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两年过去,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念白家兄妹,但他们没来过我的安宁候府。其实,皇帝给我的封号已经说明了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安宁一辈子就行了。对于帝王之家来说,白铁绎的确给我做了最仁慈的安排。
可我想念他们,更渴望建功立业。我得想办法改变目前的困局。
母亲年正青春,却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经常生病。我十岁那年的秋天,她开始卧床不起。一天一天,都是对着帘外风雨出神。衰老而满是皱纹的眼睛,充满绝望不甘的愁苦气息。
我没法按照她的意思去报仇,但我也不愿让她更加难过,所以在候府中绝口不提当今皇帝和崇文公主。以后,我也不会再粘着白铁绎、白见翔了。
小小的安宁候府,俨然成了远离朝政的清净所在。只有我的梅老师,经常淳淳教化我,唯恐我邪性不除,走上万劫不复的叛逆之路。
可老师不明白,我也想尽忠报国,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只是,我就这么被圈禁在候府,没有人肯相信我,没有人肯起用我。来自叛逆者的血液,成了我身上无法回避的烙印。至于白铁绎……他大概早就忘记有个赵默兄弟了吧?
因为梅老师的缘故,我还是可以了解朝中大事。这些年关外青龙蛮族势力渐大,不再服从我朝管制,大将黄政奉太后旨意带军征讨,结果折在阵前,反而损了五万大军。这是先皇以来朝廷最大的一次败仗。消息传回,举国震动,武德皇太后大怒,本待亲自出征,因为南方湖匪猖獗,不便两头作战,皇帝母子商议之后,决定和蛮族议和,厚加赏赐,约为从属之国。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青龙蛮族首领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接下了东关王的封号。
我不知道白铁绎作出这个决定时候的心情,但我可以想象少年天子被迫贿赂蛮族的屈辱之感。据说,白铁绎下令重新开设武举,他自己则每天在宫中苦练骑射,用五十斤重的偃月长刀习武,双手破皮流血不用说,还差点折了骨头。我猜测,他在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亲手打回失地吧?
梅老师说,当年我父王那次反叛,虽然没有成功,其实极大动摇了朝廷的根基。西海本是我朝产马之地,叛乱之后,西海各大马场几乎尽数毁于战火,我朝的骑兵从此一蹶不振。这次对青龙蛮族的惨败,正是败于骑兵。叛军当年杀过江汉,沿途赤野千里,江汉本是天下粮仓,几乎因西海之乱毁于一旦。如今的湖匪作乱,也是因为民生凋敝,不堪继续。诸事皆不如意,这些年的国势,其实已经大不如前。
梅老师的话,令我非常痛苦,脸上激辣辣发烫,呼吸艰难,屈辱和自卑令我恨不能钻到地下去。我经常看出梅老师对我的担心和隐约轻蔑,可从没想到原来父王当年的叛乱带来如此可怕的后果。或者该说,那是我的罪过。若不是相士说我“贵不可言”,父王纵然野心勃勃,也不敢贸然发动兵祸吧?如今国家如此艰危,我这个祸根,却呆在安宁候府的小小天地中享受清福,实在可耻可恨!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醉酒。心事如麻,想着昔日宫人对我防范而轻蔑的目光,武德皇太后冰冷的怀抱,白铁绎沉稳莫测的眼睛,白见翔温和忧郁的神情,只恨不能一刀杀了自己。
“赵默!你是罪人,你是罪人……”这个可怕的声音追随着我,令我几乎窒息。某种强悍的野性却悄悄冒头,让我的血气几乎燃烧起来。
我醉醺醺地找到母亲,瞪着她,说:“娘,对不起,我要想办法出仕。”
她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话,过一阵,颤抖着举起手,似乎想给我一记耳光。但她一直疼爱我,毕竟不能下手,就这么颤抖良久,终于说:“你——要为你的杀父仇人效力?”
