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下课，晚自习，住宿舍。日子平稳地过去，就像是一条平静的河流，没有泛起半点波纹。
下课的时候，王滢依然会凑过来，与苏灿灿一起说笑。梁超然也依然给两人讲解题目，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苏灿灿的笑容依然灿烂，那是彪悍的苏灿灿，做惯了大姐大的苏灿灿，在同学面前，绝对不会表露半分心事。
只是苏灿灿的成绩还是不可避免地滑落下去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时候，苏灿灿已经掉到了年级段第323名。梁超然依然高居前5，王滢也冒上了前50。
班主任老师找苏灿灿谈话，言辞委婉，让苏灿灿好好处理个人感情与学习之间的关系。
周六下午，父亲终于回家了。苏明德显得有几分疲惫，却也有几分轻松，说：“位置要换，要到大青县去工作了。”
李明岚笑着说道：“换个清水衙门也好，免得整日在风口浪尖里。”
苏灿灿很高兴，位置换一换那又有什么关系？看看自己的成绩单，又着实脸红，心中想着，自己一定要努力了，得将成绩赶上去。于是拿着书装模作样复习起来。
李明岚看着女儿，笑眯眯的：“灿灿，咱们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今天晚上咱们得大吃一顿去去晦气，我与爸爸打扫打扫屋子，要么你去王滢家复习？”
苏灿灿噘嘴：“哪里有将女儿赶到人家家中复习的。”
李明岚含笑：“王滢家里父母都去外面吃饭了，家里就剩滢滢一个人。你去她家复习，正好。等晚饭的时候你将滢滢带回家来吃饭。”
苏灿灿哼着歌儿答应了，当下也懒得给王滢打电话，抱着书就去了。
才走下楼梯，又想起少拿了一份试卷。转身回去，正打算伸手敲门，手却突然停住。
因为苏灿灿听见门里面传来一声巨响。那是碗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听见李明岚压低了的尖叫声：“你别以为你偷养了女人又偷养了儿子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隔音效果极好的防盗门，依然挡不住那汹涌的愤怒与绝望。
那声音不是青龙刀，那声音也不是倚天剑。那声音是一架直升机，直接将苏灿灿扔到了南极的冰天雪地里，一瞬之间，苏灿灿的心被冻成冰块，所有的毛细血管都被冻硬了，冻裂了，冻碎了。
一瞬之间，一种僵硬的疼痛，使苏灿灿的心停止了跳动。
苏灿灿坐在门口的楼梯上，抱着书本。
里面的声音一句一句传出来。
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
里面的声音完全消失。
苏灿灿坐在楼梯上，浑身在发抖。水泥地上的冷气，攫住了她的全身，她的嘴唇哆嗦，牙齿在咯咯打颤。
头脑之中，一片空白。苏灿灿一页一页地阅读着手中的复习资料，但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读什么。
她这台电脑被“格式化”了。
对于苏灿灿而言，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沙坑。当她欢天喜地地从沙坑里拔出一只脚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另一只脚陷进更深的流沙里。
等了很久。里面再也没有声息。苏灿灿如更换了电脑桌面一般更换了表情，然后敲门。
里面的妈妈依然在忙碌，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地都是碎碗片，在地上呈放射状分布。
看见女儿，妈妈李明岚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笑着解释：“你爸爸笨手笨脚，拿个碗居然给砸了。妈妈批评他，他居然还不承认错误。”
