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禾昂头:“不跳就不跳了!以前是因为顾依雯跳我才跳的,现在她都不跳了,我随便!”顾依雯是曲禾的幼儿园同学,后来两人升入了同一个小学,本来两人说好一起学芭蕾,以后要跳小天鹅,结果顾依雯家长觉得学跳舞人太多,学不出来,强迫让女儿弹竖琴去了。曲禾第一次懂得什么叫“背叛”,而且发现一个人坚守承诺是徒劳、无聊的。吴媛媛特别生气,虽然在曲向天看来,这个气生得实在没意思。他试图劝,结果吴媛媛气更大,最后摔门进卧室,再也不出来。曲禾给她端咖啡,被骂哭了,坐在曲向天腿上委屈地说:“妈妈真讨厌。”
曲向天打开电脑:“要么咱们让马叔叔看看你哭,如何?”摄像头一直开着,曲禾开始以为爸爸说着玩,结果真的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吓得赶紧逃到客厅去看动画片:“不要!”曲向天暗笑,“疯马”曾经说过,好玩的地方只能让不娇气的姑娘去,曲禾想去玩,所以她绝对不能哭,至少不能让她最爱的马叔叔看见她撒娇。
当晚,曲向天和“疯马”在QQ上聊到夜里3点,讨论行程、时间、路线。要去的地方从开始的十几处逐渐缩小,他们翻阅地图和资料,最终确定飞机到乌鲁木齐市之后,包车去布尔津,然后上山,到达喀纳斯景区徒步一周,再返回乌鲁木齐,去南疆走另一条线路。由于新疆面积实在太广大,花在路上的时间多,因此“疯马”给出的时间是25天。曲向天咬牙:“太多了,这样对公司有点儿不厚道。”“疯马”打字很慢,思考很久,等曲向天刷牙回来才收到这么一条回复:“20天,绝对不能再少。新疆太远,人生太短,能去几次?我们至少走完喀纳斯这条线。”临睡前,吴媛媛似乎还是没有开门放他进去的意思,曲向天只好硬着头皮打开机票网站一遍遍刷新。
真是不想坐飞机,再也不想,永远不想!据说飞行恐惧症有遗传和心理双重因素,小时候不纠正过来,长大了就希望渺茫,因此曲向天不奢望自己会在某一天突然爱上飞行,但是……但是年假都是一天天攒出来的,用之前的拼命工作换来的,到新疆的火车至少都要48小时,他耽误不起。尤其是现在,他已经30岁,花掉了生命的三分之一在完成预定目标——这点跟吴媛媛完全无分歧——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养家。他没有理由也不愿意把后面三分之二还用来好好完成好好过一辈子的好好计划。人一过30岁,日子就一天紧似一天,变态的危机感容易让人做出冲动的决定,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新闻里那么多正是中流砥柱年纪的人忽然出家、忽然改行、忽然跳楼、忽然就去选了一些从来不曾考虑过的选项。他看过一个欧洲银行家在32岁的某一天转让了所有股份,欢天喜地地去做木匠了,但是吴媛媛说:“这兄弟脑残。”曲向天也说:“我要是一个银行家……”吴媛媛看着他,他耸肩:“那一定是没睡醒。”记得最后是被老婆在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大夏天的,他光着膀子,因而声音清脆响亮,楼下的汽车报警器都开始叫唤。他和吴媛媛笑得不能自已,肚子上那圈坐办公室坐出来的赘肉都在丝丝颤抖。
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个银行家,也一定会去做木匠。人不就活一个高兴吗?预定的计划只是计划,就像吴媛媛现在没有要计划里的第二个孩子一样——永远赶不上变化。养孩子的成本太高,他们负担不起更多,那个美好的姐姐照顾弟弟或哥哥疼爱妹妹的场面早就成了“想想就算了”的项目之一。
机械地摁着F5,曲向天忽然看见了红色的特价字样,从他的城市飞到乌鲁木齐只要300块钱!几乎是不过脑的动鼠标敲键盘,曲向天一举拿下他和“疯马”的机票,畅然发个短信给对方,还顺手通知了其他几个驴友。疯马把电话打过来:“真神!还让你碰上了!省钱!”曲向天得意一笑:“这不没睡吗?老婆不让进门。”疯马揶揄:“哟哟,你怎么得罪人家了?”曲向天再笑:“她自己胡闹,跟我没关系。”
“你说谁呢?”吴媛媛穿着睡衣叉腰站在门口。
曲向天潦草应付了“疯马”几句才挂:“怎么醒来了?”
吴媛媛的眼睛是微红的,往沙发上一坐:“跟你谈谈。不睡了。”
曲向天主动倒水。
挂表显示现在是凌晨3点半,吴媛媛跟他说的话题却一点儿都不温馨。曲禾以后怎么办?你能把徒步给她培养成教委规定可以加分的升学项目吗?曲向天摇头。那她靠什么特长升学?别人都有特长,她怎么办?曲向天看地板。
“说话!你想不想过日子了!”吴媛媛气得跺脚,“说话!”
