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曲向天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还主动地帮其他几个朋友买了特价票。7月5号,他简直想都不敢想,长达4个小时的飞行恐惧不说,他更恐惧的是吴媛媛。因此,从回家吃晚饭一直挨到睡觉,他都积极敷衍着吴媛媛的各种话,直到关灯了才说:“那个,去新疆的事儿……”
“说。”吴媛媛点了缓解疲劳的眼药水,没抬眼皮。
“我还是得7月5号飞。”
吴媛媛沉默了大概有20分钟,沉默到曲向天一度以为她睡着了。他坐起来看她,她说:“滚。”
“主要是因为……”
“我说滚你没反应过来啊?”吴媛媛腾地坐起来,眼睛水汪汪的,不知道那液体到底是眼药还是泪,总之它们存了一会儿就决堤,从她的睡眠面膜上冲下来,滴在被子上。
“大半夜我滚哪儿去啊?”
“客厅睡去。”
“凭什么啊?”曲向天有点儿来气。
吴媛媛掀开被子:“那行,我去。”
曲向天还是抢先一步出了门。没过多久,曲禾起来上厕所,看着他迷迷糊糊地问:“爸爸你又失恋了?”他在黑暗里点头。
这种“失恋”的气氛持续了三天,吴媛媛到底不是小心眼儿的泼妇,很快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时不时想起来总要堵他两句。曲向天开始玩命做那个新产品推介的企划案,连夜和设计公司校对所有细节,终于提前一周把整套东西放在了老板桌上。老板最近因为房价上涨的事心情很不好,对曲向天交来的东西毫无兴趣:“等你回来再讨论吧。”曲向天苦笑:“这样我没法休假了。”老板敲敲他的金笔:“现在做这个不挣钱哟!炒房子才挣钱!”说完了把手里一摞别墅宣传资料扔过去:“想换个大楼,涨价了,亏了,早知道上个月就要换。”
无论怎么说,老板到底没拦着曲向天的计划,可能是因为6月谈妥的生意一直很顺利地有大批钱进账,他心情好。但是曲向天心情太差了,离7月5号越近,吴媛媛就越敏感,总能把之前订票的事儿给翻出来。曲向天理亏,只能任凭她随便唠叨。
其间他又花了时间去买帐篷和备用徒步鞋,吴媛媛恶狠狠地说:“一双鞋子两千多,鎏金的还是镶钻的?我还看上一件三千的大衣呢,你怎么不给我买?”曲向天连连叹气:“好吧好吧,哪一件,网上有图吗?给我看看。”曲禾也凑热闹:“哇哦,三千块钱?我也看看!”
谁知吴媛媛直接轰走父女俩:“滚滚滚,一个个闲的!”
7月4号晚上,曲向天把背包放在客厅里,吴媛媛从曲禾手里抢过登山锁塞回小袋里:“没了这个,你爸就从山上自由落体了。”曲禾说:“爸爸爸爸,我要背一下你的包。”放了帐篷的登山包至少有十公斤,快跟曲禾一样高,她像个小蚂蚁那样把它在地下揉来揉去,又撕又提地往肩膀上捞。吴媛媛看着看着就走神,跟曲向天说:“别玩过了啊,‘疯马’那是真的疯子,你别跟着他这儿也爬那儿也钻。他要不是疯了,好好的生意不做,整天带着你们全国当野人?”曲向天不好意思当着女儿的面亲他最爱的老婆:“纪念日我们回来补,好不好?原计划不变。”他知道她爱按计划行事,就像她这“完美”的、规划过的人生。
吴媛媛却有些惆怅:“你就装乖。我现在不答应,能行吗?”
第二天中午,曲向天再次带着满身冷汗和“再也不坐飞机”的怨言到达乌鲁木齐。这是一个奇特的城市,保持着大都市的严谨和烤羊肉串的散漫,“疯马”曾经的生意伙伴带他们一行八个人到最繁华的大巴扎市场去吃烤全羊,曲向天长这么大第一次对着整只羊啃。饭馆老板家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在干零活,其中一个端了一碗酸奶给他,也不说话,微微低着头笑,一身鲜丽的民族服饰底下是水洗磨白效果的牛仔裤。外面人声鼎沸,曲向天给吴媛媛发短信:“好地方,很不错,我喜欢!”
当天下午,预定好第二天要去布尔津的司机请他们到自家的家庭旅馆去住宿,沿路开着窗,满街甜甜的瓜果味逐渐变得诡异。路边的很多人开始跑步,遇到跑来的人又反向跑了回去,就像城管来了一样,整条街逐渐开始慌乱,甚至有个小伙子扔下了整车绿得发亮的大西瓜,撒腿就冲进最近的小巷子里。就连司机都慌了,他用一串串即使曲向天他们听不懂也知道是不大礼貌的词汇跟亲戚说着什么,“疯马”从最后一排挪过来望着前面:“这干吗呢?”