原来，不单单苏灿灿能迅捷地更换电脑桌面，李明岚也能。苏灿灿笑了笑，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临进房间的时候，苏灿灿看了茶几一眼。茶几上除了一堆烟头之外，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大约一两岁，看不清眉眼，不知与苏明德是否相似。
苏灿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手机响了起来。接通了手机，梁超然的声音响了起来：“灿灿，父亲的事儿完结了？恭喜了。明天下午一起返校吗？”
梁超然的声音是温暖的，带着明朗的阳光。那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期盼。苏灿灿听出了那种期盼，她知道那种期盼勾起了自己心中深藏已久的欢喜。
可是之前那战争的声音，却是将那种深藏已久的欢喜都冰冻了，然后用大榔头砸碎了。
苏灿灿实在没有力气将那种欢喜拼凑出原貌来。
于是她张了张嘴，却是艰难地发不出声音来。
耳边传来了梁超然的声音：“灿灿？”
就在这时，苏灿灿听见了远处传来一个隐约的声音：“超然，超然！你还打什么电话！跟你说不要给苏家那个丫头打电话，她家都这个样子了，你居然还与她纠缠不清！”
正是梁妈妈的声音。声音不响，但是梁超然的手机质量太好，苏灿灿的耳朵又太敏锐。
梁妈妈曾经给了苏灿灿无数根鸡毛，挠得苏灿灿心痒痒的；今天却给了苏灿灿一根鞭子，抽打在苏灿灿的心上，那颗本来已经被冷冻碎裂的心脏顿时变成了渣子，每一块碎粒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刺痛了整个胸腔，刺痛了每一块肌肉，刺伤了每一寸肌肤。
一瞬之间，遍体鳞伤。
苏灿灿的眼泪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然后，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答道：“不去了，我要悬梁刺股好好读书，你与别人去吧。”说着就将电话挂了。
强悍的苏灿灿，习惯于用笑容来掩盖自己的伤口。内心越是遍体鳞伤，面上越是花团锦簇。
苏灿灿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满天空的繁星。
星星们如一群调皮的孩子，在城市的夜空里争相炫耀自己的美丽。只是没有一颗星星，属于今天的苏灿灿。
不知今天的梁超然，是否会注意到这满天的星星？如果看到了，他又会与谁一道看星星？
不知许多年前，自己的父亲母亲，现在相互之间视若寇仇的父亲母亲，当初是否一起看过星星？
苏灿灿这样想着，心中就涌起了许多类似于看破生死的沧桑。
苏灿灿很明确地知道，今年自己才19岁。
苏灿灿打开电脑，登录游戏，上去打怪。整整一个小时，一直到妈妈吩咐吃饭，也没有任何不长眼的人前来骚扰。只是苏灿灿心不在焉，死亡了很多次。
外面说话的声音，时断时续。
再也没有摔盆子，再也没有砸碗。李明岚与苏明德，已经相敬如宾。
第二天苏明德就去大青县赴任了。
李明岚给苏明德准备了一大堆行李。苏明德皱眉，很恼火地说道：“你们女人就是麻烦！哪要带这么多东西！这些东西留这里你们就不能用了？再说了，我一个大男人，用得着这么多东西么，这什么玩意儿，我一个大男人，还用化妆品呢……”
李明岚微笑着，那笑容灿烂得就像是楼下那盛开的百合花：“不是这样的。大青县毕竟没有咱们花城好，说不定好多东西都不齐全，所以都给你备齐了。这也不是化妆品，就是一盒润肤露，你是干性皮肤，大青县算是内地，空气干一些，到时候你身上说不定会发痒。这个牌子是你前些年在北边的时候用惯了的，不用担心你的皮肤不习惯。”
苏明德笑了笑，当下也不纠缠，将东西都收进皮箱里。李明岚又说道：“还有这一箱子东西，就不用随身带着了，我等下叫物流公司过来，给你发过去。”
