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波”的一声轻微的水响,溅起一朵细小的浪花,一圈圈涟漪,即现,即止。
一枚白色的药片摇摆着从水面滑向杯底,一串气泡渐次升起。少顷,那药片在温水的侵蚀下,从边缘开始,一点点龟裂,分解,轰然倾塌,最终成为一堆白色的粉末溶解在水中。
老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水杯,由始至终地旁观一片止痛药走向死亡。他伸出枯瘦的右手将那杯水端起,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倒进口中。杯已空,可那片药粉身碎骨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老田咂了咂嘴,记得这药是有些苦和淡淡的涩味,怎么今天没什么感觉?“唉!”老田长长地叹了口气,人老了,不光反应迟钝,就连这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浑身的零件说不上哪天就像那药一样,哗地一下就崩溃了。老田这么想着,突然记起老婆子在的时候说过的话,那是什么时候说的呢?老田拍了拍额头,对了,是她走的前一天夜里。她说,老头子啊!能动的时候就别麻烦儿子和媳妇,要是万一真有个好歹的,也别拖累人家啦!你就干脆喝点药来找我得了。老婆子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眶里面是泛着血丝的眼白,看得老田心里直发慌。现在想来,那话就像是谶语一般,准确得诡异。老田心说,老婆子你在下面一定是闷了,没人跟你斗嘴,你就急着让我下去陪你,好吧!你再等几天,等我把该做的事做完,就下去陪你。
老田知道自己的病是肝癌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让那医生误以为他被吓傻了,赶紧在一边安慰。那医生说幸好发现得早啊,还有转良的可能。老田没说话,只是苦涩地笑了笑就揣着那份诊断书走了。
还好没让儿子跟着来,老田吐了口气。自己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花那冤枉钱干啥!
儿子家也不富裕,昨天云英还为凑不齐给孙女买钢琴的钱犯愁呢!老田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一家药店,就拐了进去。寻思着买几盒健胃消食片,回去儿子要是问起,就说是消化不良。
老田突然想起床头柜里还有一瓶安眠药,那还是老婆子在的时候留下的,老伴儿一直有点神经衰弱,不吃几片就睡不着觉,云英就托人从药店弄出几瓶。这下好了,都不用费心去弄了。
老田躺在床上,设想着自己怎么将那一瓶药吃下去。听说这叫“安乐死”,一点都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老田已经琢磨好几天了,所有的步骤都布置得稳稳妥妥。再过几天,等小孙女过完十岁生日,就走。老田侧过身去看床头贴的日历,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一定要过得快快乐乐的,老田暗暗下定决心。
2
早上,云英做好早饭把丈夫送走,又给公公煮了点粥,公公胃不好,只能吃容易消化的东西。眼看着公公吃完饭,下了楼,她才开始收拾起来。今天是周六,积攒了一周的衣服都该洗了,屋子也脏了,角落里都落了一层灰。忙活完这些,怎么也得一上午,下午还要把语文作业批改出来,这样周一的时候才能发给学生。
云英是市里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丈夫田壮是市里一所高中的数学老师,带高三,所以周末也要上班的。
掐指算来,两人结婚已是十一个年头,女儿都十岁了。云英觉得挺幸福的,和丈夫的感情很好,很少有红脸的时候,两人都上班领工资,家境也算过得去,公公婆婆人都很好,两年前才从农村搬来同住。婆婆一年前去世了,公公的身体倒是挺好的,女儿聪明伶俐,学习成绩更是没得说。这几年来也存了点钱,她打算过些日子换个大点的房子,现在这房子虽然还挺结实的,但和同事们的一比,就显得寒酸了些。
云英一边想着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屋子,当擦到公公房间的柜子时,她看到一张纸的一角从抽屉的缝隙中露出来,抽屉是锁着的。云英心中一动,怎么都觉得那纸的颜色和式样像极了银行存钱时的回执单,她知道公公没来城里时,是村里的大队书记,田壮也曾无意中说过老头子是有些积蓄的。云英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抽出来,侧耳听了听。客厅里只有女儿哼歌的声音和电视中吵闹的广告声。打开,匆匆扫了几眼。扑通,云英跌坐在地板上,耳际轰鸣,眼前金星乱闪,嗓子一瞬间干得像要裂开一样。
老田这几天过得挺高兴,就是老做梦,而且总梦到自己大把大把地吃药,像吃饭似的,无数白色的药片堵在嗓子里,喝水都冲不下去,只能用筷子往下捅。
眼看着一天天的日升日落,老田觉得活着真好,所有厌烦的事情好像重新变得有趣了。儿子、儿媳妇那么孝顺,街坊邻居也都很和善,无论是阳光还是雨露,在老田的眼中都是那么的美好。“活着多好!”老田叹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夕阳一点点地没入西边的云海中。
云英浑浑噩噩了一整天,诊断书上的那两个字仿若一团吸力无穷的海绵,将她浑身的精力、所有的希望都吸得一滴不剩。有什么办法呢?云英无力地想着,即便知道这病就是有多少钱都是白扔,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眼看着有病挺着不去治吧!可是,云英挣扎了一下,为什么公公不说出来呢?对了,公公自己也是有存折的。莫非……是为了怕花自己的钱?云英一下子从沙发中站起来,对!公公知道自己今天要收拾屋子,然后就把那张诊断书夹在那里,等着自己去看。云英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的,哼!你不说,我就当不知道,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
晚说一天就少花一天钱。云英暗暗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嘴角扯出一丝残忍的笑。
3
“啊!”老田发了一声喊,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大口地喘息着。他梦见老婆子了,让他赶紧下去。他不肯,说再等几天。哪知老婆子急了,扑上来就掐他的脖子,尖细枯瘦的手指一下刺穿了老田的脖子,一大堆白色的药片从那伤口处流出来,老田惊恐地用手去堵。老伴在一旁龇着牙发出呵呵的笑声,表情阴狠地对他说:“看你还死不死?看你还死不死?”
半夜,云英从卫生间往卧室走时,隐约听到公公的房间里有动静。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门没关严,有一条窄窄的缝。云英俯下身子向里面窥视,屋里没开灯,外面清冷的云光从没拉窗帘的窗户外透射进来,映得满屋一片银亮。公公正站在床边,仰着头似是在吞吃着什么,左手里好像还拿着一个空的药瓶子,右手攥着一根筷子正狠狠地向喉咙里捅,一下一下地发出哧哧的声音。云英死命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把那声尖叫憋了回去,但额头却猛地撞到门上。吱……呀,门缓缓地向里面滑开。云英僵立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公公,心里面飞快地盘算着说辞。但却发现公公好像没听见一般,仍然站在那里,继续疯狂诡异地用那根筷子往喉咙里捅。捅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呼了口气,好像完成一件极艰难的任务一样,将那瓶子和筷子一齐放下,然后拉开被子,躺下。
直到这时云英才敢喘口气,刚想伸手去关门,公公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把头转向她,死死地盯着她,眼球突出,几乎暴出来,却没有黑色的瞳仁,浑浊的眼白占据了整个眼眶。然后张了张口:“我不跟你走,不跟你走!”空洞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说完,便又躺回床上,再也没有声息。
此时,云英才意识到公公是在梦游。她顺手将门关严,往回走时才觉得双腿软绵绵的,后背上的睡衣都被汗水濡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