“你说她们一帮孩子,现在不玩,以后哪有时间玩?”
吴媛媛恨得咬牙:“真不知道你这个文科第一怎么得来的!曲禾玩的时候,别人孩子靠加分升学呢,回头人家读北大、清华,你的曲禾就家里蹲着去吧。”
曲向天默不作声。他忽然想睡觉,看了一眼吴媛媛,又忽然清醒过来。两人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生怕吵醒曲禾,让孩子看见父母吵架,即使只是短暂意见不合,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儿。吴媛媛说:“我跟你说,我算是一路都顺利着活到这么大了,连医院都没怎么去过。所以我就怕曲禾有任何挫折。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她要是考不上重点初中呢?要是顾依雯上了,那她不得气死啊?”
“你总得死在她前面。管得真多,你管得到吗?难道你还能让她一辈子只遇见好事不看见坏人啊?”曲向天叹了口气,“她总有一天要明白的,早点明白好。”
吴媛媛说:“你这话真没意思,那你还不如把她直接送外地寄宿了呢,眼不见心不烦,等她有事找你再说。”
曲向天站起来:“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也不想想,她能够一辈子按照你划定的路线走吗?也许你走着挺好,等她能独立思考决断了,她不喜欢你给的路怎么办?”
“我给得好!至少我给的不害她!”吴媛媛激动了。曲向天摆摆手:“你冷静两天再说,反正就这两天也不耽误曲禾成长一辈子。睡了啊。”走到卧室门口他又转身:“哦,对了,我买了去新疆的票,徒步。”
“你有完没完?”
“这不就徒步吗?睡了啊,7月5号飞。”
4
世界那么大,永远看不完,可是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你走得再远也心心念念,有那么一些人,总是惦记着你,等你归来,有家的地方,也许就胜过整个陌生的世界。
曲向天关上门以后忽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再拉开门,吴媛媛在阳台上哭。他这才意识到一件大事:7月5号是他生日,而7月6号是他们结婚登记注册十年的纪念日,似乎他答应过她要特庸俗地去公园里再坐一次那个破旧到吱吱呀呀乱响的小号摩天轮,一人拿一个火炬冰激凌,像他们高中时候那样天南海北地胡说八道整整一下午。而且,刚好,7月5日是周末,吴媛媛100%有假期,曲禾100%有假期。
但答应了七八个人的徒步100%不能悔约,机票是特价的,100%不能退改。曲向天用手机敲头:你傻呀,你刚订票怎么就不过脑子呢?这回玩大了。想给“疯马”发短信说改天再飞,两次写好了都不想发出去;想把吴媛媛叫进来说话,怎么也起不来。最后是吴媛媛踢门进来:“起床,吃早饭,吃完滚蛋。”
第二天,曲向天过得无比艰难。
他先跟“疯马”谈,“疯马”无比同情地说:“不就是300块钱嘛,机票废了就废了,老婆一定要哄。我让其他人改时间。”结果,曲向天刚给吴媛媛发短信说“我错了,我不去了”,“疯马”就在QQ上使劲发大锤子砸头的表情给他:“喂喂,先别答应你老婆!小安早晨看到你短信就用累积里程兑了5号的票,生效了!”曲向天脑子里立刻开始放烟花,又热闹又乱。小安是个职场新人,大老板身边做翻译的,挣得不多又没什么福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每次出去玩的时候用里程兑机票。而曲向天知道这些累积的公里数不是白捡的,代表一次又一次辛苦的出差,实在不能就这么废了它。吴媛媛还没回短信,曲向天只好又发一条:“呃……老婆……事情有变,等等再说啊。”“疯马”开始联络其他人,好在只有他们仨有票,于是“疯马”说:“小安的票我出,咱们改天飞。”曲向天绝对不同意,要变时间的是自己,即使“疯马”早年做生意积蓄很多,也不能让他掏钱。况且,他们所在的论坛一向提倡节俭徒步,能省就省,他要遵守原则。正合算着看能不能退一部分钱的时候,小安忽然发来消息说能改签一次,问改成几号的。
真是柳暗花明,曲向天赶紧说6号以后都行,小安立刻打了电话,过一会儿发个笑脸:“搞定。8号。”曲向天长舒一口气,再给老婆发短信:“我改签了,亲爱的老婆,别生气了。”许久,吴媛媛回了个笑脸,什么话也没有。
结果下午茶时间里,小安打电话:“曲哥,改不了了,航空公司说临时变动,现在8号的飞机不一定能飞。”这些航空公司真没谱!曲向天拍案而起,飞机什么时候掉下来他们不知道就算了,但是什么时候飞总能确定吧?他打电话质问,得到的答案一律是:“不确定,先生,真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