苏明德笑着点头。又对苏灿灿说道：“灿灿，你也看着妈妈一些。你妈妈的胃一直不大好，你得经常提醒妈妈别忘了去医院配药。还有，灿灿，你读书得抓紧，不能再落后了，这个学期不好好读，可是一辈子的事呢。”
苏明德的声音，明朗得像是春天的阳光。苏灿灿点头，只是那动作未免有些机械。
其乐融融，这是多么温馨多么和睦的一家子啊，苏灿灿想，这是最好的伦理道德标本呢，可以风干了，装在玻璃盒子里，送上拍卖台去拍卖，一定能卖出高价来。
苏灿灿转身，进了书房，打开电脑，上网。
看了三个论坛，又看了几页小说，苏灿灿终于再度打开了游戏。
游戏下面短信在闪动，苏灿灿顺手点开，见是一个ID叫“吃草的老羊”的人请求加自己为好友。顺路点了同意。
然后站内短信闪了起来：“纤雪女侠，我们成亲好不好？”
正是那只老羊。
苏灿灿只回复了一个字：不。然后去玩游戏。
虽然说谁也不会将游戏里的结婚离婚当真，但是那毕竟是成亲啊。苏灿灿没有与陌生人成亲的习惯。
只是没想到，短信又闪了：“纤雪女侠，你是冰属性的，我是火属性的，我们成亲了，那就叫作刚柔并济、阴阳调和，我们就可以去游戏地图里的冰火岛逛逛了。”
苏灿灿回复：“我很忙，你去找别人吧。”
“吃草的老羊”继续嘀咕：“反正你也在玩游戏啊，咱们成亲，阴阳共济事半功倍，升级也升得快。要不，我先与你组队试试看？”
接着就发回了一个组队邀请。
苏灿灿真的没心思理睬他。但是不知怎么着，一错手竟然点了“同意”。
既然同意了，24小时之内不能退出。只能与他合作打怪了。苏灿灿安慰自己说，与谁组队玩游戏不是玩游戏。
但是没有想到，这只老羊的确是一个很上道的角色，他经常将一只怪打得只剩下几点生命值之后让到一边，让苏灿灿去补最后一刀。
苏灿灿的经验值就噌噌噌往上涨。
李明岚进来的时候，苏灿灿正在对准一只怪物狂劈。根本没有回头。
李明岚伸手，直接关电脑的主机。电脑迅速黑屏，苏灿灿回头，看着母亲。
李明岚的声音微微发颤：“你高三了，你……就这样读书？”
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在胸肺之间辗转了一天，已经酝酿成了戾气。苏灿灿蓦然暴怒起来，叫道：“你不与他离婚吗？”她的牙齿咯吱咯吱作响，类似于半夜磨牙。
李明岚将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好久她才沉沉地叹息：“你果然知道了。”
她的声音沉稳而痛楚：“已经是这样了。离婚有用吗？离了婚，便宜那个女人？”
李明岚声音很轻：“你父亲说了，他是爱着我们的。只是少了一个儿子，到底缺了点什么。所以你父亲才有了这么荒唐的举动。你原谅你的父亲吧，毕竟他也受到教训了……”
苏灿灿笑了笑，声音就像是炒辣椒：“嗯，是，对极了。现在是1000年前，交通不便，相隔几百里路，分手的时候就要相思断肠。生离死别嘛，总是要多情一点的，所以我应该原谅他，绝对不与他斗气了，我还得好好读书，给他光宗耀祖！”她蓦然站起来，尖声叫道，“我那样才有病！”
李明岚一把抱住女儿，低低说道：“灿灿，声音轻一点，不要让人听见！”
苏灿灿冷笑说：“妈妈，你怕丢脸？这事儿啊，丢的不是你的脸，是他苏明德的脸！他苏明德这样对你，你居然还怕叫嚷，还怕人知道，吵架都还得关上房门，你不是我苏灿灿的妈！”
李明岚捂着脸哭起来。
呜呜咽咽的哭声，让苏灿灿突然之间非常疲惫。
大人之间的游戏，我掺和什么？随便他们折腾吧。
苏灿灿的声音轻飘飘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们大人的事情，自己去闹腾吧，我不管。如果要离婚了，告诉我一声。好吧，我好好读书。”
苏灿灿砸掉鼠标，提起书包，转身，出门，关门，下楼，去学校。
合金铸的防盗门，在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
面前是一条小路。苏灿灿依稀看见有一对肩并着肩走向小区大门的男女。那男子的背影好生熟悉，修挺如竹；女子的背影也很熟悉，婉约如柳。
那是……梁超然与王滢？
王滢？我最好的朋友王滢？曾经鼓励我去追求超然的王滢？
不会的，王滢与我是什么关系，她和谁恋爱都可以，就是不会与超然……
