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是一名志愿到中国参加反击日本法西斯的美国飞行员。
那次去执行轰炸任务,返航途中,我的飞机被日本兵的炮弹击中了,我当机立断让飞机紧急迫降。我知道日本兵很快就会寻来,所以迫降之后,我就赶紧在附近找了一片树丛,趴在那里屏声息气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在山上躲了两天。
山下就有村庄,可我不敢贸然进去,日本兵那么凶残,我相信没有一家中国人敢收留我。但问题是我实在饿得受不了,求生的本能迫使我决定下山去试试运气。
我忐忑不安地敲开村头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瘦小的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长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老人惊讶地看着我,我不奢望他会收留我,只是打着手势,问他有没有吃的东西。老人警惕地探出头来,望望四周,突然一把把我拉进屋子,动作之敏捷,力量之巨大,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就这样成了老人的客人,老人拿出烤熟的红薯,脸上满是歉意的笑,让我明白这是他能拿得出的最好的食物。的确,这也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甜的东西了!就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一个魁梧壮实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个头和我差不多,这在我接触过的矮小瘦弱的中国人里很少见。老人示意我不要惊慌,他指指年轻人,又指指自己,我明白了,这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年轻人一面惊讶地打量着我的装束,一面张开双臂在屋里转了一圈,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猜测他一定是问我是不是开飞机的驾驶员,便点了点头,年轻人立刻羡慕地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年轻人对我的装备非常好奇,他先是隔着枪套抚摸我的手枪,随后又对我带有指南针的怀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把怀表递给他,他拿在手里琢磨了很久,似乎想弄明白这神奇的玩艺儿为什么会自己走个不停。我敢打赌,这个年轻人如果有机会上学,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接着,年轻人又把怀表递给老人,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耳边,听那清脆的“嘀嘀答答”的走表声。眼前这情景,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美国的家中,和我的父亲和弟弟在一起。
年轻人向我打手势,示意日本兵正在追捕我,我点头表示明白。向他们表示感谢后,我就准备起身离开,对我来说,这对善良的中国父子已经做得够多了。我没有要回怀表,毕竟,他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给我食物,我给再多的报酬也是完全应该的。但老人却拉住了我,示意我留下来。
就在这时,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日本兵张牙舞爪的吆喝声,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冲我来的,就拔出手枪准备出去同他们拼了,但老人却一把把我拉住了。老人表现得非常镇静,他敏捷地搬开一只已经装了半缸水的水缸,下面露出一个地洞,老人把我推进去,紧接着,他的儿子也进来了。地洞里漆黑一片,狭小的空间一下挤进两个大个子,我和年轻人不得不紧紧地贴在一起。我很奇怪:进来的为什么不是老人而是他?
水缸已经被老人搬回了原位,几乎是与此同时,就听到院门被砸开的声音,日本兵恶狠狠的问话声一阵阵传来,但听不到老人的回答,然后“咚”的一声,是老人被推倒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大概是日本兵在翻箱倒柜地搜查,到处是碗盏盆碟被横扫摔碎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响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头顶上好像有东西在水缸里搅动的声音,一定是日本兵怀疑水缸里藏着什么东西。我不得不佩服中国人的聪明:笨重的水缸看起来就像一个藏人的地方,日本兵的注意力因此都被吸引到水缸里面,而忽略了水缸下面的秘密。
日本兵当然一无所获,但他们不甘心离开,于是就开始拷打老人,想从他嘴巴里得到些什么,他们先是抽他的耳光,接着又用枪托之类的东西打他,时不时还杂夹着厉声的喝问,但老人始终一声不吭。他们对老人的每一下抽打声,都似乎抽打在我的心里,我真想冲出去同他们拼命,可年轻人却紧紧地抱住我。我心里冲起一股怒火:父亲被打,他做儿子的竟能这么无动于衷?这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我对他厌恶到了极点,我宁可冲出去被日本兵打死,也不想和他挤在一个地洞里。
我竭力要冲出地洞,而年轻人却愈加用力地抱紧我,我们俩的争执不可避免地弄出了响声,立刻就有日本兵向我们头顶走来,紧接着我感觉到水缸摇晃了一下。我握紧了手中的枪,心想:只要他们一挪开水缸,我就跳出去朝他们开枪,死一个够本,死两个赚一个!
可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爆豆似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只听屋子里的日本兵都哇哇叫着冲出去了,我猛地推开水缸跳上地面,看到老人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我拼命摇他,他睁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随后跳出来的儿子,然后一张嘴,竟然吐出几枚带血的牙齿,还有我的那块金灿灿的怀表!“给……你……”他身子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了呼吸。
“爹……”年轻人扑上去抱住老人失声痛哭,我握着从老人嘴里吐出来的那块带血的怀表,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就朝门外走。说实话,我从心里看不起他:现在知道哭,刚才还钻什么地洞?
