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岚嘴唇哆嗦，却是发不出声音。
苏灿灿甩甩头发，猛然发出尖利的笑声：“妈妈……没啥的，真的没啥。你爽爽快快离婚了吧，你啥时候与苏明德离婚？”
李明岚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看见妈妈那神色，苏灿灿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感。她扶着墙，偏着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声音尖利得像刀，像剑，像皮鞭子：“妈妈，说实话，我也想不到你的动作会这么快呢。你是对的，好女人就不该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况苏明德还是一棵花心的歪脖子树呢。他可以出轨，你自然也可以出轨，这才叫公平。只是我个人以为，你还是先离婚再找男人更能在道德上站得住脚。”
李明岚捂着脸，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终于说道：“灿灿，这事儿……”
她不知该说什么了。
苏灿灿笑了，笑容灿烂无比，如同外面天空上挂着的那轮朗朗明月：“他可以花心，你自然也可以花心。没错，妈妈，我绝对支持你。只是你不要为了一个破男人将女儿拒之门外好不好？要谈恋爱就大大方方的，偷偷摸摸的算啥事儿？现在算是谁出轨？谁理亏？或者，你们已经达成了协议，你找你的，他找他的，两个人加上我，组合成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缺，实际上却长满了霉斑的家庭？”
苏灿灿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这破落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制品仓库，虽然里面也装了些别的玩意儿，但是绝大部分还是悲剧。
甩了甩头发，苏灿灿转身开门，就冲下楼去了。
后面传来李明岚的呼喊声，还有高跟鞋扭脚的声音，苏灿灿充耳不闻。
夜风是沁人的凉。苏灿灿抹了眼泪，才发觉自己一时之间，竟然无处可去。
今天出门赴宴的时候带了一个小包。后来冲出家门的时候顺路将包给带出来了。包里有三四百块钱，还有一个红包。那是前去赴宴的时候妈妈给准备的。可是王滢没收。
苏灿灿打开红包。500块。还有一张银行卡，不过卡里只有几元钱了。
有800多元钱。苏灿灿不知去哪里好。顺路就乘上了一路公交车，跟着公交车上了底站；在公交司机探询的目光中，苏灿灿下了车，又顺路上了另一辆公交车。
手机响了很多次。苏灿灿伸手，将手机给关了。
其实不关手机也没事，因为手机只剩下一点点电了，估计李明岚再打几个，就会将剩余的一点电量给耗光。
苏灿灿关了手机，不过就是想要给手机留一点点电好苟延残喘。苏灿灿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也不过是想要给自己留一点点希望苟延残喘罢了。
夜晚已深，公交车也已经极稀少。苏灿灿抬头，看见面前有一个网吧的招牌，在霓虹灯里闪闪烁烁。
苏灿灿走了进去，要了一个包厢。其他位置，上网费是每小时一元钱，包厢是两元。这个城市统一这个价格，苏灿灿知道。
不过包厢里有布艺沙发，布艺沙发上有一块毛巾毯。玩家累了的时候，可以在沙发上眯一会儿眼睛。这是高级VIP待遇。
时间已经到了深夜。虽然是网吧，也没有多少顾客。门口附近一台机器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正低头在键盘上敲击着什么，速度很快，那声音就像是一阵疾风暴雨。
听见苏灿灿进门，那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去敲键盘。苏灿灿也没有留意。
收银台边上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年轻的女孩进网吧，那守网吧的两个女孩子不免多看了一眼。收了20元押金，其中一个长发的，想了想，找出了一把钥匙：“我带你上去，找一个有窗户的位置。没窗户的包厢，烟味太重了一些。”