苏灿灿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但是不由自主地，一种莫名的愤怒从胸腔里弥漫开来，就如烟雾一般；这些烟雾随即又凝实了，变成了一种酸楚的藤蔓，结结实实地将苏灿灿的心给缠绕住了。
酸楚的藤蔓不断分泌出一种酸性物质，苏灿灿的整颗心都被腐蚀了，一瞬之间不成模样。
苏灿灿是植物，她打算枯萎了，苏灿灿是铁器，她打算氧化了。
苏灿灿想要叫喊，可是偏生又发不出声音。无比彪悍的苏灿灿，在面对这等场景的时候，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叫喊了又怎么样？责怪王滢背信弃义，还是勇敢地向梁超然宣告爱情？
苏灿灿没这个胆子。苏灿灿也没有这个力量。苏灿灿的脑子里还有父母事情的阴影。梁妈妈那根针还明晃晃地戳在苏灿灿的心脏上。
于是，苏灿灿倚靠着电线杆站着，软弱无力地看着那两个疑似情侣的背影，在自己面前消失。
幸运的是，苏灿灿很快就接到王滢的电话：“灿灿，我们在小区门口等你，咱们一块回学校。”
他们竟然没有忘记我！王滢是我最好的朋友，不会错的！
一瞬之间，苏灿灿的心又苏醒了，精神振作起来，于是用很彪悍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好，我马上就到！”
一瞬之间，苏灿灿将父亲的面孔抛到九霄云外。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物就是时间。
高考的日子，不紧不慢，如约来临。虽然苏灿灿没有再玩游戏，虽然苏灿灿也很努力，可是等到高考揭晓的日子，超负荷运转的系统还是崩溃了。
梁超然考了660，王滢考了630，苏灿灿考了460。
460……苏灿灿一向告诉自己，对于这么戏剧性的人生，自己实在不必太在乎。最后三个月，自己的心思也没有在学习上……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哭。
李明岚不在家。不知上哪里去了。
苏灿灿也没有打电话与妈妈讨论的兴趣。
QQ里，王滢对苏灿灿建议：“我们报滨海大学，你也报滨海的学校吧。我们好歹还能在一起。”
我们报滨海大学……我们？
苏灿灿发了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嗯，滨海大专类学校还是不少，说不定还能选一个三本。”
梁超然的QQ开始闪：“如果不满意，灿灿，你还是复读一年吧。”
苏灿灿的心有些酸酸的。想了想，她打字：“复读？去哪儿复读？复读一年，考出一个一样的成绩？不干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玩游戏。”
梁超然打了一堆省略号。
王滢将梁超然与苏灿灿都拉进一个新建的组里。然后开始组聊，给苏灿灿选学校。
最后给苏灿灿圈定了三所学校，都是滨海市的高教园区内，与滨海大学相距极近的。苏灿灿选了一个。
然后，王滢的QQ又闪了起来：“灿灿，我妈妈明天晚上6点在望湖楼酒店开庆功宴，你来吗？”
王滢说的，就是上学酒了。一般来说，这种宴席都在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
只是王滢的分数较高，铁定能读重点大学，这种宴席早几天开也无所谓。
心猛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苏灿灿没有说话。
王滢很快就打字：“你不来也没有什么。”
“来。”苏灿灿终于做出了决定，“我当然来。我不来，谁帮你挡酒？”
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在乎，苏灿灿还发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
为了王滢的庆功宴，苏灿灿换上了最好看的衣服。纯白色的雪纺连衣裙，配上浅粉色的水晶凉鞋，倒也有几分淑女样儿。
