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峰嘴里叼了一枝铅笔,对着书本直打瞌睡。为了跟得上白翦翦的进度,他主动要求学一些辅助知识,不料白翦翦直接塞给他一本3I算子的资料,可怜赵登峰大学里面高等数学就是低空飞过的,工作之后数学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要他看这个玩意,简直就是要命。
问题是,除了这个莫名奇妙的3I算子,白翦翦给他的书单还有什么混沌、模糊、小波、分形等等一大堆古怪东西。分开看倒是每个汉字都认识,充分说明他赵登峰绝对不是文盲,可合在一起,十分的满天星斗不知所云。赵登峰看到后来,惨呼不断,简直哭出来的心思都有了。要不是赵默的神秘一生莫名其妙地吸引着他,依照赵登峰懒散的脾气,早就丢下书不管了。
呵欠……越看越闷,好想睡觉……呼呼呼呼……赵登峰的头一会儿啄一下,越埋越低,没多久就垂了下去,趴到书上睡着了。
梦境千奇百怪,他好像听到千军万马的呼啸,还有什么低沉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温存而压抑,像呼唤也像叹息,带着无穷无尽的缠绵惆怅。四周都是绵延广袤的荒芜大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好像看到一个不断练武的人影。
赵登峰知道在做梦,也不吃惊,反而有点心醉神迷地想:这是不是赵默呢?或者是赵默崇拜的皇兄白铁绎?那人影矫健灵动,刀光纵横,英气夺目。赵登峰越发好奇了,问他:“是赵默吧?想不到你蛮帅的。”就想凑近一点看看。
“哎哟!”脑门忽然一痛,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看到白翦翦正笑眯眯正在身边,说:“又看得睡着?是谁说要发奋刻苦,和我一起破解西丹古国之谜的?原来是做梦解谜去了。”
赵登峰不好意思地挠挠被敲痛的头,认真地说:“你别说,我还真做梦了。”于是把梦境说给白翦翦听,末了抱怨:“要不是你敲醒我,搞不好我就能梦到赵默!”
白翦翦倒没有笑他,反而有点担心地说:“赵登峰,你真的走火入魔了。每天都念着这个赵默的事情,这样可不成!”
赵登峰笑了:“我倒觉得说不定做梦时候更有灵感,可以想通一些我平时想不到的东西。”白翦翦直摇头,赵登峰不想他担心,索性岔开话题:“你让我看这么多书,到底有什么用啊?”
白翦翦不做声,似乎有点心虚,赵登峰觉得不对,又追问一句。白翦翦无奈,小声说:“其实对这次的金匣书话翻译没太大用,而且现在的翻译可能做不下去了。不过,我觉得你数学太差,以后做深层数据分析可能比较吃力,所以骗你多学点东西。”
赵登峰气得瞪眼,但听她说翻译可能做不下去,有点着急,问:“为什么做不下去?”白翦翦解释:“赵默成年后用词变得很复杂,重复率非常低。加上以前从没出土过类似文字,光靠金匣书札,样本数量太少,后面的东西,我只能分析出20来个单字,但组合不起来。越到书札的后面越是这样。”
赵登峰听了很是失望,喃喃道:“没有办法吗?没有办法吗?”急得不住挠头。白翦翦摇头说:“除非我们找到更多的西丹书简,否则翻译很难继续。”
她说着苦笑一下:“不过现在的研究成绩,已经足够我们发表质量很高的论文。以前的考古学界,对长老赵约翰一直无法确认来历,甚至有人认为他可能是带有欧洲血统的景教徒。但现在,我们证明了赵默和白氏皇族的关系,还有他的身世,童年。最关键的是——我们证明了赵默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西丹古国位置虽横跨中亚、西亚和新疆,却是中国人建立的。我现在怀疑,当时的西丹国民,应该有不少是赵默的部众。也就是说,十一世纪的时候,中国人已经在那个地方繁衍壮大……”
赵登峰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口气越来越急,知道这丫头的考据癖又发作了,赶紧止住她:“好吧好吧,你说得都对。可是我还是想破解这个金匣书札的秘密啊。赵默后来怎么样了,西丹古国到底怎么回事,可能这个金匣都能告诉我们。赵默是罕见的英雄豪杰,我们能解开他的一生经历,也是荣幸啊。白翦翦,我们再想想办法好不好?”
