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读不透,还是算了吧!”曹德摆摆手。
“嗯。我看你这辈子也当不成将军了!”
曹德也笑了:“我虽不成,但你认识那么多朋友,把你所批注的这套兵法拿去给他们看看,一起讨论为将用兵之道,纵然没什么裨益,博众人一笑又有何不可呢?”
这倒是提醒了曹操:袁绍很喜欢探讨兵法,何不拿去给他看看?“你说得对呀!可惜咱身在城里最多是纸上谈兵,若在家乡倒可以模仿一下战场。”
“模仿战场?”
“是呀!在谯县老家时总看见夏侯元让(夏侯惇)、曹子廉他们这么玩。把大家分为几队,就用木棒石块当兵器,打得还很热闹。”曹操暗想,自己就是因为打群架,才有机会明白自家的真实血缘的。
曹德听了似乎颇为神往:“谯县什么样,我都快忘了。上次回去我还太小,只记得那时娘很年轻、很漂亮……”
曹德与曹操并非一母所生。曹操之母是曹嵩的正室夫人,曹德却是小妾所生。但他俩母亲都已过世,曹嵩连丧三子又失妻妾,就只剩曹操、曹德相伴,所以对两人不分嫡庶一样看待。
曹操见弟弟忆起伤心事,忙道:“咱的娘亲虽然不在了,可还有婶娘,她很想你呢!还有子廉、元让、妙才他们。”
“等再过两年,我也要自己回乡看看……像你一样!”
“傻小子!”曹操抚摸着弟弟的头,“那次我何尝想回乡,我是因为保护了何颙,才被父亲处罚的。”
曹德眨着眼睛,追问道:“你前些日子偷偷翻墙出去,也是为了救何颙吧?”
曹操大吃一惊:“你、你……”
“你真以为我是个书呆子吗?自段颎那日搜府,你动不动就藏在父亲书房窗下,为的什么还不清楚吗?”
曹操听得目瞪口呆了,他从来只把弟弟当成七叔曹胤那等人物,从没想过这老实孩子也有心计。
“你觉得我帮助何颙对吗?”
“当然对啦!既然读书就当明是非。党人宦官谁是谁非我心里能不清楚吗?”曹德冷笑道。
“你千万不可告诉爹爹,不然我就惨了!”曹操一咧嘴。
“那是自然。”曹德坏笑一阵,“不过……”
“不过什么?”
“哥哥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可不能乱出主意呀!”曹操开始对弟弟小心了。
“你陪我去见爹爹。”曹德说着拿起竹简。
“见爹爹?你这还是要告诉他啊?”曹操急得都要给弟弟跪下了。
“你胡思乱想什么呀?我叫你陪我见爹爹是想回禀兵法的事情。今天他让我诵读你平日看的兵法。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我读得乱七八糟,一准得挨骂。有你在我身边,我好应对啊!走吧。”
曹操这才松了口气,但心下疑惑: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爹爹今天让我诵读的却也是德儿平日看的东西。他为什么要我们换着来念呢?
兄弟两个乖乖来到曹嵩房中,曹德战战兢兢地将兵书举给父亲。
“读得怎样?”
“孩儿愚钝,不能领悟。”曹德低着脑袋实话实说。
不料曹嵩没有发脾气,只是凝视小儿子,好半天才长叹一声道:“德儿呀,你叫为父我失望了。唉……读不懂就无须再看下去了。”说着接过竹简。
曹操忙打圆场:“德儿年纪尚小,读这等兵法或许早了一点儿。”
“非也,非也……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曹嵩连连摇头。
曹德听他这样说,反倒笑了:“这倒也是,哥哥就对此道精通。七叔给他那套兵书被他批批改改,好像那郑康成注经书一般。”
“哼!你还真抬举他,”曹嵩瞥了眼大儿子,“郑玄乃一代大儒,他算个什么东西?”曹操咽了口唾沫,禁不住问:“爹爹为什么要叫我们看对方的书?”
“为什么?我的傻孩子们,我倒想看看你们谁能融通文武,谁能承继好我曹家的家业。结果呢?两个都不中用!”曹嵩似乎很生气,一摆袖子,“都出去吧,别在这里烦我了。”
天色渐晚,曹操回到自己静悄悄的房里,心不在焉翻着自己注解的兵书,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我能成为一名将军吗?就像卫青、霍去病一样,还有皇甫规、张奂不也很杰出吗?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为国效力是什么样的感觉?父亲不是和段颎很熟嘛,我可以向他请教……不行!段颎不是个好东西,党附王甫、贿赂宦官,为了捉拿伯求兄杀了上千名太学生,血债累累将来一定没好下场……可是父亲不也和宦官交好吗?不过他一心为了振兴曹氏家业,或许世人都误解了他,他绝对不是向宦官献媚的小人!光读兵书不行,要想成为真正合格的将帅还是要像父亲说的那样多在经史上用功才行。不过,像德儿那样读成书呆子就不好了。怎样才能算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是造福一方百姓,还是奋勇于行阵间为震慑一方的将军?卫青、霍去病、虞诩、班超,他们算得上英雄吗?”