酒宴设在五星级酒店里。王滢在前面迎宾，看见苏灿灿，忙笑着将苏灿灿拉到最前面的一张桌子上。那位置上全是同班一群比较要好的女同学。苏灿灿见慕雪儿也在这里，不由略怔了怔。
王滢笑着对苏灿灿说道：“这里都是同学，你帮我招呼着。”
王滢的妈妈脸上堆出花儿，笑着过来，对苏灿灿笑道：“灿灿，成绩考得好不好？肯定很高吧，不知打算报哪里的大学？”
却听见边上的慕雪儿轻笑说道：“阿姨啊，灿灿这一回没考好。灿灿，是不是打算复读一年？我说呢，你还是复读一年算了，你之前成绩并不差，复读一年，正常发挥，考个一本不成问题。”慕雪儿的话轻描淡写，话音后面带着浓浓的笑意。
一瞬之间，四周的空气变得又湿又冷。
身边的同学，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两人。
王滢的妈妈干笑了两下，对苏灿灿说道：“你们同学好好聊着。”转身去招呼别人去了。
苏灿灿转过头，看着慕雪儿，毫不在意地笑：“算了吧，我这人懒得要命。再说了，好学校坏学校还不是一个样？我又不是你，有一个好爸爸，找个好学校镀镀金，将来你老爸就能给你安排一个好工作。我呢，爸爸是横竖帮不上忙了。”
慕雪儿嘿嘿笑了一下，说道：“倒也是，你爸爸都调到下面去了。”
苏灿灿也笑，两只眼睛亮晶晶：“对啊，到下面去也是好事。至少我就会知道要靠自己了，不会再依赖父母了，嗯，我父母也不会想方设法将我过继给亲戚，只为了弄一个少数民族加分，你说是不是？”
边上一群同学见两人从含沙射影变成坦诚相见，又从坦诚相见变成拔刀相向，一个个都是汗如雨下，却又不知怎么打圆场。
慕雪儿终于暴走：“苏灿灿，你在说谁呢？”
苏灿灿笑眯眯：“我没有说谁，我是在说我自己。”
慕雪儿抓起手提袋，怒道：“王滢，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边上一群同学忙将慕雪儿拉着，笑着劝说：“雪儿，是你多想了，灿灿也许根本没别的意思。”
苏灿灿笑着站起来，说道：“雪儿，没啥，你留着吧，我正巧有事儿，我走人就是。你好歹也是凑了份子来的，可别浪费了。”姗姗然往外面走去。
后面传来慕雪儿磨牙的声音。
饭店有两个门，王滢在前门，苏灿灿就走后门。苏灿灿笑容灿烂，可是眼泪却有些不由自主。
于是苏灿灿就低头走路。低头走路有两个好处，第一是不容易被啥东西绊着，第二是可以遮掩一下脸上的神态。
可是低头走路也有两个坏处，第一是姿态不佳不符苏灿灿的彪悍形象，第二就是容易与人撞头。
于是苏灿灿就华丽地与人撞了一下。
一束鲜花掉落地上。
苏灿灿鼻子差点被撞塌了，于是忍不住声音变形：“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揉揉鼻子，被撞到泪腺了，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却听见面前传来迟疑的声音：“灿灿？”
苏灿灿抬起眼睛，就看见了梁超然。他有些不安地站在自己面前，讷讷说道：“灿灿，我刚才真的没留意。你哭了？”
苏灿灿吸吸鼻子，怒道：“哭，哭你个头！你撞到我的鼻子，伤了我的泪腺了知道不？这眼泪是被你撞出来的！”
梁超然连忙道歉：“灿灿，给你纸巾。”
苏灿灿接过纸巾，恶狠狠地擦了擦眼泪，然后很响亮地擤了一下鼻涕，将纸巾揉成一团，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进纸篓。
梁超然将地上的鲜花捡起来。包着鲜花的彩纸上面沾了些灰尘，他就用手轻轻掸，不成。又用纸巾擦，还是不成。灰迹反而越加明显了。
苏灿灿见他这般模样，没来由又生气起来，说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也不知道？这么一点灰有什么关系？王滢看重的是你，不是这束花！”一把将他手中的花抢过来，擦擦两声，将最外面的那张包装彩纸给扯掉，递还给梁超然。
少了一张彩纸，对花束的整体造型居然也没有多大影响。
梁超然接过，笑了一下，说道：“你说得对……灿灿，你要去哪里？酒宴还没有开始吧？”
