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尽管受到召见,并不见得有什么狂喜,对于变法的失败,虽然伤心,却也不以为突然,只是对因变法而牺牲的同志感到哀伤。9月28日得知林旭等六君子被杀,次日郑孝胥做《感事》诗三首,10月2日,“步至清慈寺哭暾谷(林旭)、叔峤(杨锐)而返”。10月11日,“午后,偕贻书等往清慈寺奠于敦谷之殡,明日归骨矣,伤哉”。10月13日,“作《哀林敦谷》三诗”。在众人纷纷撇清与维新人士的关系时,郑孝胥却逆潮流而动,不仅不避嫌,反而多次参与祭奠六君子的活动,并作诗纪念。
严复也是如此,离开北京后,受到了弹劾,自己很危险了,还是作了几首诗感怀戊戌变法。《戊戌八月感事》(戊戌政变发生在农历八月):“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临河呜犊叹,莫遣寸心灰。”另外还有悼林旭的诗一首。在《国闻报》上以《视死如归》为题对谭嗣同被捕前大义凛然的态度做了报道,表达了对他的敬意。此后,另有指斥朝政的评论,等于和慈禧太后公开唱反调。郑孝胥虽然自己也参与了很多纪念活动,但他作为严复的密友,还是为严复的处境担心,担心有人会抓此把柄陷害严复。“闻前数日或劾严复……军机大臣为力救乃免……日来《国闻报》指斥朝政,略无忌惮,意在挑衅。彼必有待之者,惟幼陵当益危耳。”
正像郑孝胥和友人所说的:“今日人尚以被累为耻,将来恐将有以不被累为耻着,则士君子尽矣。”历史就是这样的奇怪。
2.立宪运动前后
京城离别后,二人又开始了书信往来。对于严复,郑孝胥还从实际行动给以了支持,“过广学会买《天演论》”“是日,阅《天演论》终卷”。《原富》出版后,购买了十部,赠送给朋友、上司。1904年,《群己权界论》出版后,严复很快寄了一册给郑孝胥。再看郑1905年的日记:“阅《群学肄言》,其发合群之蔽,善矣……”第二天,又告诉孟森说:“今日宜立群学会,分门调查,编成二书:一曰《万国国制利病考》,二曰《世界家法利病考》。此二书成,群学必大明于世矣。”对于严复的译事,郑孝胥一直都是关心并身体力行的。
同样,严复对于郑孝胥的才情诗学亦赞赏有加。“严幼陵谓余举哲学入诗,自古所无也。”在严复作《郑太夷时文》中,有“读君制艺文,同时须膺服”一句,说明了对郑文章的叹服。另外从1905年严复为《广西边事旁记》一书所作的跋,更可窥其一斑。
光绪三十一年五月,余归自欧西,郑君稚辛以其兄太夷之意,致阳湖孟生所记广西边事于余曰:“读此,知故人二年在边所为事。”则受而读之。既卒业,唱然叹曰:贤者真不可测。犹忆戊、己之际,与太夷抵足卧京师,太夷数数言兵事。心窃谓兵微万变,今尤异于古所云。太夷文学士,容貌颀然,身未受武学教育,足未尝一至欧洲,顾乃憙言兵,书生习自豪耳,不必符他日事实也。别七八年,乃今观太夷在边所为,虽泰西健者,当其时地,殆无以过。今夫士居高位,所百为而于国终无补者,其故无他,坐务为声光以钓名实。不幸名实之至,又常视其声光。彼孤行其意,求心之安,冥冥然,悃悃然,于祸乱则消于未兆,于事业则发其未萌,或图难于其易,或设此以致彼,虽所济者至大,举世之人不知重也。何则?声光蔑如也。今太夷所名为者,治匪也,边防也,顾所困苦力行委折求达者,军实而外,乃在通民力,利转输,设学堂,开医馆。以经费之微而民智之穉也,故其成功,仅仅如此,然于一边,已拔水火而衽席之矣。向令权藉不止如是,则年岁之间,其转贫弱以为富强,有以决也。孟生不云乎,“将之良者,恒兼宰相器。”呜呼,二语尽之矣。乃为校讹别,加圜点,题签背,以付诸手民。
文中用“‘将之良者,恒兼宰相器。’呜呼,二语尽之矣”来盛赞郑孝胥,可以说已经高得不能再高了。
1905年11月,郑孝胥辞官回到上海,严复在上海任复旦公学校长,二人又开始了把酒畅谈、唱和往来的日子,交往甚密。仅1909年1月22日(正月初一)到9月7日(七月廿三日)严复欲入京,郑孝胥等为之饯行,看严复和郑孝胥的日记,二人的唱和、来往多达十七八次多,这还不一定是完整的记录。郑孝胥的日记比较完整,但严复所记的事情很多他也没有记,可见二人的交往不仅仅如日记说述,只会更多。
这一年郑孝胥五十岁生日,严复作诗庆贺,该诗概述了严郑二人从初识到其时的交往经历,更有对郑推崇备至的赞赏:
苏戡五十初度,而所营海藏楼适成,敬述奉祝郑公桃李姿,用李将军传赞语。生值闰上巳。兹岁再仲春,五十忽然至。百年同四时,流景每恨驶。惟公天所厚,富此中和气。著人如酒氛,拂披已心醉。跌宕三十年,寰宇仰名字。高视抚百灵,诗酒足驱使。未用千载期,看了一生事……
