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曰：“唯唯。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31），足历五都（32），出咸阳，熙邯郸（33），从容郑、卫、溱、洧之间（34）。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35），囗鹒喈喈（36），群女出桑（37）。此郊之姝（38），华色含光（39），体美容冶（40），不待饰装（41）。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42）：‘遵大路兮揽子祛（43）。’赠以芳花辞甚妙（44）。于是处子悦若有望而不来（45），忽若有来而不见（46）。意密体疏（47），俯仰异观（48）；含喜微笑，窃视流眄（49）。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50），洁斋俟兮惠音声（51）。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52）。’因迁延而辞避（53）。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54），心顾基义（55），扬诗守礼（56），终不过差（57），故足称也（58）。”
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
【注释】
（1）登徒子：登徒为复姓，子是对男子的尊称。这是作者虚设的人物。侍：侍从。（2）短：损短，说坏话。（3）体貌闲丽：体态娴雅，容貌美丽。（4）微辞：婉转而巧妙的言辞。（5）性：本性，生性。（6）说：说法，理由。（7）止：指继续留下做官。（8）退：罢官离职。（9）里：乡里，家乡。（10）东家：东邻。子：指未嫁的女子。（11）著粉：搽粉。（12）施朱：抹胭脂。朱，指胭脂一类的化妆品。（13）翠羽：翠鸟的羽毛，为青黑色。（14）束素：一束白色的生帛，形容女子的腰肢柔美纤细。（15）贝：贝壳。此句形容牙齿整齐洁白。（16）嫣然：美好的样子。（17）阳城、下蔡：皆楚县名，为楚国贵族子弟的封地。以上两句言邻女的美貌足以迷惑住阳城、下蔡的贵族公子哥儿。（18）窥：偷看。（19）蓬头挛耳：头发蓬乱，耳朵卷曲。（20）囗唇：牙齿外露。历齿：牙齿稀疏。（21）旁行踽偻：走路歪斜，弯腰驼背。踽偻，弯腰曲背的样子。（22）疥：疥疮。痔：痔疮。（23）孰：同“熟”，仔细。（24）秦章华大夫：章华为楚地名，这位章华大夫原本楚人，人仕于秦为大夫，此时正好出使楚国。（25）愚乱之邪臣：昏钝邪僻之臣。此为章华大夫的自谦之辞。（26）守德：遵守德操。（27）彼：指宋玉。此句言章华大夫认为自己不如宋玉之能守礼自持。（28）穷巷：偏僻的小巷。妾：对女子轻视的称呼。（29）陋：见识短浅。（30）目所曾睹者：指亲眼所见过的美女。（31）周览：四处游览。九土：指九州，全国。（32）历：经过。五都：五方的大都会。（33）熙：通“嬉”，游玩。（34）从容：消闲、逗留。郑、卫：皆古代国名，在今河南省境内，是古代恋爱比较自由的地方。溱、洧：为郑国境内的两条河，古代男女有在这两条河边欢会的习俗。（35）以上两句：向，接近。迎，迎来。此句指春夏之交的三、四月间。（36）囗鹒：即黄莺。喈喈：鸟鸣声。（37）出桑：出外采桑。（38）姝：美女。（39）华色：美丽的姿色。（40）容冶：容貌艳丽。冶，艳丽。（41）待：凭借。（42）称诗：诵诗。（43）“遵大路”句：化用《诗·郑风·遵大路》中“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的成句。揽，牵。祛，衣袖。（44）以上两句：此言章华大夫赠给“丽者”芳香的鲜花，说了些动听的言辞。（45）处子：未婚的女子，指“丽者”。望：期望。（46）忽若有来而不见：忽然好像要来又不肯相见。（47）意密体疏：情意密切而身体疏远。（48）俯仰异观：或俯或仰，神态与众不同。（49）流眄：目光斜视流动。眄，斜视。（50）寤春风：指草木在春风中苏醒。发鲜荣：开出鲜艳的花朵。（51）洁：修饰整洁。斋：清心庄重。俟：等待。惠音声：美好的音讯。此句言女子洁净自持，以等待对方来订盟结约。（52）赠我如此：指只赠给我一支《遵大路》。不如无生：不如死去。以上三句为章华大夫拟“丽者”的口气所唱之歌。或谓是“丽者”自唱。（53）因：于是。辞避：告退。此句言女子慢慢走开了。（54）颜：容颜。（55）顾：顾念。义：义节。（56）扬诗守礼：发扬诗教，遵守礼义。（57）过差：过错。（58）故足称也：所以值得称赞。
【赏析】