从来不考虑明天该如何的曹操,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憧憬。他合上竹简,信步来到窗前望着天空:漆黑寂静的天空阆阆无垠,缥缈的云间隐约露出月亮和点点星辰。曹操突然想今天被歌姬抚摸的感觉,真是怪怪的。不知为何又记起四叔给他相中的那位丁家姑娘,她长得好看吗?
曹操转身和衣躺在床榻上。一会儿想父亲、一会儿想段颎、一会儿想四叔、一会儿想七叔、一会儿想不知踪迹的何伯求、一会儿想未来的新娘,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袁府会友
也不知过了多久,曹操觉得身上冷,睁开眼才发现天早就亮了,他就这样睡了一夜。伸了懒腰后,曹操赶忙爬起来唤小厮伺候洗漱。
“昨儿就这么睡了,你也不叫醒我。”
“大少爷!老爷说您累了,没让叫。”那小厮答道。
“父亲昨晚来过?”曹操一愣。
“是呀!老爷在您房里待了半天,还看了会儿您那些书呢!”小厮指了指桌案上的《孙武子》,“老爷昨晚可高兴呢,看了您那些书回去又喝了点儿酒。这半年多头回见老爷那么高兴。”
曹操心中欢喜,只矜持着不露笑意:“行了!少要啰唣,你忙你的去吧!”
用过早饭,他匆忙跑去向曹嵩问安。哪知曹嵩还是板着那张苦瓜脸,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没有看一样,只问道:“昨儿你四叔叫你干吗去了?”曹操脸都红到耳根子了:“没、没什么……”
“哼!我也管不了你,不愿说就算啦!”曹嵩狠狠瞪着他,“我算是瞧透了。你在外面待得心野了,也关不住你了。谤书的案子也差不多了,愿意出去就出去吧!少在家里沉着这张脸。”
话虽然是横着过来的,但曹操大喜过望,总算是能去见袁绍了。
他把十三卷兵法仔细卷好、捆牢,放进布袋子里。都整理好了,唤家人备好马,把布袋子往鞍上一搭,也不叫从人跟着,单人独骑往袁逢府上去了。
袁府门前车水马龙,京官、门生、故吏纷纷来拜谒,递名刺各自等候。见此情景,曹操正发愁怎么进去,一个守门人竟恭恭敬敬迎了过来:“您快请进!”
“我!?”曹操没想到这么多有身份的人都要等待,守门人却单迎他,“你认识我吗?”只见守门人猛地捂住脑袋:“又问这个!别打我,大爷您尽快请进吧!”
原来正是一个月前曹操闯府门时打的那个家丁。曹操当时心急如焚自然不记得,可那家丁恐这辈子忘不了他!这次到了二门,忙说明来意,有家丁报知袁绍。袁绍听说后亲自迎出二门,见他没带一个从人,腋下还夹着十几卷书,忙上前接过书来往侧院自己书房让。
“本初兄问也不问就把书接过去了,莫非算定这书是给你看的?”
“孟德还是那么爱开玩笑。”袁绍笑道。
曹操一片心思还在何颙身上:“本初兄,何伯……”
“河伯娶妻,西门豹除巫,此事载于《战国策》。该书甚是诡道,贤弟还是少看为妙。”袁绍连忙岔开话题。
一直走到书房前僻静处,袁绍才压低声音道:“刚才人太多了。里面也有两位客人,此事不忙,以后再议。”
曹操应了一声,果见屋里已经坐着两位客人了。
“孟德不认得吗?”袁绍说着话指向其中穿大红衣服的人说,“这位贤兄乃廷尉崔大人之子崔钧。”
曹操听是与父亲颇有交情的廷尉崔烈之子,已有亲近之感。又见他人高马大,虎背熊腰,面红耳赤,目若朗星,有从头到脚一身大红,带着一股尚武之气,更起了爱慕,遂拱手道:“家父现任大鸿胪之职,与令尊甚是交好。我也久闻兄长大名,只恨无缘相见。操有礼了。”
崔烈忙还礼道:“原来是曹孟德呀!这也算得父一辈子一辈的老世交了,咱们多亲多近。”说罢四个人都笑了。
袁绍又拉过另一位介绍道:“这位贤弟姓许,名攸,字子远,与我是同乡。他可是桥公的门生。”
曹操不禁举目细看:许子远身高不足七尺,挽着发髻外包方巾,身穿白粗麻长衣,腰系玄布带子,外罩白中透黄的氅衣,毫不出奇的装扮;脸上看,一对稀稀疏疏的肉梗子眉毛,小巧玲珑的元宝耳朵,瘪鼻子大厚嘴唇真是丑得出了奇,但生就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一股灵光秀气。
许攸开口便道:“兄台可是当年司隶校尉府里壁上留妙笔、堂中溺琼浆、房上挑青瓦的曹阿瞒?”