苏灿灿笑了笑，说：“遇到一个不痛快的人，回去了。”
梁超然看了看苏灿灿，说：“你就这样走了，王滢会不高兴的。”
听他提起王滢，苏灿灿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终于说道：“好，我回去。”
眼睛看着梁超然手中的鲜花上，却不由怔住。
一束很寻常的玫瑰花。
除了点缀用的满天星之外全都是玫瑰。
密密匝匝的红玫瑰，数不清有几朵。
这些玫瑰，一瞬间变成了无数病毒数据。
一瞬之间，苏灿灿的头脑就像是一台老旧的手提，各种程序各种硬件一起运转起来，轰隆隆地发出了各种杂音。
于是，苏灿灿当机。
站在梁超然面前，当机。
梁超然看着自己手中的鲜花，看着当机的苏灿灿，也当机了。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苏灿灿毕竟是苏灿灿，她的头脑终于恢复运行了，于是她很稳健地推了梁超然一把：“还不进去，给王滢送花去！”
梁超然再度看着苏灿灿，欲言又止，却终于毅然转身，进去了。
苏灿灿就跟在梁超然的身后——她知道自己不该跟进去的，但是她的脚却有些不由自主。
梁超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苏灿灿就在梁超然的身边坐着，将张扬推出去：“去，张扬，你往那边坐去！那边，有空位置！”
张扬看着苏灿灿，目光里闪过一种异样的情绪，那种情绪就像是山间的一抹云雾，一瞬间就消失了；苏灿灿想要看个仔细，却是看到一片清澈。
张扬无奈地苦着脸：“灿灿，那边都是女孩子！”
“女孩子又有什么关系？你高中三年，不是与女孩子同桌？现在换一个女孩子同桌而已！去那边，任飒飒的边上，就是你的位置！”
张扬苦笑说道：“我高中三年，同桌是一位男人婆，与男人没啥区别的！”
“你说我是男人婆，你说我与男人没啥区别？”苏灿灿瞪大了眼睛，高跟凉鞋就踩了下去。
张扬龇牙咧嘴，偏生不敢惨叫。他只能走人，临走之前，无奈叹息：“超然，你家灿灿好凶！好生蛮横无理！”
话音酸溜溜的，极度夸张。
苏灿灿跳脚大怒：“张扬，你这厮胡乱嚼什么舌头？居然敢随便毁咱超然的清誉？将来我们超然如果找不到女朋友，那就是你害的！”
于是，张扬吐吐舌头，缩缩脖子，做出恐惧万分的模样，往那边去了。
一桌子的人都大笑起来。梁超然也笑，苏灿灿也笑。
于是苏灿灿推了梁超然一把：“喏，看见没，我们王滢就在那边！去，赶紧将花送了！”
梁超然回头，深深地看了苏灿灿一眼。
那眼神里，有许多的抱歉，许多的无奈，还有许多的恳求。
那温润的眼神就是无数个箭头，软软地戳在苏灿灿的心头上了。
一瞬之间，苏灿灿恍惚觉得，自己已被万箭穿心。
苏灿灿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话——只要说一句话，后面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但是，父亲，梁妈妈，自己的高考成绩……许多乱七八糟的破事儿，一瞬间全都涌上心来。
自己还有阻止的资格吗？
于是，苏灿灿笑了。
苏灿灿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喏，快去了。可怜见的，有贼心没贼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到时候后悔！”
梁超然再度深深地看了苏灿灿一眼。脸上许多复杂的神色，终于全数收起。握住了手中的鲜花，稳稳地去了。
只是脚步微微有些发颤。
苏灿灿就握着牛奶杯，微笑着看。
她的手指很稳，绝对不发颤。
梁超然走到王滢的跟前，单腿跪下，将手中的玫瑰高高举起。
他的声音有几分羞涩：“滢滢……请让我……爱你一辈子。”
大厅之中，一瞬之间，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掌声响了起来。然后就有凑热闹的同学，大声吵闹起来：“不对，不对，超然，你刚才说的，我们听不清楚！请让你什么一辈子？公众场合，说话口齿要清晰，王滢，你说对不对？”