这点小小的关心让苏灿灿心中一暖。那网管带着苏灿灿上了二楼，走到走廊的末尾，却见是一扇牢固的木门。
那长发女孩将苏灿灿带进去，给她开机，轻轻告诉她：“这门口有插销。你晚上如果要睡觉的话，可以将门反锁，再将所有的插销都插上。窗户这边你放心，有防盗窗的。”
轻声细语，却含着一种浅浅的关心。苏灿灿鼻子酸了酸，问道：“我要将这个包间包下来，价格怎么算？”
那长发女孩诧异地看了苏灿灿一眼，说道：“包一周，30块一天，你如果办理VIP账号，还可以便宜10块钱。如果包一个月，那是800块……你不会想在这里长住吧？小妹妹……偶尔来上上网是可以的，但是长住的话，这里环境很差的。”
苏灿灿点点头，也不说话了。那长发女孩走了，苏灿灿将门反锁，插上所有的插销。坐在沙发上，抱着毛巾毯，一阵阵发抖。
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苏灿灿将毛巾毯扔在沙发上，摁下了电脑的电源键。电脑发出嗡嗡的声音，整个机箱都在瑟瑟发抖。
电脑终于打开了。苏灿灿打开了游戏，却不想玩游戏了。
当初感觉极其刺激的游戏，却突然变得寡淡无味。游戏页面上纷繁刺激的争斗，在苏灿灿眼中，突然变得非常搞笑。
手就停留在鼠标上，光标就停滞在那里。那位白衣女侠，就站在雪峰之下，风雪之中，笔直地立着，一动不动。
苏灿灿曾经操作着这个游戏人物，在虚拟的世界里纵横披靡。她很仔细地给白衣女侠配装束，光是为了身上那件白色大氅，就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去抓极乐鸟，又花了三天时间去学纺织术和缝纫术。她将这个人物当作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但是现在再看着这个人物，心神之中，竟然一阵一阵地空虚。
心竟然是空了。
现在更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苏灿灿只有800多元钱。苏灿灿不想回家。
那个家已经长了霉斑了。苏灿灿不能忘记家门口那片惨白的灯光，苏灿灿不能忘记若无其事从自己身边下楼去的那个男人，苏灿灿更不能忘记，摔碎在地板上的白瓷碗，搁置在玻璃茶几上的男孩照片。
苏灿灿想要将这些霉斑都排挤出自己的生命，苏灿灿想要干干净净地生活。苏灿灿已经19岁了，苏灿灿一定要自立，苏灿灿想。
800元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即便自己立马找到了工作，多半也要等到下个月才能得到工资。这段时间吃饭住宿，什么都要钱。
想了想，苏灿灿上了游戏的公共聊天频道，发了一个告示：本人账号出售，37级，愿意要的短信。
告示发出才几秒钟，游戏右下角的信箱就跳动起来。苏灿灿打开，却见是一条霸气十足的短信：3元钱，我要了！
苏灿灿输入了“神经病”三个字，恶狠狠地摁下鼠标，发送了回去。
又是一条短信：“一级10元，37级，370元，我要了。”
这个是正经的。苏灿灿也知道，这个价钱还算是公道。想了想，她回复了一句：“能不能贵一点？”
摁下鼠标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
短信立马又闪了。苏灿灿点开，见下面的署名是“吃草的老羊”，只有一个数字，3700？还是看错了，370？
不可能啊。
苏灿灿给“老羊”回了一条短信：你出多少？
“我说纤雪女侠，你可是在游戏里被情人抛弃导致了心性大变，所以想要放弃这个账号从头开始吗？我说呢，丢弃账号只是很无聊的逃避行为，真正的问题你需要面对。哪位负心汉敢抛弃你，你应该上公共聊天频道去声讨他，你应该联合一群少侠一起去灭了他，最差最差也要杀他个13回来复仇，而不是这么无聊地抛弃自己的账号一味地逃避，你说是不是？”
病号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心中的酸楚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苏灿灿被气坏了，当下恶狠狠地回复了一句：“有病早点去医院！”