此赋亦有微讽之旨，即通过登徒子、楚襄王、宋玉和章华大夫的对话，劝诫楚襄王不要沉溺于女色而应致力于国事。然其主要成就还在于艺术而不在思想。赋中成功地运用了正画勾勒、侧面烘托以及夸张、对比乃至排比等多种手法，刻画了美女的形象，对后世文学作品描绘妇女形象有很大的影响。此赋行文平易自然，似江河直下，畅通无阻；笔法灵活多变，错落有致；语言生动鲜明，诙谐有趣。这些也都使作品增加了无穷的艺术魅力。而篇中所虚构的“登徒子”，后世竟成了好色的代名词。
吊屈原赋
【作者简介】
贾谊（前201—前169），西汉洛阳人，18岁即“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文帝初，由洛阳太守吴公举荐，被招为博士，不久升任太中大夫。谊于朝政多所建议，卒遭谗见疏，出为长沙王太傅。后曾见招还京，终不得用，复出为梁王太傅。翠王堕马薨，因自伤哭泣。年33而亡。
【原文】
恭承嘉惠兮（1），俟罪长沙（2）。侧闻屈原兮（3），自沉汩罗。造托湘流兮（4），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5），乃殒厥身（6）。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7）。鸾凤伏窜兮（8），鸱枭翱翔（9）。阘茸尊显兮（10），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11），方正倒植（12）。世谓随夷为溷兮（13），谓跖囗为廉（14）；莫邪为钝兮（15），铅刀为铦（16）。吁嗟默默（17），生之无故兮（18）！斡弃周鼎（19），宝康瓠兮（20）；腾驾罢牛（21），骖蹇驴兮（22）；骥垂两耳，服盐车兮（23）；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24）。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25）！
讯曰（26）：已矣（27）！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28）！
凤漂漂其高逝兮（29），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30），沕深潜以自珍（31）。偭蟂獭以隐处兮（32），夫岂从虾与蛭螾（33）？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34）。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35），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36），亦夫子之故也（37）。历九州而相其君兮（38），何必怀此都也（39）？凤凰翔于千仞兮（40），览德辉而下之（41）。见细德之险征兮（42），遥曾击而去之（43）。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44）？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45）。
【注释】
（1）嘉惠：美好的恩惠，指受诏出任长沙王太傅。（2）俟罪：指做官，谦卑的措词。西汉长沙国在今湖南省东部，时谊为长沙王吴差太傅。（3）侧闻：从旁听说，谦词。（4）造：到。托湘流：指投祭文于湘水中进行吊念。（5）罔极：没有标准。（6）殒：殁。厥：其。（7）不祥：不好。（8）鸾凤：都是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古人以其为祥鸟。伏窜：隐藏。（9）鸱枭：猫头鹰一类的鸟，古人以其为不祥之鸟。（10）阘茸：下贱，指下贱的人。（11）逆曳：被倒着拉。言贤圣不得顺正道而行。（12）倒植：言方正之人不能处于合适的位置。（13）随：卞随，商代贤人，汤欲以天下让他，不受。夷：伯夷，因反对武王代纣，不食周粟而死。二人都是古代传说中的高士。溷：混浊，不洁。（14）跖：又叫盗跖，春秋鲁国人。囗：庄囗，战国时楚国人。相传二人都是有名的大盗。（15）莫邪：古代有名的宝剑，相传名匠干将和妻子莫邪合铸两剑，故分别以两人的名字命名。（16）铦：锋利。（17）默默：不得意的样子。（18）生：先生的简称，指屈原。无故：言无端遇祸。（19）斡：转，弃也。周鼎：周之传国鼎，为宝器。（20）宝康瓠：以康瓠为宝，康瓠，《尔雅·释器》云：“康瓠谓之瓶”。甈，瓦壶。康，空也。《诗经·小雅·宾之初筵》“酌彼康爵，在奏尔时”，笺云：“康，空也”。（21）罢：通“疲”。（22）古代的车一般由四匹马拉，靠近车辕的两匹叫服，离车辕较远的两匹叫骖。此言使蹇驴驾车。蹇，跛足。