苏灿灿的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裙子。手心里全都是汗。裙子上面说不定有汗渍了。苏灿灿的头脑有几分恍惚地想，或许，王滢不会答应？
也许是被梁超然惊到了，王滢站在那里，竟然没有接那束玫瑰花。
王滢的眼睛往苏灿灿这边看过来。苏灿灿隔壁座位上的同学杨克，大声笑起来：“对啊对啊，王滢，别接他的玫瑰花！至少要他对你说一千遍‘我爱你’才能考虑！”
苏灿灿的目光对上了王滢的目光。
隔着七八米路，苏灿灿很清晰地看到王滢眼睛里的惶急，看到她眼睛里的歉然，看到了她眼睛里那不能掩饰的惊喜。
那眼神不是刀，一点也不锋利；那眼神也不是冰，一点也不冻人。那眼神是软软的一团海绵，苏灿灿对上，只觉得浑身软软地再也没有半分力气。
超然。超然。超然。
超然是爱着王滢的。
王滢也是爱着超然的。
王滢曾经很认真地将超然让给我，我现在才很认真地发现，原来所谓的相让是一场孩童的过家家游戏。
男人不是一只梨子，不能轻易地推让。
苏灿灿想起了那个失火的夜晚，那个让人心悸的拥抱。那个夜晚，苏灿灿曾经闻到了梁超然身上男孩特有的体香。那一天，假如自己多说两句话，也许不会是这样了，苏灿灿有些无力地想。
可是苏灿灿手上并没有月光宝盒。
而且即便时光能倒流，事情也许依然会是这般模样。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于是，苏灿灿灿烂地笑了。
她拿起筷子，敲响了碗口：“梁超然，大家说得对，这么严肃的事情，你至少要做到口齿清楚声音响亮，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王滢怎放心做你的女朋友？王滢，你说是也不是？还有，王滢，趁着有这么多人给你见证的份儿上，赶紧想想，你的理想男友要达到怎样的要求，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趁着现在你还没有陷进去，就赶紧将不平等条约签订下来！”
王滢脸上飞霞，红彤彤地类似桌上被煮熟的螃蟹。虽然她很想努力地张牙舞爪，可是声音里却是没半分力气：“灿灿……你也胡闹！”
边上还有一群成年人，看着这边喧哗，都是笑着往这边看。
虽然说，大多数成年人都反对高中生早恋，但是这一群人都已经高中毕业了。这般闹腾，虽然吸引眼球，倒也不算惊世骇俗。苏灿灿看着王滢的妈妈笑眯眯地拉着梁超然妈妈的手，梁超然的妈妈也笑着点头。
她们都很满意。
那边坐着的老师们，都是笑着摇头。
却也没有煞风景地来反对。
而同学们更是群情激昂，兴奋无比。
整个世界都很高兴——除了苏灿灿。
为了让整个世界继续高兴，苏灿灿必须忘记自己的不高兴。
梁超然脸皮不算很厚，但是今天却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于是他将玫瑰花再度高高举起，声音响亮类似播音员播报，口齿清楚类似记者采访：“王滢，请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关心你，来爱护你。如果我做不到，那么在座的每一位，都可以惩罚我。”
有同学大声喧哗：“梁超然，你不能让王滢满意了，我们该怎么惩罚你？”
梁超然转头看着那位同学，倒是面不改色：“你们说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
这话斩钉截铁。于是叫好声震天响起来。
在震天的叫好声中，王滢接过了那束玫瑰。她两颊都腾起了红晕，也许是这大厅里空气太过燥热，蒸腾出很多酒精，将她熏醉了。
苏灿灿喝了两杯牛奶，熏熏然也有些醉意。
朦胧的眼睛里，只觉得这个世界的颜色，鲜艳得有些妖异。
于是苏灿灿毫不迟疑地选择转身走人。
像许多电视里演出的那样，配角的离场总是寂静无声，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除了配角自己。