“我说纤雪女侠，你对顾客的态度可不大好啊，你是在出售账号啊，你不是在擂台上比武招亲，对顾客不能恶声恶气。话说我都愿意出100元一级的高价了，你居然还要问第二遍？”
密密麻麻的字，让苏灿灿心浮气躁；差点点击“删除”了，幸好及时看到“100元一级”这个词。
100元一级……这几个字让苏灿灿心跳动得有些厉害，随即又觉醒过来，她咬了咬嘴唇，打字回答说道：“我现在很忙，没空与你开玩笑！”
苏灿灿看了看短信，没有其他短信在跳。竟然没人来买了？
“你很忙不开玩笑就不开玩笑。我说正经的你怎么就当作开玩笑呢？我是真的想要买你的账号。100元一级，一共3700，你卖不卖？”
苏灿灿揉了揉眼睛。没看错，果然是3700。一瞬间心竟然患得患失起来，随即苦笑了一声。
自己竟然是傻了，被人戏弄成了这个样子。
“我这个账号不值这么多钱的，你不要开玩笑。”将这句话打下去，苏灿灿点击了“回复”。
“你很缺钱吗？你与家人吵架了，在网吧，是吗？”
电脑的另外一端，“老羊”的话跳了出来。
很简单的几个字，就像是一枚针，极其准确地插在苏灿灿的心底那块最虚弱的地方，心顿时就蜷缩起来。眼前的景物在晃动，苏灿灿努力憋回了眼泪，打字回答：“这不关你的事儿。”
“你家里的电脑上下载的游戏版本比较新，短信字号可以设置，你总是将字号设置得很大，张牙舞爪的。现在你的字号却总是宋体小五，由此可见你肯定是换了一台电脑。本来怀疑你的账号被人盗了，但是我发了短信的第一时间你就回复了一句‘神经病’，语气嚣张，对我一点好感也没有，这说明你应该就是纤雪本人，不是什么黑客。所以我猜测你家里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事儿，所以多嘴问了一句。你要卖账号，卖给我吧，我需要。”
这一段话在苏灿灿的视界里，跳跃，飞舞，变成了嘤嘤嗡嗡的苍蝇，在苏灿灿的眼前飞来飞去；密密麻麻的一大段文字，又像是一群正在爬行的蚂蚁，让有些轻微密集恐惧症的苏灿灿，觉得有些心慌。
胸口憋闷得厉害，苏灿灿想要推开电脑站起来。但是她却连推开椅子的力气都没有。
苏灿灿的心脏在一瞬间定住了，或者说，是被冻住了。
明明现实中不认识的人。明明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明明是游戏里的路人甲——但是他竟然如此明晰地判断出自己的处境。她颤抖着手指调出表情，发出了一个“大笑”的表情，然后码字说道：“老羊你的职业是吃草，而不是做所谓的福尔摩斯。”
一瞬间，苏灿灿想起了李明岚，想起苏明德……那是母亲，那是父亲，那是可以风干制作成三好家庭标本的家，那个家让自己无处可去。
然而隔着很久远的距离，一个陌生的网友，却根据自己漏出来的片言只字，在一瞬间判断出了自己的处境，愿意给自己提供帮助……
虚拟与现实在一瞬间错乱，生活在这一瞬间，向自己露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微笑来。
苏灿灿想要哭，苏灿灿又想要笑。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狠狠地撩起裙子擦了一把，却看见“老羊”的话：“纤雪，我不知道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还是想，你如果在网吧的话，还是回家吧，网吧里不安全。你父母肯定在找你，肯定会心急的。你的账号，如果还愿意卖的话，那就卖给我，我真的需要的，你给我银行账号，我将钱打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苏灿灿将字一个一个打出来，发送回去。
那边没有短信过来。苏灿灿苦笑了一下，这毕竟是网络。自己本来也不愿意接受这么莫名其妙的帮助，对方不来短信，那才是正常的。
只是依然若有所失。
短信又跳动起来。
“因为你的号，与我心仪的女孩的号，非常相似。”
很简短的一句话，“吃草的老羊”甚至没有用最末的句号。但是苏灿灿依然感觉到，平淡的语句里包含着一种别样的情绪。
一种酸酸的橘子水味道，就从胸腔里冒出来；苏灿灿不知如何搭话，就索性发了一个问号。
发出去就后悔，这样的事儿，自己也许不适合询问。
自己与“吃草的老羊”，并不是朋友。
“吃草的老羊”的短信闪了起来。“她是我的同桌。她在游戏里总是穿着白色大氅，那是逮了三天白色极乐鸟，用羽毛编织成的。她也选择了冰属性。一言不合，她喜欢对我动刀动枪。”