曹操一愣,心道:“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儿?这也罢了,可连我小时候墙上画画、堂上尿尿、上房揭瓦的荒唐事都晓得,也真是奇了!而且这小子好厉害的口舌,桥玄的门生果然与众不同。”
“正是在下,子远好厉害的口舌!”
四人入座,说话投机,没多久已混得烂熟了。
崔钧也是个好武的,年龄也最长:“列位兄弟可知道,会稽郡有人造反了。会稽郡出了个叫许韶的土豹子,在鄞县附近拉了一支队伍,现在都自称‘阳明皇帝’了!”
“哼!白日做梦。”袁绍冷笑道,“这些土豹子都是痴心妄想,什么样的出身就想当皇上。人命天定,好好种地才是!发的什么狂呀?”
不知为何,他们这两句话极不入曹操的耳朵。他在谯县家乡多见穷人被欺,早有同情之意。更兼与秦邵交了朋友,早就没了门第之见。可毕竟自己是客,又与袁绍相交甚厚,不好说什么。
崔钧笑道:“你们可别小看这个许韶,还确实有两下子。”
“怎么了?”许攸问道。
崔钧两眼放光道:“他带着乌合之众竟然打败了官军。你们想想那扬州刺史是谁?尹端!一辈子带兵放马的老将,竟然败在他手里,这还了得?”曹操不禁感叹:“虽然战败,恐罪不在尹老前辈身上。”
“此话怎讲?”崔钧面露疑惑之情。
“尹端乃是西北名将,辅佐老将军张奂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毕竟只是打羌人的好手,要斗南人就不一定了。再说扬州多少年没有过战争了,武备早已经松懈了。”
袁绍又补充道:“最要紧的实际不在战场上。段颎与宦官勾结陷害张奂,尹端也跟着倒霉,表面上看是当了扬州刺史,实际上是被从原来的军队调离了。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这仗还怎么打?”
“哼!说到底还是宦官可恨,天下竟没有一件坏事跟他们没关系。”曹操咬咬牙,“尹老将军兵败,朝廷可有斥责?”
袁绍道:“被革职了。要不是他手下功曹朱儁贿赂宦官买了他一条活命,就被段颎整死了!”
崔钧道:“现在朝廷又派臧旻去打许韶,还未知胜负呢!听说臧旻得了个乡导叫做孙坚,是孙武子之后。”
“什么孙武子之后呀?说得神乎其神的,我看也是平平,未必有什么真本事。”曹操当时并没把孙坚放在眼里。
袁绍所考虑的一直是朝里的事情,对打仗并不甚关心,转移话题道:“刚才你们说段颎,那样的人哪里配当太尉呀!太学如今都被他搜刮一空了。太学生以后都是朝廷的官员,这样被抓了、杀了,以后朝廷依仗什么人?”
“依仗咱们呀!”崔钧倒是很自负。
“嘿嘿!你想得倒是美,当今皇上有自己的人要用。听叔父说,他正盘算着让以前陪他玩的那些人都当官。什么唱曲的、写字的、画画的、博弈的,甚至斗鸡走狗之徒,如今都要做官了。还美其名曰叫什么鸿都门学,要任芝、贾护、乐松那等宵小之人管辖。真是……”袁绍还是嘴下留情,没敢乱说皇上坏话。
“难道数年寒窗、连年战功,还不及画工的一幅画吗?”曹操有些不信。
“你别当笑话,鸿都门的画工江览,皇上要让他当侍中。”袁绍苦笑道,“叔父为了这事儿跟皇上谏了好几次,不管用呀!人家江览跟张让的关系硬着呢,谁也扳不动。”
三公之贵竟然扳不倒一个画工,这也真是奇闻了。曹操不禁思量:何兄入京时还打算联系官员上书感动皇上,现在看来当今万岁行事还不及先帝呢!先帝虽不理政务,但总不至于乱施政令,而当今天子却是馊主意一大堆。当然,这样不满的话是不能明说的。
“阿瞒兄!阿瞒兄!”
“唔。”曹操回头来,见许攸正手捧着他的兵书,怪不得这半天不见他说话。
“这套《孙武子》批注斑斑,可是你所为?”
“是。”
“小弟大开眼界啊!”许攸拱了拱手。
“不敢不敢。”
“你是想让本初兄过过目吧。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可否先借我观览几日?”
“这……子远若不嫌弃拿去看就是。”曹操虽这么说,但心里不太高兴,毕竟初次见面,拿给袁绍看的东西他先要走,真是不见外。但曹操恐怕做梦都想不到,正因为他把书借给了许攸,才引出他人生中的第一位大贵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