是个人都知道这不是好事,只是他们要知道,坏到了什么程度。
终于,一辆呼啸而至的警车拦在路口,狭小的车身里蹦出了几倍于想象数量的特警,司机说:“封路了,我们要现在就离开乌鲁木齐。”说着,居然也不问他们八个人的意思,呼啦把车别进转向道里,岔入小路,扬长而去。
“把玻璃关上!”司机命令。曲向天摇起灰蒙蒙的车窗,他们在一条小路里前进,路边有一个低头走着的年轻男人,看不见长相,看不出民族,只是忽然开始拔腿就追车。司机骂了一句脏话,加速冲过路口,连续又岔了几个小路,终于从近郊的地方上了高速。这情景就像是曲向天他们八个人被拐卖了一样,司机不说话,闷着头往前开,他们八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好像在完成某个不可侵犯的宗教仪式。
车子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距离“乌鲁木齐欢迎您再来”的大标牌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车程,司机把车扎在大风的路边,远处可以看见成片的白色大风车旋转,像大型食草动物那样悠闲。曲向天被吹得睁不开眼睛,死死捂着帽子跳下车。司机打完电话,拉住“疯马”,遥遥指着刚才那个令人热爱和恐惧的城市:“那边是乌鲁木齐,出事了,广场上放火砍人了。”
吴媛媛是第二天早晨在单位打开电脑才看到这个消息的。她几乎是疯了一样打曲向天的手机,结果一直接不通。最初的时候,消息还有封锁,她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了,只能猜。后来消息越来越多,她没法正视那些不知真假的图片,唯一能够安慰她的只有曲向天的声音。直到晚上,吴媛媛才听到了第一声不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声音,曲向天似乎很疲倦:“我没事,我已经在布尔津了。”
“管你是哪儿,赶紧回家!”吴媛媛站在小区花园的角落,远远看着曲禾和别人家的金毛玩扔球游戏,“早就跟你说别去别去!”曲向天沉默着。“疯马”第一次在房间里抽烟而没有避开大家,小安头枕双手躺在宾馆的大床上,而几乎是疯了一样开了一天车的司机已经睡着了。
“会好的。没事。”
“你浑蛋!”吴媛媛骂他,“我知道杀人了。你要是有任何问题,我怎么跟曲禾说?就说她爸徒步着徒步着就死了吗?”
“你放心,我们明天就进山,这离乌鲁木齐可远了,你放心。”曲向天自己都说得有气无力。想回家的不止他一个,小安女朋友已经放话了,不回去就分手。但没有人送他们回去,一路上听传说,乌鲁木齐的事情不止是一两个无辜受害者这么简单。
“疯马”掐了他的第三根烟:“都他妈活腻了,嫌世界太安静。我明天进山,你们谁去?就是真出事的话,好歹死前看一眼喀纳斯。几千公里,来都来了。”
吴媛媛全都听见了。曲向天说:“没事儿,真没事儿。”
吴媛媛泣不成声:“你是不是有病啊……”
曲向天躲出去,站在街头。布尔津是距离喀纳斯景区最近的小城市,黄昏的时候有夜市,卖各种烤鱼。这里离乌鲁木齐足足有700公里,对于那边发生的事情,他们甚至全不知情,依旧哼着欢乐的调子烤馕。曲向天说:“你别哭,我肯定好好回去。我发誓我回去以后就带你去那个摩天轮,咱们绝对好好庆祝结婚十年。”
“让你徒步!你徒步也不去个好地方!”
夕阳西下的布尔津像是金子砌起来的城市,小小一枚,璀璨鲜活。此时正是西北的傍晚,八九点钟,太阳还露了半边脸,而吴媛媛那边早就漆黑一片了。曲向天身边一个摊位的老板刚剖开一只巨大的甜瓜,他尝了一片,香糯清甜。他说:“怎么不是好地方呢,这儿很好。不用进山我就知道太美了,等曲禾长大了,咱们仨得一起来一趟。”
吴媛媛忽然恢复了正常声音:“来,跟你爸说话。”
“爸爸!”曲禾很高兴,“你说我们能不能养只狗?”
曲向天听见老婆忍不住呵斥“你每天一个新主意”,曲禾继续说:“我今天跟顾依雯说了,我爸去新疆了,她特别嫉妒,她说她爸都没去过,每天就知道给人家打官司打官司。我就跟她说,我让我爸给你买个那种跳舞的花帽子!你别忘了给她买一个!我也要一个!”小孩话特别多,曲向天吃了两片甜瓜她还没说完。后来是吴媛媛抢过来一边数落她怎么乱答应给同学买东西一边穿插着嘱咐:“哎,清醒点儿,要出事儿了赶紧跑。你那些东西什么的别要了,先跑。”
曲禾跳着脚:“小花帽要带上!”
曲向天背靠着带他们冲出城市的车笑出声来:“好好,我一路跑回家。”挂掉电话的时候正是太阳落山,好多摄影的人对着西边狂摁快门。布尔津的市民围在一边看,他们习以为常的景色在外地人看来有油画般浓彩的姿色。
他在咔嚓声里抚摸着车身上一路积攒的尘土,他终究要回去,经过乌鲁木齐。乌鲁木齐那时候也许又是漫天水果甜气,底下沉着孜然和辣椒面粉末,但他还是要回到吴媛媛和曲禾身边的。
曲向天忽然爱上了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