“那你去追求她啊，你纠缠着我做什么？”鬼使神差地，苏灿灿回答了一句。
随即后悔了。
“她喜欢上别人了。”那边的回答很快，句子简单，轻描淡写的。
一种让人窒息的东西，似乎是八月十八的钱江大潮，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扑在苏灿灿的头上，扑在苏灿灿的身上，将苏灿灿整个全都淹没，将她的整颗心都卷了起来；飘飘荡荡，然后卷向深不见底的海底。
眼泪从眼角冒出来，苏灿灿知道，自己应该责骂对方的，对方将自己当作暗恋女孩的替身，竟然选择骚扰自己，严重影响了自己的游戏生活。
但是话竟然打不出来。
一种叫作同病相怜的病毒，让向来精明的苏灿灿大脑死机了。
不等苏灿灿回复，对方又说话：“你的账号，卖给我吧。别人出不起这个价了。”
苏灿灿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不用了，我送给你。”
“你需要钱，我不能要你送。”
“那，370元，你要的话，我给你。”
“成，你给我银行账号和姓名，我明天去银行给你转过来。”
苏灿灿将自己的姓名和银行账号报给他，顺便将自己这个游戏账号的用户名和密码也打上去了。
短信很快回复过来：“收到。你这就将密码告诉我？你不怕我改了密码之后不给你钱？”
轻飘飘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分量。
“你给我讲了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如果你不给钱，那就当作讲故事的报酬吧。”
苏灿灿的话，也是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心中却是对自己有些诧异，自己怎么竟然就相信了这么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与自己说了这么一个故事。自己竟然就信了他。自己果然是中病毒了，程序紊乱了。
片刻之后，“老羊”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苏灿灿回复：“不谢。”
“老羊”：“你有QQ吗？加个好友吧。”
苏灿灿就将自己的号码报给他。顺路登陆了自己的QQ。
却见自己的QQ在疯狂闪动，是王滢。点开就看见王滢留下的话：“在线吗在线吗在线吗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吧……”
一连串的“回家吧”塞满了整个对话框。
苏灿灿点了“隐身”。想要回复王滢一句，但是对着对话框，半天却无法输入一个字，索性就又关掉了。加了“老羊”做好友，就将电脑给关了。
抱着毛巾毯，坐在沙发上，苏灿灿怔怔地想要落泪。但是吸了吸鼻子，苏灿灿却将眼泪给逼了回去。
过去的过去了。苏灿灿决定将自己格式化，将过去的一切全都抹成空白，然后装机重启。
所以苏灿灿带着坚强的笑容，躺在沙发上，睡了。
梦里有些乱七八糟的影像，苏灿灿很坚强地将这些影像轰出自己的梦境。
只是夜真的很冷呢，苏灿灿想。抱着毛巾毯子，她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
七点半的时候苏灿灿准时进了劳务市场。她是想去人才市场的，但是她连高中毕业证书也拿不出来。也不敢挑拣，除了声明只招收男工的活计之外，其他的她都去咨询了。
只是基本上每个工作都必须拿出身份证签合同。
苏灿灿钱包里有身份证，但是她不愿意拿出来。李明岚是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自己如果在劳务市场留了底，或许第二天李明岚就会来揪着自己回家。
苏灿灿绝不回家。
离开了劳务市场，苏灿灿就沿着街面走。她注意地看着街面上的招工小广告。小广告不多，有一家服装店在招服务员，店主对苏灿灿小平头的形象很不满意；有一家快餐店在招工，店主对苏灿灿小平头的形象倒是不以为意，但是苏灿灿看着店里人来人往又变了主意。
这家店铺客流量太大了，站在外面，迟早会被李明岚带回家。