我看出她的痛苦,跪下,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说:“是。娘,对不起。西海之乱,遗害天下。如今连东关人都欺到我朝头上来了,我要出仕,洗刷国耻。”
她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眼中的痛苦和迷惑一起燃烧。我知道这一切对她是很难接受的。母亲是个很忠贞的女人,她认定了父王一辈子,便觉得他什么都是对的。而我今天的话,只怕令她痛苦难当。
可我不能对母亲说谎,宁可被她责罚。
良久,她枯涩地笑了一下,喃喃叹息:“呵,你果然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然后精疲力竭地躺下去,背对着我,不再说话。
我也不作声,在她床前跪了一夜。那天晚上,她一直咳嗽,我沉默地服侍她,但她一直不说话。我们各自的痛苦,只怕都是对方无法理解的。
那之后,母亲的病越来越重,我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但我不敢问她有什么心愿,我心里有数,她余生中唯一的愿望,不过是为我父王报仇,而这一点……我知道恐怕不能做到。我小心服侍着母亲,丝毫不让侍从插手,但她不肯看我一眼。
有一天,她忽然微笑着对我说:“默儿,代我传话,请姐姐和阿铁来看我吧。你……不是想出仕么?他们来了……你好好说……”这话没说完,又是断断续续的咳嗽。
我一下子跪在她床前,颤抖不能言语。我知道她要死去了,可怜的母亲,她那么温柔,虽然恨我对父亲的背叛,她毕竟至死为我打算。
得到侍卫的禀报,当天黄昏,武德皇太后和小皇帝冒着风雪驾临安宁候府。
数年不见,武德皇太后的风范和威仪丝毫不减。白铁绎却已越发长成,当真是龙章凤表、气势夺人。我看到他的影子,一阵茫然,无法分辨这是虚幻还是真实。
太后握着母亲的手,静静叹息:“阿英,你一直恨我,是么?”她一向是个威严冷酷的女人,这时却罕见地露出了惆怅的神情。
母亲的神情已经很迷乱了,却还是打起精神,勉强说:“都……都过去了。阿芙,姐姐,呵……帮我照顾默儿……”她竭力想对武德皇太后作出一个笑容,却枯萎得不成样子。
武德皇太后的眼睛闪动着隐约水光,沉吟着还没说话,白铁绎开口了:“姨妈,我答应你。”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子霸气。我的母亲慢慢微笑了一下,叹口气,闭上眼睛。
她去得非常安静。多年的痛苦之后,她终于可以去地下见到她一直苦苦思念的父王。或者这是她的解脱,但我无法不悲伤。
母亲过世后半年,武德皇太后和小皇帝召见了我,白见翔也随侍一侧。她现在越发美丽得惊人,可我知道提醒自己,以前那些迷恋,都是不对的。就这样,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相对沉默。
白铁绎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态度,温和仁慈、不动声色。但我记得母亲,所以我不敢再亲近他。他和太后是杀了我父亲的人,所以,我要尽忠朝廷,但我不能再和杀父仇人亲密,否则地下的母亲一定会辗转反侧、不能瞑目。
可我看着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崇拜。他的脸刚强沉稳,眼圈有点发黑,据说那是他经常熬夜批阅奏章的缘故。手上累累的茧子,那想必是每日练武的结果。虽然现在时局艰难,白铁绎一定会成为光照史册的中兴之主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肩头一重,原来是白铁绎拍了拍我的肩膀:“默儿,我答应过姨妈,好好照顾你。你……有什么愿望吗?”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还是黑宝石一般深邃,那么温柔聪明和仁慈,但我却不是昔日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了。
我说:“皇上,我想参加科举,让我有机会入仕,尽忠朝廷。”他愣了一会,没作声。武德皇太后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淡淡一笑:“难得默儿有此心意,既然这样,皇帝便赏默儿一个恩典,赐同进士出身罢。时下李奇勋正在江汉一带剿讨湖匪,默儿可去随军历练。”
白铁绎眉峰一动,却还是沉吟,过一会微笑着说:“太后说得很是。不过儿臣还有一个愚见。默儿还小,不堪远行。正好梅老在翰林院供职,默儿何不跟着老师修撰史书?学着光大忠义之事、贬斥奸佞之行,那正是尽忠朝廷的大道。”
皇太后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然后点头:“皇帝说得也是。”
我看了他们半天,直到武德皇太后的眼睛又有了刀锋般的锐利。白见翔无意识地动了动衣袖,环佩叮当微响一声。我知道她心里有事才会如此,于是垂下眼睛,恭敬地微笑,对他们谢恩。
事后梅老师听了这事,苍老的脸上竟然冷汗直流。他沉吟良久,叹息一声:“默儿,你的命算是捡回来的。傻孩子,皇上对你真的很好啊。你……唉……”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置身朝廷,虽然职务低微闲散,我还是渴望能作出一番事业,洗雪父王叛乱之耻。
剑在鞘中待龙飞。何时何地,何时何地?
