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匣书初译稿 No.2 译者:白翦翦 2004/10/15
白见翔十分崇拜她的哥哥。而我又非常喜欢崇文公主,所以更加崇拜白铁绎几分,什么都跟着他学。他看书时候用手指微微卷动书页的样子,他练剑之前擦一下剑柄的习惯,他最喜欢的颜体楷书,甚至他对饮食的偏好,我都学了个十足。
在我作为小孩子的眼睛里,他是非常伟大和聪慧的皇帝,丹凤眼威风凛凛,舞剑的时候尤其帅气。还记得白铁绎一剑刺穿大树的样子,让我羡慕得舍不得转开眼睛,晚上都还不住学着比划,连手臂都练肿了。
有时候白铁绎练武之后会略饮两杯,然后击节而歌。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皇帝哥哥,这是什么曲子?”
“太白公的《塞下曲》。是不是意境豪雄啊?”
皇帝俊秀的丹凤眼微微发亮,带着某种遥远的冀盼,忽然微微一叹:“如今国事艰难,东关蛮族日渐猖狂。不知何时能得盖世英雄之剑一斩妖氛?如果朕不是个皇帝,真想做个为国开疆万里的将军啊。”
我听得似懂非懂,半响说:“那我要做个大将军。”
白铁绎一愣,沉默着看了我半响,终于,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好,看你的了。默儿。”
“好的,皇帝哥哥。”我用力点头。
白铁绎忽然站了起来,蛮有兴致地说:“那好,朕教你一招厉害的。走马换将——这可是本朝开国名将白扬麒的马上绝招。朕又琢磨了几个月,特意改良过。如果默儿日后能借此杀敌立功,朕与有荣焉!”
“谢谢皇帝哥哥!”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说了一句很可怕的话。
我的父亲、西海郡王白震岳,正是一员不世出的勇将。可他背叛朝廷,为祸一时,几乎酿成大乱。
幸好白铁绎并没有计较我出格的话。他甚至做了我的启蒙老师。我学会的第一招武功,就是他教的走马换将。而我,也是一门心思不能辜负皇帝的期许,我要做个大将军,做个一斩妖氛的盖世英雄。
这个深刻的童年印象,日后成了我苦练武功的动力。我很想让他看一看,我也很厉害,我很想让白铁绎和白见翔笑着夸我一句:“默儿真能干。”
可惜,白铁绎是繁忙圣明的帝国皇帝,他没有多少时间注意我的炫耀企图。我记得,他总是忙得眉头微皱,有时候吃饭到一半,又放下筷子和武德皇太后商量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
因为我有点傻,而且不多话,平时光知道对着人咧嘴眯眯笑,皇太后和白铁绎并不怎么避讳我。白铁绎有时候忙不过来,就让他妹妹来照顾我。
崇文公主白见翔只不过比我大五岁,可我只是个傻乎乎的孩子,她却已经像个大人了,袅袅娜娜十分好看,宫女们都说,公主是京城,不,是整个白国最美丽的女人。
母亲私下对我提过,其实白见翔是端王的遗孤,在端王战死后被武德皇后收做义女,从小养在深宫,封号崇文公主。
皇帝聪明而果断,是我像天神一样崇拜的人。公主更是美丽又沉静,我那么喜欢她。她沉思的时候,总是眼睛很亮,但带着遥远和孤独的神情。我喜欢躺在她怀中,看着她黑宝石一般的眼睛,觉得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然后我就睡着了。
我甚至傻傻地对她说:“公主姐姐,我能不能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沉默不语。
倒是她的贴身宫女晓月笑起来:“小公子真不懂事。只有驸马才可以和公主娘娘永远在一起。”
我不晓得驸马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只有驸马才可以永远和公主在一起……
我很快做了决定,说:“那我就做驸马!”
晓月乐得直笑:“你是向公主求亲吗?”
白见翔美丽的面颊微微染上绯色,赶紧喝令晓月闭嘴。我困惑地看着公主,小声说:“我可以求亲吗?姐姐,你生气了?”
“小孩子不许乱说话,默儿。”她用认真的口气说,听起来是在教训我,不过我总觉得她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生气。
“我认真的。不是乱说。”我扯着她衣袖,努力踮起脚平视她,又强调一次。
白见翔本来板着脸不做声,我不死心地又追问一次。她忽然浅浅一笑,顺手为我理顺乱发。
“真是小孩子话。”她还是这么说。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可惜我做不了一辈子傻瓜。
我慢慢长大了一点,小皇帝特许我陪他到上书房一起读书。在那里,我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荷花掩映,水殿清凉,白胡子老侍读殷殷询问:“圣上,唐太宗晚年将李公贬官,高宗起而用之。圣上以为如何?”白铁绎沉吟一会,说:“唯才是用,不拘先人成法,是高宗之明也。”
老侍读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微微摇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白铁绎沉吟不语,皱眉揣摩着老侍读的意思,我脑袋里面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了看白铁绎,我忽然很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让他对我刮目相看,于是我跳起来,大声说:“老师,我知道了!”