于是苏灿灿提出去后面帮厨。店主点头答应了，但是在苏灿灿不小心摔碎第三个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叹气，让苏灿灿吃了晚饭后走人。她给苏灿灿结算了半天的工资，一共10元整。
劳动了一天，苏灿灿却没有任何胃口。
街面上熙熙攘攘。躲避了一天热浪的人们，都趁着夜风微凉的时候出来了：逛街的女孩子，使劲地勾住了男友的胳膊，肆无忌惮地向旁人展示自己的幸福；下班的白领，踩着高跟鞋，在苏灿灿跟前得得地走过。街角摆开了夜宵摊子，光着膀子的男人一边喝着冰镇啤酒，一边却唾沫横飞地与酒友摆龙门阵。
四面都是欢笑，路灯将苏灿灿孤独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挤短。
苏灿灿走进一家小旅店。今天跑了半天劳动了半天，身上一身臭汗。自己不能再在网吧里混一个晚上了，自己得找地方洗个澡。
然而在听闻“请出示身份证”的时候，苏灿灿转身走了出去。
走过自助银行的时候，苏灿灿顺路拐了进去。将卡塞了进去，点了查询，却被闪现出来的数字镇住。
3700元。
查询了明细，是今天早上打进来的。
“吃草的老羊”，给自己打了3700元。
苏灿灿站着，看着那个数字，眼睛莫名地有些酸楚。她怔怔地将卡取出来，放回包里。出了门，就看见自己昨天过夜的网吧了。
想起卡里的钱，又想起必须登记名字的小旅店，苏灿灿走了进去。门口的电脑前坐着一个20余岁的小伙子，正埋头在电脑上输入些什么。听到苏灿灿与网管女孩的对话，抬起眼睛来，看了苏灿灿一眼。
那个小伙子一张娃娃脸，上面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嘴角微微往上勾起，就显示出一种极其可亲的味道来。
看着苏灿灿的小平头和白色连衣裙，他微微有些怔忡，说道：“女孩子，在网吧过夜，不安全。”
虽然这么说，语气却是有些淡漠。
苏灿灿也就充耳不闻。长发女孩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将昨天那个包间给你。”
苏灿灿点头表示感谢。这时，那个小伙子又抬起头，说道：“还是回家吧。”
眼睛却没有停留在苏灿灿脸上，依然埋头打什么东西。
也不知是不是对苏灿灿说的。
苏灿灿也不理睬他，递了押金，接过网卡，就往昨天那个包间去了。
那女孩追在后面，帮苏灿灿打开了房门，张了张嘴，看着苏灿灿进去，帮苏灿灿打开了电脑。却没有立即离开，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给你再拿一块毯子来。”
苏灿灿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长发女孩送了毛毯过来，放在沙发上，又走了。
苏灿灿锁上门，终于登陆了QQ，立即选择隐身，却看见QQ在疯狂闪动。是王滢、超然，还有张扬，还有王晋成，甚至还有慕雪儿。
王滢：灿灿，你在哪儿？你回家吧，我将超然还给你……
王滢：昨天我是昏了头了，我不该接超然的玫瑰花，我真的想不到超然会给我送玫瑰花。你妈妈来我家找你了，她哭了，说这一阵没照顾好你……
王滢：我不敢告诉她，这完全是我的错……
王滢：灿灿，你在线吗？你一定会上网的，你一定能看到我的话是不是？
王滢：灿灿，我决定了，我已经打电话给超然了，我与他说，我要与他分手。我告诉他，你其实喜欢他，你与他才是最合适的。你回来吧，超然是你的，我不与你争，我其实不喜欢他。
后面就没有话了。
王滢说，她一点也不喜欢梁超然。
屏幕上简单的字符，没有任何分量。但是却有一种汹涌的感情，从冰冷的字符之间冒出来，澎湃着，冲刷着，苏灿灿的那颗坚硬的心，顿时千疮百孔。
苏灿灿的心不是礁石，苏灿灿那软弱的心充其量也就是一堆沙雕。
王滢那几句话冲击着苏灿灿的心脏，苏灿灿顿时溃不成军。
王滢其实是爱着超然的。超然也是爱着王滢的。苏灿灿为了李明岚与苏明德的事儿离家出走，却让王滢因此误会。
王滢愿意将梁超然让给自己。她没有弄明白，男人不是梨子，男人只能争抢，男人不能推让。
王滢也没有明白，苏灿灿有苏灿灿的骄傲，苏灿灿绝对不会要别人施舍的爱情。
含着眼泪，苏灿灿一个字一个字地坚决回复：不关你与超然的事情，我离开那个家另有原因。祝你与超然幸福，我会记住你的QQ号码，但是我不会再与你联系。
回复了这一句，生怕自己后悔一般，苏灿灿毫不迟疑地将王滢拉黑。