立宪运动期间,郑孝胥是民间立宪运动积极筹划者之一,还是预备公会的会长。郑孝胥参与立宪运动,始于他从广西边防督办大臣任上归来。1905年11月郑孝胥回到上海,立即与主张立宪的张謇连日会面,立宪运动聊天的一个重要话题。此后,几个立宪派的领导经常会面讨论,直到1906年12月预备立宪公会选举结果产生。郑孝胥参与了预备立宪公会酝酿、启动、组建的全过程,是宪政研究会的最初发动者和组织者。他被选为预备立宪公会的会长,并连任三年之久,知道他自己辞去这一职务。在他任内的三年(1906年12月至1910年1月),正是全国规模立宪运动如火如荼的三年。郑关于立宪的思想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故不加以引申。
从1905年开始,严复便积极投身到立宪运动之中,或应邀发表演说,或撰写专题论文,以深厚的西学功底为立宪运动提供了理论指导。
晚清政府欲实行新政,奏派严复、郑孝胥等为头等谘议官。学部谘议官的任务是“在学务上充当各省和学部之间的枢纽,上情下达,下情上报,备参考顾问”。虽说谘议官只是虚职,却说明了时人对他们立宪运动领导人资格及其才学的认可。此段时间,严复任复旦公学监督一职,亦身在上海,所以看《郑孝胥日记》,二人此段时期的往来是最频繁的。后来严复到北京供职、郑孝胥参与清末路政改革,常往东北跑,但二人的家都在上海,所以碰头的机会还是很多。
可以说,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之前的这段时间,是郑孝胥和严复二人关系的蜜月期。而且他们是密友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这可以从很多人试图通过郑孝胥找严复办事,也有人找严复和郑说情这些事情看出二人的关系不同一般。但随着辛亥革命的到来,袁世凯当政以后,二人的关系迅速恶化。
三、1911~1921年
辛亥(1911年)日记,记十一月初二日,“严右陵来,谈甚久。右陵不剪辫,以示不主共和之意”。又曰:“经此事变,士君子之真面目可以见矣。南方学者,果不值一钱也。”
其实严复并不是绝对不赞成革命。早年孙中山与严复在英国相见时,严复不主张暴力行动,所以孙中山才说:“君是思想家,敝人是革命家。”1911年武昌起义成功后,严复还是满怀喜悦迎接光复。他以诗赞美:“灯影回疏棂,风声过檐隙。美人期不来,鸟啼蜃窗白。”诗中以美人喻革命,以彻夜等待的迫切心情,期待国民政府的诞生。从诗中不难看出严复对辛亥革命是期待的。但是,严复还有不安,“幼陵自言:‘或询其素主新学,何为居腐败政府之下而不去耶?答曰,尝读柳子厚《伊尹五就桀赞》,况今日政府未必如桀,革党未必如汤,吾何能遽去哉!’”
对于革命的矛盾心理,选择保守还是革命,严复没有来得及作出选择,历史又把他推上时代的舞台。严复因为和袁世凯的关系不错,因此,很快就得到了重用(1912年2月25日),担任北京大学的校长。接下去在袁世凯称帝时,又有了让许多人不解的行动:郑孝胥民国四年乙卯(1915年)日记,十月初六日记“严复等皆入筹安会,提议久安之策”。
对于辛亥革命和袁世凯,郑孝胥是深恶痛绝的。关于辛亥革命,郑的日记论述不多,但可以看出他是很赞同严复的观点的,对革命人士及“背叛”清室的人他一直不留情面地予以攻击。“吾不能自欺其良知。宁使世人讥我之不达,不能使后世指我为不义,故反对革命之举耳。”对于袁世凯,观《郑孝胥日记》,几乎没有只言片语赞赏的话,尽管袁世凯还帮过他的忙,甚至称袁世凯是“妖狐之露尾”。对于袁世凯称帝,郑孝胥说:“观之使人眦裂发指。”
“闻满洲皇族所争者,优待条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国,孰能助之,哀哉!”对皇室,郑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认为是孝钦后和袁世凯破坏了清王朝,二人是罪人。清皇室已经放弃了政权,而郑孝胥等遗老们仍然念念不忘要复辟。
接下来的日子里,郑孝胥与严复来往很少。1914年3月5日,严复作《寄苏戡》一诗:
江南一别今三载,书到樱花想未开。李白世人皆欲杀,陶潜吾驾固难回。诗应有子传家学,事去无端感霸才。满眼瞻乌方靡止,可能安稳卧淞隈。
诗中表达了严复的无奈与身不由己,但是在《郑孝胥日记》中未见有相关记载。
1918年11月27日,严复的日记记着:“菊生请晚饭,坐有梦旦、伯训,独苏戡不至,想持高节,以我为污耳。”而郑孝胥的日记也记有同一天的事:“张菊生宴严又陵及其子叔夏,约余作陪,辞之。”尽管不久前郑孝胥的小孩小乙过世,严复还写来慰问信及小乙诔文一首,但严复到上海时,郑孝胥还是坚持不去见他。
从严复和郑孝胥来往的诗歌可以看出,严复还是很珍惜两人之间的友谊的。严在《寄太夷》一诗中说:
世乱怜樗散,家贫仰鬻书。相看六年别,白了几茎须。脉脉望江南,吴淞秋水深。殷勤二十字,为寄万重心。
严复对挚友的感情之深厚可见一斑。
而郑孝胥在《答严几道》二绝中,一首称:
群盗如毛国若狂,佳人作贼亦寻常。
六年不答东华字,惭愧清诗到海藏。
看得出是郑一直不理严复——“六年不答东华字”。第二首是这样写的:
湘水才人老失身,桐城学者拜车尘。
侯官严叟颓唐甚,可是遗山一辈人?
