特别了,似乎我与她不相熟才是吧,要说妹妹,我可有二十多个呢。”说罢,曾经拥抱过左小蛮的手轻佻地探向他对面的娇俏女子,古沐风使劲一拽,将她扯进怀里,他说,“要说疼的话,本少爷最疼你了……”
“讨厌啦……会被人看到了啦!”女子笑着,欲拒还迎,软若无骨的身体倚在古沐风的胸前。
古沐风有着一张好看的皮相和并不清澈的眼神,他果然是古青云的儿子,一样的禀性,令躲在暗处偷看的左小蛮在心里狠狠地厌恶起来。
古沐风并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左小蛮,他笑得愉悦,馋起佳人,“那么……我们进房去就是了……”言语中露骨的暧昧,光天化日的淫靡。
左小蛮望着这一幕,静静的,离去。
她告诉自己,左小蛮,不要再想了,你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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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在左小蛮身旁的狐狸悠悠地睁开眸子,它看着蜷缩在床上的她,细瘦的手臂挂在外边,被褥只盖了一半,另外一半早被她一点一点地踹到了脚边,几乎快要垂到地上,左小蛮的裙角还没有干就和衣睡着了,她很累了吧,这个孩子很累了,辛苦的,不仅仅是难熬的童年,还有无处倾诉的痛苦。
早熟的孩子总是比同龄人要敏感,同时也要背负更多伤感。
左小蛮她猜对了,狐狸不是简单的狐狸,他是妖,他是九尾让白。
原本没有寻回真身的他能力已大不如从前,为了保住古弄影的魂魄,让白几乎耗尽残存的妖力,才会危险地现出了原神,他只好等休息恢复了妖力才能再次附身于古沐风。
若是这些被他的仇家晓得了,不知自己会作何下场,或许真如左小蛮说的,剥皮做衣裳了吧。
让白极轻地跃了下去,将睡褥衔了起来,无声地给睡姿不雅的左小蛮盖好,她顺溜地一裹,背着他继续酣睡,砸吧砸吧小嘴,时而呓语两句,“古沐风……混蛋……色鬼……切掉……哈哈哈……”
不知是什么梦让左小蛮笑得如此欢悦,笑得如此邪肆,一个豪迈地挥舞动作又把被褥狠狠地踢飞了出去。
让白为她拾了第十次被褥后,决定不去理会左小蛮了,这活蹦乱跳的睡相着实叫他头痛不已。
这孩子,骨子里就是那么顽劣,就跟她小时候站在封印他的入口处做的一系列调皮捣蛋事一样,左小蛮肯定是不记得了,可他却清楚地记起,那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经常在外边快乐的笑,大声的哭,淘气地躲在山洞里,瘫在大石上就睡了。
那时,九尾只能看着,他知道她,左小蛮不知道让白,她也不知道是自己孩童时候的天真呼唤起了九尾对世界最初的记忆,是干净。
或许,人类并不讨厌?
或许吧。
九尾让白准备离开,他已渐渐恢复了妖力,如同催眠一般,他对左小蛮说,“我的孩子,不必如此急于睁开双眼,好好睡吧。只要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保护你。”
言毕,左小蛮似乎听到了这番心语,微微笑了,又不晓得做了何种美丽的梦。
他临走前,又听到身后一番大动静,左小蛮又在梦呓,她说,“哼,狐狸,软软……古沐风……色色……”
让白想,若有下回附身不了古沐风,也不能让真正的古沐风醒过来,以绝后患。
而“后患”却尚未苏醒,正在让白的催眠术下睡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