然后点开了超然的对话框。
梁超然：灿灿，你在哪儿？我们去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你。
梁超然：灿灿，你回家吧，外面不安全。我拿着你的照片问了一家理发店，说看到过你了，你理了头发。你现在在哪儿？
梁超然：考不好没事儿，先回家好不好？
只有三条留言。苏灿灿隐隐觉得有些失落，又觉得有些轻松。
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劲。也没有继续想。
手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屏幕微凉。冰冷的字符微微颤动起来，那字符后面，是一个男子，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男子。他从前总是挂着两管鼻涕跟在自己身后，他经常拉着自己的衣袖要自己帮他打架，他总是忘记做作业，自己就揪着他的耳朵催促。
那个男孩什么时候长大变成了男人？不知道，记不清了。现在，他已经爱上自己的好友了，他们一起考进滨海大学，他们从此会成为人人羡慕的一对。我没有必要留恋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属于别人了，我不能再藕断丝连让王滢笑话，破坏王滢的幸福。
我将王滢删除出自己的生命，我要将超然也删除出自己的生命。
心里这么想着，眼泪却是汹涌而出。似乎是这么一个决定之后，生命之中一个极重要的部分就被割舍出去了，一种剧烈的痛楚，瞬间攫取了苏灿灿的心脏，她就坐在椅子上，整个身子痛楚地蜷缩成一团。
人毕竟不是电脑。电脑删除了一个软件，运行起来也许更加快捷；人要删除某一段过去，灵魂却要承受无法言说的痛楚。
删除之前，苏灿灿要先给超然回复几句话。
“不用找我，我没事儿，就是想要独立生活了。王滢是一个好女孩，好好对她。”
不对。味道好像有些怨妇。
“没啥事儿啦，就是想要尝尝独立的味道，所以离家一阵子。管好王滢，如果对不起王滢小心我揍你。”
不对，超然已经长大了，我也不能动不动威胁要揍他。
“你别担心，没啥事儿，就是不想依靠家里生活了。你不用再找我，顺带说一句，祝你和王滢幸福。”
写完了这一句，苏灿灿不再回头去看。回头再看，自己还会删除，那样的话，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狠狠地敲击了发送键，然后，关闭对话框，迅速地将超然拉黑。
就在她要将超然拉黑的那一瞬间，超然的头像迅速地闪动起来；但是那种闪烁，随即像是风中蜡烛一般，熄灭了。
是的，熄灭了。
苏灿灿颓然地靠在椅子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是一个在水里挣扎了三天三夜终于上岸的人。浑身的力量都已经用尽，苏灿灿甚至觉得，自己拉黑梁超然的那个举动，就像是提前透支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
但是苏灿灿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她点开了第三个对话框。
张扬：灿灿，我们寝室几个人打算后天去烧烤，你与王滢来不来？如果来的话回复一声，我今天去买里脊肉和鸡翅膀，多买一点。还有你家小区外面的那家馒头店馒头不错，你多买几个来，咱们烤馒头片！不过呢，你最好还是不要来了，你肚子太大，里脊肉20元一斤，你一个人能吃掉两斤！
语气很轻松，他是不知道自己的事儿？苏灿灿面前出现了张扬那飞扬活跳的面孔，那家伙总是嘻嘻哈哈，没一个正形！
如果说梁超然没将自己离家出走的事情告诉张扬，苏灿灿是绝对不信的。那这个家伙为何要这么嘻嘻哈哈地给自己留言？多半是想用最轻松的方式呼唤自己回家。
他照顾着自己的脸面呢。
眼泪滴落下来，落在冰冷的键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含着笑容，苏灿灿回复：“算了，为了帮你节约，我就不来了。我记着你的号码，咱们以后联系，你别更换QQ。”
后面这句话，算是鬼使神差。
不过既然打出来了，苏灿灿也就没有删除，直接发送。