白翦翦其实也对这金匣书札很有兴趣,想了半天,说:“除非我们想办法去一趟中亚,找找看有没有别的线索。可你也知道,咱们很难跨国去考古,而且听说苏联解体后中亚各共和国的局势一直不大稳当。再说,中亚地广人稀,除了昔日的西丹王城,普通地方恐怕找不到多少有用的东西。现在谁也说不清西丹古国的王城在哪里,我们就算要去,也显得太盲目……总之麻烦。”
她说了一大堆困难,赵登峰越听越头大,却又不甘放弃,只好说:“那我们慢慢琢磨你已经查出的词根,说不定有用。”白翦翦叹气:“也只好这样。”
但事情并非如此容易。
白翦翦分析出的词,主要有“战斗”、“背叛”、“决裂”、“想念”、“忍耐”、“受伤”等几个词,还有几个大概是地名,但很难看出所指的地理位置。两人忙活了足足半个月,几乎没有进展。
在赵默的书札中,出现这些词,意味着什么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战斗与决裂所代表的血腥意味,那是不言而喻的。赵默说到“受伤”的次数之多,更是令人惊心。金匣书札的颤抖乏力笔迹,也证明了书写者的手的确状况恶劣。想必西丹立国的过程中,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恶战。
可是,赵默不断提及的想念与忍耐,又是指的什么事情?从以前的翻译笔记,可以看出赵默是个性格强烈的人,这个神秘王者的感情世界,大概也藏着一些恩怨缠绵的故事吧。
赵登峰反复思考着,没有答案,却越发好奇起来,渴望了解赵默更多。他狂热的程度,连白翦翦也觉得离谱,赵登峰却不管这么多,索性到市里图书馆借来一整套《白史》,细细研究。这倒是提醒了白翦翦,觉得是个可行的方向,便陪着赵登峰一起钻研故纸堆。屋子里堆满了白朝的正史、野史和书集杂典。
奇怪的是,史书很少提到白朝宣宗皇帝白铁绎堂弟的事迹,到底他是不是后来的西丹皇帝赵默,很难证实。甚至对赵默提到的父亲,西海郡王白震岳,也只有《白史·卷七十一》的《德宗武德皇后律氏传》上寥寥两句话:“天辅二年,西海白震岳反,诸州皆遭涂毒。后遣李德让平之,五月,震岳败死。”
这话虽对得上金匣书的叙述,却不能证明赵默就是白震岳的儿子。至于赵默的母亲律氏王妃,更是不见于任何史书和笔记。这一家人,似乎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牢牢藏入了历史的风烟,他们的存在痕迹都隐晦得难以分辨。
赵登峰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白翦翦的翻译一开始就出了错。但白翦翦坚定地说:“绝对没错。”赵登峰忽然想起上次发现书简上黑红两色笔迹都有颤抖,以及上面的放射状血点,于是和白翦翦说了。
白翦翦吃了一惊:“是么?你怎么不早说?”赵登峰惭愧地说:“我那时候一下子痛昏了,醒来就忘记啦。刚才突然想起来的。”白翦翦顾不得多说,急急忙忙去保管室找出金匣和书札,用放大镜仔细研究。
赵登峰老老实实守了半天,却见白翦翦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问:“喂,老白,你觉得怎么样?”白翦翦不理他,找了个小尺子出来,小心翼翼比划着血点的形状,赵登峰越发不明白,推了推她的肩头:“这是干嘛啊?”
白翦翦闷声不吭地测量了几个血点之后,这才抬头说:“血点的形状可以看出当时血流出的速度。如果是刀伤喷溅的血,应该是极快速度溅出,血点呈斜线状。如果是旧伤裂口缓缓流下的血,血点应该是圆形。如果是咳血,速度比刀伤引起的血管破裂要慢不少,但又比滴落要快,血点会呈溅出的扁圆形,而且外圈颜色比较浓重。所以,这个应该是咳血的结果。”
这个结论倒是和赵登峰想得差不多,他的专业知识远不如白翦翦,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一看金匣书札的血点,就直觉那是咳血的微沫。
赵登峰有点得意地说:“好啊,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可想象着当时赵默的状况,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闷了一下,忍不住问:“白翦翦,你说这个写书札的会不会不是赵默啊?如果真是他,黑红两种字迹怎么解释?他童年时候不是该用汉文么?”
白翦翦用放大镜仔仔细细瞧着墨迹,过一会说:“你提醒了我。现在才觉得,两种墨迹其实是同一时间的,墨的胶质构造很接近,是同种光泽度的动物胶,添加了不同的颜料而已。看来这个人变换着字迹在写。黑色笔迹故意写得比较稚拙,但布局很好,而且偶然有连笔,你知道,一般成年人写快了喜欢连笔书写,小孩子总是一笔一划的。朱红笔迹才是他平时的书写习惯,虽然收笔有点颤抖乏力,瞧着非常流利漂亮。他大概手伤很严重,可惜了。这人如果写汉字,应该也很有功底,手没受伤时候,绝对够得上书法大家的水准。”
她说到这里,也觉得有点困惑,直摇头:“如果不是赵默写的,这个书写者是什么人?他故意变换笔迹写这个东西干嘛?”