（23）典出《战国策·楚策》：“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中阪迁延，负辕不能上。”骥：千里马：垂两耳：吃力貌。服：驾。（24）章甫：殷冠名。《三礼图考》引“旧图”云：“夏曰母追，殷曰章甫，周曰委貌”。荐：垫。渐：汗水浸湿。以上喻上下颠倒，贤不得其所用。（25）离：同“罹”，遭受。咎：灾祸。（26）讯曰：“辞赋的结束语”，或为“谇曰”，《楚辞》皆为“乱曰”。（27）已矣：算了吧。（28）壹郁：同“抑郁”。（29）漂漂：同“飘飘”，高飞貌。（30）袭：仿效。（31）沕：潜藏貌。《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32）偭：背。蟂：水虫，状如蛇，生四足，食鱼。獭：水獭。言欲远离蟂獭而自善。（33）虾：蛤蟆。蛭：水蛭。蚓：蚯蚓。（34）自藏：保全自己。（35）使：假如。以下两句言骐骥若受羁绊，则和犬羊没有两样。（36）般：通“盘”，盘桓，指屈原不肯离开楚国。纷纷：众多貌。离：通“罹”。（37）夫子：指屈原。贾谊以为，屈原之所以遭祸，乃因他不愿意离开楚国之故。（38）相：观察，这里指选择。（39）怀：留恋。此句言屈原应该离开楚国，择君而处。（40）仞：七尺。或以为八尺。（41）德辉：人君的品德所放射出的光辉。（42）细德：品德低下的人。险征：险恶的征兆。（43）遥曾击：飞得很高很远。曾，高。击，两翅拍击身体，指飞。（44）典出《庄子·庚桑楚》：“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古代八尺为寻，二寻为常。污渎，死水沟。（45）典见《庚桑楚》：“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蝼蚁能苦之。”鳣，一种大鱼。蝼蚁，蝼蛄和蚂蚁。
【赏析】
此赋为贾谊出任长沙王太傅时所作，故开篇即言作赋之因。接着作者对是非混乱、“方正倒置”的“罔极”之世深为愤慨，写出了他对屈原不幸遭遇的不平与同情。最后的“讯曰”更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哀悼之情，继第二节的抒怀之后，又掀起一个新的高潮，增强了全文一唱三叹的韵鼓味，很适合于祭吊文的性质。此赋多用“兮”字句，表明它仍受着战国以来骚体赋传统影响，是汉初骚体赋的代表作之一。
长门赋
【作者简介】
司马相如（？—前118），字长卿，蜀郡成都人。景帝时曾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后游梁，为梁孝王宾客，与邹阳、枚乘等人交游，作《子虚赋》，深受武帝赏识，并因蜀郡同乡狗监杨得意引举，拜为郎。晚年因病免，卒于家。
【原文】
夫何一佳人兮（1），步逍遥以自虞（2）。魂逾佚而不反兮（3），形枯槁而独居（4）。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5）。心慊移而不省故兮（6），交得意而相亲（7）。
伊予志之慢愚兮（8），怀贞悫之欢心（9）。愿赐问而自进兮（10），得尚君之玉音（11）。奉虚言而望诚兮（12），期城南之离宫（13）。修薄具而自设兮（14），君曾不肯乎幸临（15）。廓独潜而专精兮（16），天漂漂而疾风（17）。登兰台而遥望兮（18），神怳怳而外淫（19）。浮云郁而四塞兮（20），天窈窈而昼阴（21）。雷殷殷而响起兮（22），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23），举帷幄之襜襜（24）。桂树交而相纷兮（25），芳酷烈之訚訚（26）。孔雀集而相存兮（27），玄猨啸而长吟（28）。翡翠协翼而来萃兮（29），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30），邪气壮而攻中（31）。下兰台而周览兮（32），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33），郁并起而穹崇（34）。间徙倚于东厢兮（35），观夫靡靡而无穷（36）。挤玉户以撼金铺兮（37），声噌吰而似钟音（38）。
刻木兰以为榱兮（39），饰文杏以为梁（40）。罗丰茸之游树兮（41），离楼梧而相撑（42），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糠梁（44）。时仿佛以物类兮（45），象积石之将将（46）。五色炫以相曜兮（47）。烂耀耀而成光（48）。致错石之瓴甓兮（49），象玳瑁之文章（50）。张罗绮之幔帷兮（51），垂楚组之连纲（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