这两年的国事,越来越有危险的迹象。
立秋不久,边境传来急报,青龙蛮族频频扣关,对我朝颇有忤逆。这明显是在试探虚实,一个应对不好,很可能成为大举发兵的前兆。如何处置,在朝廷上激起激烈的争论。白铁绎一如既往地沉默,端坐在宝殿上,静听两派大臣滔滔不绝的雄辩,却什么话也不说。性格威严刚烈的武德皇太后竟然也保持沉默,显然,她清楚地知道,目前朝廷的兵力还不足以扫荡青龙蛮族,但也不容他们进一步坐大。如何取舍,十分艰难。
就这样,廷辩三日,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谁也琢磨不透皇帝和太后的意图,就在这惴惴不安的气氛中,万寿圣节来到了,按律群臣要在此日恭贺皇帝生辰。尽管有着青龙蛮族的阴影,皇帝决定还是如常举行贺宴。我私下猜测,白铁绎大概不希望让人心更加不安,再没心情也得把贺宴维持如往。
在贺宴上,我意外地看到了白见翔。按律公主本不该参与这种贺宴,但白见翔聪明稳重,才具惊人,向来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能置身万寿圣节大宴,她在武德皇太后和白铁绎心中的地位,也可见一斑。
两年不见,她已经长成一个美丽绝伦的女郎,眉目秀美,语气温和。可我看不透她的眼睛。那么清澈如水,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睛,似乎预示着某种危险。我告诉自己不要看她,可我还是忍不住悄悄看了她一小会。在她发现我的注视之前,我及时移开了眼睛。
或者是心事重重的原因,白铁绎比平时喝得多一些,向来苍白如玉的脸也显得有些发红,用过分豪爽愉快的语气向群臣敬酒,接受他们的道贺。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六品翰林院修撰,平时几乎没有机会和白铁绎说话。这次也混迹其间敬酒,可白铁绎并没有多看我一眼。我也有数,崇文宫里和白家兄妹共有的往事,那已经过去了。
我不能忘记那些日子,可又不能让地下的母亲不安。所以,能有这样的结果,或者我该庆幸吧?可我还是像白铁绎一样,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一点。
国事家事,都是一片混沌,我看不清前面的路。醉意朦胧,我慢慢离开了相互敬酒的同僚们,踩着满地干燥松脆的落叶,独行到不远处的小石桥边,就着石阶坐下。
秋日的水总是沉静苍茫的,带着不可琢磨的深碧色,无声无息地静静流淌,满地落红,也有一些飘落水面,越发艳丽得惊人。那让我想到血液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我身上来自父亲的野蛮传承的缘故,我对鲜血和死亡并不害怕,甚至渴望亲临战阵。
我每天都在练武,最冷的时候也日日用冷水沐浴,又结交了一些精通兵法战阵的朋友。我做这一切,也许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盼着上阵杀敌。青龙蛮族的威胁,来自父亲的耻辱名声……都像烈焰一样催动着我。
男儿一世,志在报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白铁绎相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