我大步走出屋子,只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日本兵尸体,原来从天而降的是游击队员,他们正在清扫战场,我看见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有的甚至连一条皮带都没有,用草绳或毛巾系在腰间。他们看见我突然从屋子里出来,有点惊讶,其中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上来和我握手,问我:“你就是那位美国飞行员?”我的天,他说的竟然是一口流利的英语!我赶紧向他说明一切,并要求他设法把我送回部队。他说:“没问题!你大老远来帮助我们作战,你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会护送你穿过封锁线的!”
在为老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后,我们上路了。出发前,“教书先生”把我和年轻人叫到一起,他告诉我,年轻人将特别负责照顾我,这一路上我必须紧紧跟着他。我立刻声明:“我完全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我可不愿跟着一个懦夫。”但教书先生不容分辩地说:“不行,这一路上情况很复杂,我们随时有可能会分散行动,所以你必须跟着他,他是这一带最好的向导。”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极不情愿地跟在年轻人后面出发了。一路上,我们与教书先生他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又不能多问,只好闷着头赶路。年轻人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满,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不给我打任何手势,只是在前面脚步如飞地走着。这可苦了我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难走的路,没多久脚底就起了好几个泡,每走一步就钻心的疼,不过我不想在懦夫面前认输,硬是咬牙坚持着。
翻过一个山头的时候,年轻人看我痛苦的样子,就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三下两下掰掉枝叶,做成拐杖递给我。可我就是不想要他的东西,我满脑子都是他父亲的脸庞,那个值得我一辈子尊敬和怀念的老人!我硬是挺着脖子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突然耳旁“嗖嗖嗖”飞过一颗颗子弹——不好,我们被日本兵伏击了!教书先生他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平时说什么游击队员英勇善战,生死关头还不是就顾自己逃命要紧?懦夫不是年轻人一个,而是一群啊!我感慨着。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年轻人这时却显得分外英勇起来,他不由分说拽起我就跑,我越是挣扎,他越是拽得紧。跑着跑着,突然他在一个土坑前收住了脚步,先把我扔了进去,随后自己也跟着跳进来,指指我身上,拼命向我伸手。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就见他猛地朝我扑了过来,夺下我的枪,三下两下扒我的衣服。我想起他当初看我怀表时那种好奇和羡慕的眼光,莫非这个混蛋要抢劫我?
但是,我很快就为我的猜疑后悔不已!因为年轻人穿上我的衣服、戴上我的帽子之后,狠狠地把我往土坑里一按,又使劲儿朝我摇摇手,然后迅速跃出土坑,匍匐了一段距离之后,就站起身拼命向前跑去。日本兵的子弹凶狠地追射着他,手榴弹不时在他身前脑后地炸响。直到此刻,作为一名军人,我才明白,他刚才扒我的衣服是为了什么,我的心颤抖起来。
我趴在坑底,尽可能地不被日本兵发现,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上帝保佑他,当然也保佑我自己。可是我的祈祷没有用,因为很快,我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迅速朝我这方向奔来,而且就在土坑旁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准备跳出去与他们作最后的拼死搏斗。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站在坑边的竟然是那个教书先生。我惊讶极了:“怎么会是你?我还以为你们丢下我不管了呢!”
教书先生把我拉上土坑,说:“我们不会丢下我们的朋友,刚才突然被日本兵伏击,大家必须分散隐蔽,尤其要引开敌人对你的注意力,因为你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
我激动地对他说:“你们派给我的向导是个英雄,他……”
“我们都看到了,”教书先生神情凝重地朝我点点头,“在我们国家,这样的英雄很多很多,他不仅救了你,也救了我们大家!”
“可是,”我沉思着问他,“这样的英雄,为什么在日本兵上门的时候,他宁可让他老父亲去面对凶残的敌人,而自己却躲进地洞呢?”
教书先生注视了我好一会儿,说:“看来你还不了解我们的处境啊!那些日本兵看到年轻人,就会抓他们去做苦役或者干脆杀死他们,所以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老人总是把生的机会让给年轻人。我们这里的每一个家庭都会这么做,为了将来的胜利,我们必须保存有生力量。”
我张着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教书先生领着我又继续上路了!这以后,不管走到哪里,我的脑海里始终闪现着那个年轻人跃出土坑时的身影,我轻轻地问教书先生:“他现在会在哪儿?他能活着回来吗?”
回答我的,是教书先生久久的沉默……
就从这一刻起,我突然明白:我所融入的,是一个多么富有善良、宽容、智慧和勇敢精神的民族!
我想,这样的民族是没有人可以战胜的。
(雷 诺 口述,廖 华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