老侍读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陪笑道:“小公子知道什么了?”
我拍手笑道:“太宗皇帝贬斥李公,是因为他老了,想给儿子留个有用的人。等他死后,高宗皇帝起用李公,李公一定感激无比,对高宗竭尽忠诚!”
我说到这里,并没有发现白铁绎的眼神有些变了,困惑地抓了抓头发,小声嘀咕:“老师,你经常说为人臣者不发无用之言,不发忤逆圣心之言。所以你这个故事一定是故意说的……难道,你想说,先帝也给哥哥留下了甚么有用之人,要哥哥去起用他?”
老侍读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死,他定定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摸摸我的头,赞赏地笑了:“小公子真聪明,不愧是西海郡王的儿子。”可这笑声有点干巴巴的。
他慢慢对着小皇帝跪了下去,我看到一滴汗珠从他苍老的额头流下。
白铁绎的脸色也变得有点奇怪,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目光有点冷淡,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却已转开眼睛,扶起老侍读,温和微笑道:“老师说的人是谁,但讲无妨。”
老侍读犹豫一会,痛下决心似的说:“老臣说的,是均佑年间的状元方逸柳。此人当年聪明绝顶、颇有方略,可惜性情狂悖,被先帝流放南方磨练,如今应该去掉了少年轻狂之气,可堪大用。”
白铁绎沉吟一会:“方逸柳么?”他想了想,说:“明日早朝,老师不妨奏上此事,寡人与诸大臣商议再定。”
老侍读冒险上奏不曾获罪,高兴得白须抖动,神采飞扬地走了。临走之前,他忽然又看了我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我总觉得那眼神有些不善,情不自禁缩了缩,靠皇帝紧了些。
可我忽然发现,白铁绎的手也是微微冰凉。
我困惑地抬头看他,正好小皇帝也淡淡地瞧着我,眼神如同墨云滚滚的天空,一片灰蒙深沉。我有点心惊,大声说:“哥哥,哥哥!”
他定定神,对我微笑。
那次之后,白铁绎对武德皇太后说:“默儿长大了,再留在宫中诸多不便,不如在京中择地另外居住。”
白见翔听了,吃了一惊,不动声色地看了白铁绎一眼。她美丽的眼中闪过一道我不太懂得的光芒,随即垂下眼睛不说话。
母亲自然是一如既往地战战兢兢毫无意见,武德皇太后看看小皇帝,再看看我,嘴角现出一个冷淡温和的笑容:“既然这样,赏赐三千两银子买个宅子吧。另外,拨点人手让妹妹和默儿使用。”
我还不大懂事,一下子就急了,瘪着嘴大哭起来。白铁绎和白见翔沉默不语,母亲则赶紧过来捂我的嘴,武德皇太后看了我一会,笑了:“默儿,人都要长大的,你也一样。”
她笑容里面有种冷淡悲悯的意思,那是我不懂的。可白铁绎也并不对我做任何解释,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阵,什么也不说,起驾离去。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他是皇帝,不只是我哥哥。
那一天,我的行李被搬出了靠近崇文公主的寝殿。我拼命嚎啕大哭,几乎叫哑了嗓子,母亲则吓得心惊胆战地找武德皇太后请罪去了。
起初还有太监小心翼翼搓哄我,后来他们不大耐烦了,终于有个胖胖的老太监说:“闭嘴!小公子,你已经失宠了,你不过就是个反王的儿子,还以为可以像以前那么猖狂吗?”他说着,用肥硕的手指狠狠掐了我一下,不耐烦地低喝:“你再哭,瞧我收拾你!”
我被掐得很痛,不过更多的是惊呆了。那天,老太监教懂了我什么是“失宠”,也让我明白“反王的儿子”是多么可耻的东西。
因为宅子一时置办不及,我和母亲被暂时安置到闲殿居住。我怕哥哥姐姐找不到我,特意用旧衣服画了两张地图,要太监送给小皇帝和公主。然后我开始眼巴巴地等着哥哥姐姐来找我玩。
到了天黑也没等到,母亲要我睡觉,我只是摇头:“我在等哥哥姐姐呢,娘娘你先睡吧。”母亲叹口气,要侍侯我们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去。因为我喜欢缠着皇帝兄妹,这还是几年来我们母子第一次同住。
人都散了,母亲搂着我,她向来温和怯弱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还真喜欢杀父仇人的孩子?默儿,你不要忘记你爹怎么死的——”
我知道爹是造反被杀,但那时候我其实不大懂这话的真实含义,呐呐地说:“可是老师说的,尽忠皇帝天经地义,父王造反被杀是罪有应得……”
“啪!”母亲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她嘴唇颤抖,却不说话。我觉得头昏眼花,呆呆地看着母亲。她美丽的脸有些扭曲,忽然狠狠攥着我的衣领,低声说:“记住,是武德皇太后和当今皇帝杀死了你爹,父仇不同戴天,否则你枉为人子!”