路边有一间理发店。路边的大招牌上，挂着许多张牙舞爪的造型。里面的发型师正无聊地玩着手机游戏。苏灿灿摸摸自己柔顺的长发，又回头看看身后。身后酒店里，依然灯红酒绿。
突然之间想要给自己换个发型，苏灿灿就推门进去，径直坐下，对发型师说：“给我剃光头。”
发型师手中的手机一跳，差点砸在地上。片刻之后才迟疑着问道：“剪短一些？”
“不，光头。”
“你的发质很好……要不，平头？”发型师说话的声音有些结结巴巴了。
苏灿灿叹了悠长悠长的一口气，然后说道：“好。”
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一丝一缕地飘落下来，如同纷杂的思绪。苏灿灿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安静下来了。
头轻松了很多，心也轻松了很多。
苏灿灿告诉自己，看着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幸福。
可是，为什么，苏灿灿的鼻腔，却像是塞了一坛子老酸菜，酸酸楚楚地让人难受呢？
40分钟后，苏灿灿顶着一个小平头出了理发店的门。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9点，但是因为是夏天，小区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人。进小区的时候，很多人对苏灿灿行注目礼，苏灿灿若无其事。经历过酒店里的一出事情之后，苏灿灿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穿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旁人再尖利的目光戳在她身上，她也毫发无伤。
只是上楼道的时候毕竟有几分心虚了。想起妈妈的目光，想起自己告诉成绩时候妈妈失望的神色，摸了摸自己的小平头，苏灿灿心中歉然，高昂的头也低下去，脚步也放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苏灿灿才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忘了带钥匙。敲了敲门，却没有回音。打了妈妈的电话，妈妈的声音略略有些着急：“要不，你去王滢家坐一下？妈妈还有些工作没完成，还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回家。”
去王滢家坐一下？苏灿灿想起那束鲜红的玫瑰，心中一片黯然。口中答应了，却不知去哪里。
王滢家是不能去了，其他同学家？也算了吧。于是苏灿灿走了几步，就毫无形象地在门口楼梯上坐下来。
苏灿灿做好了等两个小时的准备。
可是苏灿灿真的没想到，才过了十七八分钟，就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不是楼下传上来的，是楼上传下来的。
苏灿灿家在顶楼，苏灿灿就坐在楼梯转角的阶梯上。听见声音，苏灿灿急忙站起来。于是，她看见自己家的门口，洒落出一片惨白的灯光。
那惨白的颜色，有些类似苏灿灿的脸色，也有些类似李明岚的脸色。
李明岚的脸就定格在门框里。门框之外，苏灿灿身前，定着一个男子。一个陌生的男人。
苏灿灿的头脑就像是一台已经老化不能运转的电脑。一切软件都定格了，没有响应了。
她想要动动鼠标表示自己还有活力，可是嘴唇哆嗦却是发不出声音。
很喜剧的情景，可以成为电影电视中的一个小高潮。苏灿灿却是悲催地失去响应了。
那男人眉头皱了皱，径直就从苏灿灿身边走了过去。
苏灿灿身躯微微颤抖，她终于发出声音：“妈妈……你在家里。”
只是几级楼梯就进门了，只是这几级楼梯，却是花了苏灿灿全身的力气。她狠狠地将门给关上了。
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个男人关在了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