担任伪满洲国“总理”的郑孝胥在长春火车站迎接“帝师”庄士敦。
对于严氏列名筹安会之事,仍然不能释怀。六年里,不回复其信件也不见面,真是够顽固的!
1919年,严复到上海治病期间,郑孝胥曾前往探视几次,在《郑孝胥日记》里记载不多,但是在严复的日记中偶尔可见郑的身影,但二人之交往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
1921年,严复过世,郑孝胥提笔,“为吕季操代作严又陵挽联曰:‘诸夏兴哀,无怪《太元》杂符命;后生安放,从今河岳罢英灵。’”虽说此挽联对严复的评价很高,但比较郑孝胥对其他友人过世的态度,可以看出郑对严复的“背叛”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如1922年,“子培于昨夜三点钟身故,即往临哭”,子培(沈曾植)是郑孝胥的好朋友,也是晚清遗老,郑孝胥一听说他过世的消息,马上到其家里哭之。“作《乙龛挽诗》”,接着又参加了其公祭大会。1927年,“往视李星冶先生病,到门,始知昨夜三时逝矣,即入临,抚尸一哭”,“作李星冶先生挽诗”,“李星冶先生出殡于福建义园,往送不及,至万国桥立候久之”,相比这些人,郑孝胥对严复之死可以说太淡漠了,不仅没有任何表示,唯一写了一副挽联还是代别人而作的。
从郑孝胥一生都追随帝制,民国时期不出任各项职务而甘愿在家当寓公,以示忠清,而后更不惜背上“汉奸”的罪名,充任伪“满洲国总理”,辅佐溥仪,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为自己所认定的东西百折不回的顽固的老头子,这样其对严复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了。甚至可以说他对严复算是客气的了,这从他对待别的他认为“背叛”了清室的人的态度可以看出。袁世凯在前面已有略述,这里举岑春煊为例。岑春煊是郑孝胥的上司、保荐人,因为其保荐,郑才得以在广西筹边,施展自己的抱负,也因为他的财力支持,郑孝胥的预备立宪公会才能成功,应该说,岑是郑的恩人,二人一直站在同一战线。但辛亥革命后,岑春煊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因此郑孝胥日记对其骂得相当厉害:“岑庸劣无根柢,一生色厉而内荏,固宜以降伏革党为收场也。岑避地沪上,本可不发一语;今一开口而肺肝尽露,原来亦是主张推翻王室之宗旨,平日声名扫地。此与自投粪坑何异,其愚至此,竖子真不知君臣忠义为何语!”根本不念及旧交情,更谈不上感恩之情了。
假使严复活到伪满洲时代,对于郑孝胥跟着废帝投靠日本****者,出任伪“满洲国总理”一事,他会做何感想呢?是愤而登报与之断绝任何干系,还是默然不理;是与之论战,还是劝其回头……不得而知。不过看严复对郑孝胥的一贯态度,应该不会像郑孝胥一样,对别人的不同取向耿耿于怀(对严复),甚至谩骂攻击(对岑春煊)。这一点也可以从1920年严复劝郑孝胥不要再迷恋复辟之举的信件中得到印证:“仆自始至终持中国不宜于共和之说,然恐自今以往,未见有能不共和之日。足下所云(指复辟),亦悬为虚望而已。”对于郑孝胥,严复始终都是关心的,这也是其性格使然。
郑孝胥和严复因志同道合走到了一起,后来又因为取向不同而关系淡漠,在那个全然失去了均衡的国家里,导致多少英才豪杰本身生命的失衡与人格的分裂。这在以后的年代还是不断地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