母亲的神态让我意识到,杀父之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我想起白铁绎,要我和他不同戴天?这怎么能?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母亲却反而微笑:“默儿,我已经问过今日你被贬的缘故了。呵,我的默儿真聪明,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可你以后要显得笨一点。笨一点,才能活下来,为你爹报仇——”
她扭曲的脸忽然温和了,抱着我亲了亲,柔声道:“默儿,除了娘亲,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小皇帝母子,他们为了博仁君名声才留下我们活命的。你略有不对,白铁绎一定杀了你。白见翔那丫头——她不爱说话,可心里明白得很,也不是好人啊。”
我看着她,可是眼里什么都瞧不清楚,耳边嗡嗡作响,翻来覆去想着:为爹报仇,是要我杀哥哥吗?我略有不对,哥哥就会杀我吗?
我不信母亲的话,但老师教我读过的那些书,我其实也懂,知道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很多很多。可我不信,我和白家兄妹也会这样。呵,我那么热爱我的哥哥姐姐,皇帝那么仁慈,公主对我那么好……难道母亲要我杀他们,难道他们会终有一天杀了我?
我不能说话,就是不住地打着哆嗦,如同得了最可怕的伤寒。不知何时,我就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里总是很混乱,到处是血,还有面目模糊的父王,他只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但他要我为他报仇,说父仇不共戴天,不报仇我就枉为人子。我也看到了母亲,她一会抱着我伤心哭泣,一会咒骂我。我还看到了那个胖大老太监,他笑眯眯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然后把我扔了下来,踩到地上,说:“你已经失宠了。”我又看到武德皇太后,她紧紧抱着我,可是她的怀抱冷如霜雪,淡淡说:“你得长大。”我觉得几乎不能呼吸,拼命大叫:“哥哥,姐姐,快来救我……”
可是梦中没人理会我,我闷得快要死掉,大口大口喘气。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了我,那么熟悉,我欢喜大叫起来:“姐姐!”
用力睁开眼睛一看,啊,竟然真的是她!
白见翔的脸在宫灯晕光下越发秀美绝伦,她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有点忧愁的意思。良久笑了笑:“是啊,默儿,姨妈说你发烧了,我来看看你。”
我很欢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小声嘀咕:“来了就好了,姐姐,我做了好多恶梦——”忍不住又对她撒娇。
白见翔不做声,只是伸手抱过了我。我看到母亲低着头伺立一边,她头上宫花微微颤抖,鬓发间闪动着一丝银光。呵,原来我美丽的母亲已经衰老了。
我忽然想起那句“父仇不同戴天”,忍不住打个寒战。这样一定不对,母亲伤心了。我缩了缩身子,从白见翔怀中挣出来,低声道:“谢谢姐姐,我现在没事了。”
白见翔大概也觉得我有点不对劲,静静凝视我一阵,嘴角一弯,低声道:“好好将养。”然后起身。
我忍不住失声说:“姐姐!”恋恋扯住她衣角。
她回头看我,秀丽的脸在月色下格外动人,可也格外清冷忧郁。
我结巴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姐姐,你以后还是会来看我,是吧?”
她嘴角微微一弯,无声微笑,眼中波光柔和而忧伤,肯定地说:“是。”
我放心了,轻声咕哝一声,略为松手。
她轻柔的裙角烟雾一样从我手上滑走,我忽然觉得焦虑不已。
白见翔的贴身宫女莘宁和晓月连忙挑起一对宫灯,我看到莘宁的大眼睛中居然露出有点怜惜的神色,不禁一阵苦楚。我竟然沦落到被侍女们可怜的地步了?
宫灯的淡淡光晕伴着白见翔清秀婀娜的影子远去。我沉默地看着她,觉得有什么恋恋不舍的东西也跟着消逝了。
那之后不久,我被封为“安宁候”,赐了一个宅子居住。皇帝拨了不少人伺候我和母亲,这些人态度都很恭敬,但不许我出门一步。后来我才明白,这就叫做“软禁”。
日子总是很平静的,我什么也不说,默默地跟随皇帝派给我的老师读书。这位老师正是当初在上书房夸我很像西海郡王的梅老学士。他经常很努力地教我一些社稷为重、精忠报国、节义双全的道理,我后来慢慢懂得,他怕我继承了父亲反叛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