赵登峰读书时候都在混帐,根本不学无术,当然更说不出所以然,想了想反问:“我们要不要反过来查一下欧洲和阿拉伯方面的文献啊?当年赵默和中亚各国的几场恶战,中土很少提及,倒是西方人记录不少,尤其是卡特万一战,威名很大。我们可以看看赵默的右手是不是受过重伤,也算个证据。”
这话提醒了白翦翦。两人又跑了几次图书馆,可惜阿拉伯方面的译著实在不多。他们又在网上搜索,也只有一些零星资料。倒是在某个大学学报上看到一篇论文有点意思,作者论述中亚宗教的变迁,中间提到一句:“十一世纪,西丹皇帝赵默在征服东喀喇刺汗国之际受伤,由景教教徒摩杰负责医治,可见景教在西丹古国曾经有相当的地位。”
两个人看到这篇文章,都很兴奋,可惜里面没说清楚赵默的具体受伤情况。于是白翦翦通过联系编辑部,想办法找到了作者。这人竟然也姓赵,叫做赵行简,是内蒙古赤峰的中学历史老师,中亚史业余爱好者。
看来这赵行简也是个有学问肯下功夫的主儿,文章后面引用的论文,不少来自前苏联加盟共和国,正是在当年赵默的行军所及之地,可算第一手资料。赵行简甚至提到一篇文章,是莫斯科大学一个副博士的毕业论文,里面洋洋洒洒论证了景教与西丹古国互动的可能性。
赵登峰急不可耐地给赵行简打了电话,一问才知道,赵行简以前辅修过阿拉伯语,论文资料是直接从阿拉伯史家伊本·阿西尔的历史著述中翻译的。一听赵登峰说的金匣书札,赵行简也来了兴趣,重新查阅了伊本·阿西尔的原著,很快回复说:“赵默是受过伤。伊本的书这么写的:‘两军大战,回教徒之军大败,易拉卡瓦求和,其余酋长将领无奈服从。开城之际忽起叛乱,异教徒首领赵默伤左臂。’”
赵登峰大喜过望,连连道谢。赵行简的话,无疑是间接证明了金匣书札的可信度。书札的作者,极有可能是赵默本人!以前的研究并没有白做。
一阵狂喜之后,他忽然想到,这么说,书札的论述也是真实可靠的。战斗、叛徒、受伤、想念、忍耐……西丹皇帝的一生,到底经历过什么?
现在赵登峰对赵默已经很有亲切感了,活象面对一个老朋友似的。想着他可能经历过的血腥命运,刚才的高兴一下子淡了下来。而且,赵默的金匣书札为什么出现在白见翔的陵墓中,越想越是个奇怪的事情。另有一个疑点,照说公主不能入葬皇陵,可白朝崇文公主墓却是修在白氏皇陵群中,宣宗白铁绎的墓侧,和历朝习惯颇有悖逆,不知道为什么。
赵行简对金匣书札兴趣很大,要二人给他一份扫描件见识一下。白翦翦感谢他的帮忙,便爽快答应了。刚刚用电子邮件把文档传过去,赵行简就急不可待地打来了电话:“奇怪!奇怪!这是西丹古国的文字?”
白翦翦一听这话有点苗头,忙问:“你有什么发现?”赵行简惊讶地说:“我去年去云南旅游,在梅里雪山群落中遇到一个小村子,村民有自己的文字,都快濒临失传了。那些字和这个书札的非常像!可是……西丹和云南隔了一个西藏,当时吐蕃势力那么强大,西丹皇帝的子民不可能跨过吐蕃跑到云南去吧?”
白翦翦现在已经毫无头绪,虽然觉得赵行简的线索不见得有用,还是抱着碰运气的意思,让赵行简画了一个地图,然后和赵登峰一起,给研究所请了假,飞赴云南。
赵登峰在飞机上看着茫茫云海,苍莽壮阔。他忽然觉得,这很像西丹大军恶战的情形。在一千多年前的中亚,青年皇帝是怎样横扫千军的呢?后来又为何不知所终?他越想越是心驰神往,手中的公文包也被捂得发烫了。那里面正是金匣书札的影印本。
希望运气够好,能让他解开赵默身上的千古之谜。
赵登峰和白翦翦到了云南之后才知道不妙。
这是冬天,到云南的游客不算太多。从昆明机场出来,出租车司机边开车边和他们聊天,一听他们要去梅里雪山,这个胖老头直接摇头:“哪个缺德的给你们出的馊主意?要去梅里雪山,得经过中甸,然后是很大一片白茫雪山,再到德钦,再到飞来寺,再去明永冰川下面。现在一路上早就大雪封山,山路又弯又陡,根本不能通车啦。这个季节……嘿嘿……要命的就不要去。”
两人事先做的功课不够,倒没想到这种情况,白翦翦不禁发了愁。赵登峰看她的眼色好像想打退堂鼓,赶紧抢先说:“拜托,老大,难道一点办法没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