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张扬拉黑。
慕雪儿也留言了，直接忽略，拉黑。
苏灿灿的QQ上也就十来个人，全都是同学。苏灿灿一个一个全都拉黑。
然后，将QQ设置成不允许任何人加我为好友。
现在，QQ上只留着一个孤零零的好友：“吃草的老羊”。
盯着电脑，苏灿灿泪流满颊。
浑身没有了半分力气，她终于将自己格式化了。
至少，这个QQ上，已经很干净了。
大脑里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但是苏灿灿知道，自己一定能将它们尘封起来，然后当作垃圾，清理干净。
QQ闪动，那是“吃草的老羊”：“你在线上？”
苏灿灿回复：“你怎么知道？今天你给我多汇钱了，我还给你。”
“吃草的老羊”：“直觉，我的直觉向来很准。钱的事儿算了，我反正不缺钱。你在哪儿？还是网吧？”
苏灿灿：“嗯。钱太多了，我还你一部分，你给我账号。”
“吃草的老羊”：“江南市的网吧？账号就算了。”
苏灿灿：“你怎么知道？”
“吃草的老羊”：“QQ能显示出来的，不过只能知道你所在的城市。哪条路上？哪个网吧？我过来找你。我也在江南市。”
苏灿灿：“算了，不用了。太晚了，不合适。我下线了，钱我先留着，等我有钱了还你。”
苏灿灿倒不是怀疑“老羊”别有目的，她只是拒绝任何帮助。
苏灿灿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关灯关电脑，闭眼休息。只是包间的外面，总是有些脚步声。刺鼻的烟味，从门缝里钻进来，苏灿灿根本不能入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苏灿灿起来。网吧门口附近的那台机子上，那个在键盘上敲击的年轻人还在。苏灿灿扫了一眼，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
原来不是来玩游戏的。
看了一眼，苏灿灿就走了出去。才走到网吧门口转了个弯，她就被人拦住了。
两个染着头发的小流氓，笑嘻嘻地拦在苏灿灿的面前，伸手，说道：“妹子啊，哥没钱了，借点钱花花。”
伸手的那个小流氓，穿着一件花格子短袖，胳膊上刺了一条老大的青龙。苏灿灿虽然天不怕地不怕，看着那瘆人的刺青，还是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叫道：“让开！”
“没钱也不要紧，妹子啊，请哥去吃早餐好不好？妹子你反正也空着，今天陪哥玩一天。”
虽然有几分紧张，但是苏灿灿却是强悍惯了的。她两眼一瞪，喝道：“让开！”
花胳膊就伸手来抓苏灿灿的手，笑嘻嘻地说道：“何必让开，这么大的马路，咱们手拉着手并排走，多好！”
苏灿灿就一脚踹过去。那流氓倒是想不到苏灿灿竟然有胆子动手，当下竟然被苏灿灿踹了一脚，虽然没有踹在要害，却也是老大的一阵疼痛。拍了拍大腿上的灰印子，脸色变得有几分狰狞，呵呵笑道：“果然是一个烈性子，我喜欢！”
两个流氓，一前一后，张开胳膊，就冲着苏灿灿包围过来。
苏灿灿在心里叫了一声苦也。
正在这时，却听见一个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我网吧的看场子小妹，你们两位好歹给些面子。”
苏灿灿略怔了怔，就看见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团着双臂，眯缝着双眼，似笑非笑，站在边上。
两个小流氓怔了怔，那个花胳膊就说道：“黄老板，这果然是你网吧里看场子的小妹？”
那年轻人轻轻地笑了两声，但是那眼眸里的光线却有些寒冷，说道：“你们好歹要给些面子。”
那两个小流氓看了看苏灿灿，又看了看那个年轻人。花胳膊终于说道：“成，我们就卖您一个面子。”
看见两个小流氓走远，苏灿灿这才觉得浑身没有了力气。好不容易站正了身子，勉强笑着，对那年轻人说道：“谢谢你。”
那年轻人的神态却是依然冷冷淡淡的，对苏灿灿说道：“网吧真的是不安全的地方，你也看到了吧？先回网吧去避一避，等过一两个小时，再出去。今天回家吧，都在网吧里过了两个晚上了，父母也该急死了。”
说着话，就自顾自回头，回网吧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