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克服种种困难,刘彩霞带领大伙精心排练了几部大戏,本想以此重振剧团雄风,没想到市场反应冷淡,观众们并不买账。每场演出,除了她的十几个铁杆老戏迷前来捧场外,门可罗雀。几天下来,剧团入不敷出,连剧院的租金都付不起。所有的努力、希望顷刻间化成了泡影。
她怅惘地想:该结束了……
第二天,刘彩霞召集大伙开了一个短会,先落实了一下过几天下乡演出的事情,然后黯然地宣布:“京剧团再也维持不下去了,等接下来的这几场戏唱完,我就辞去团长一职,这辈子再不会唱戏了,不瞒大家说,出路我已找好了,我有个亲戚开饭馆,他那里缺个洗碗刷盘子的帮手。你们也各寻出路吧!”
听到当年红透城乡的名角儿“小彩霞”要去饭店洗碗,人人心中酸楚,几个小姑娘更是当场哭了起来,她们拉着刘彩霞的手说:“师傅,你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呀!”
刘彩霞强忍泪水,勉强笑道:“你们年轻,改行还来得及,以后好好寻个正经事做,千万别唱戏了。耽误了你们这几年,师傅对不起你们。”说着,她别转过头,怕她们看到自己的眼泪。
“师傅!”
“师傅!”
屋里哭声一片,男人们眼圈也都红红的。
刘彩霞打起精神,说:“大伙儿都提起精神来,把咱们最后几场戏唱好,将来也好……也好有个想头。”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最后这几场演出是前些日子跟人家定好的。
刘彩霞有个老同学张德江在三山镇当副镇长,当年刘彩霞红遍城乡的时候,张德江就是她的忠实戏迷。前些日子,两人偶然在街上碰上,张德江听说剧团日子不好过,没有戏演,就有心帮她一把,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到我们那里去唱,三山镇偏僻,没有什么文化活动,你们去一定受欢迎。
刘彩霞有些担心:老百姓愿意掏钱看戏吗?
张德江说:“包在我身上,花块儿八毛的就能看送上门的大戏,不乐趴下才怪呢。”于是,两人就定下了这事,初步打算演八场,每场的报酬是五百元。剧团的人得到这个消息后都很振奋,八场就是四千元,人均下来二百多元,过年就够了。
过了几天,刘彩霞打电话联系张德江,问安排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出发。
张德江支吾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彩霞,你们过来吧,不过场次减少了,可能演不了八场。”
刘彩霞心里一紧,就说:“能演几场算几场吧。演几场?”
张德江为难地说:“对不起,可能就两三场吧。”
刘彩霞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张德江说:“妈的,这帮刁民,花一块钱看戏都嫌贵,都想白看呢。”
原来,张德江回去后把请戏的事跟各村主任一说,大家一开始都挺高兴,说多年没看戏了,早该请了。可后来听说还要出钱,村主任就都不干了,纷纷说村里没钱,要请的话就由镇里出钱。
张德江知道他们说的也是实际情况,就说:“镇上哪有钱给你们?要看戏的话自己回村里收,一户收一元就够了。”村主任们听了他的话,都回去发动群众,结果只有两个村收够了五百元,其他的收了一百元、两百元不等,有个最穷的老树沟村,一千多户人家,只收上来五十来元。这样,剧团就只能到收够钱的两个村演两场了。
演两场也比没有戏演强,京剧团打点行装,来到了三山镇。当天晚上,他们到其中一个村演出,张德江专门安排人守门,外村的人一律轰走:“想看戏,回去交钱,在自己村看。”
由于天冷,许多年轻人宁愿聚在一起摸牌九打麻将,也不愿受冻来听这咿咿呀呀老掉牙的戏,台下的观众除了上了岁数的老人,另外就是妇女和孩子了。不过,大人叫,孩子跳,现场倒显得闹哄哄的,很是热闹。
演出开始后,由于大伙都知道这是京剧团的最后两场戏了,所以演起来很卖力,无论是主演还是跑龙套的,都一招一式力求到位。刘彩霞更是将浑身的本领都使出来,用尽浑身的力气在唱、在舞,似乎要把自己融化在这简易的舞台上。
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当年的那个光彩夺目的“小彩霞”又回来了。
渐渐地,台下的人看得如痴如醉,连孩子都停止了打闹。
张德江获知剧团将要解散的消息,吃惊不小。戏开演后,他在台下看着“小彩霞”忘我的表演,心中难以平静,他想不通,这么好的演员、这么好的戏,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呢?难道以后再也看不到“小彩霞”的表演了吗?
第二天晚上,京剧团来到另一个村子演出。开演前,张德江才火急火燎地赶到。他掏出一摞钱放在桌子上,里面有大钞也有零票,大钞是一千五百元,小票共五百元。他兴奋地告诉大家:由于昨晚上戏演得精彩,消息传出去后,另外几个没收够钱的村子钱都收上来了,这是两千块钱,今天晚上这一场后,还有四场等着你们呢。
大家喜出望外。刘彩霞更是眼中放光,她握住张德江的手,感激地说:“老同学,太谢谢你了。”说着,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要知道,她本来是把今天晚上的戏作为这辈子演的最后一场戏了,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多演几场,不免让她激动得有些失态。
张德江明白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咱们不用客气,用心演吧。”
刘彩霞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眼泪,是的,她要把接下来的每一场演出,都当成是自己的最后一场。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晚上演一场,每天晚上都要换一部戏。一连几场演下来,刘彩霞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大家都怕如此强度的演出她吃不消,然而,她的脸上却神采飞扬,丝毫看不出疲劳的感觉。是啊,多少年没过这样的戏瘾了,她依稀找回了昔日辉煌的感觉。
演到第五场,却出了意外。那天的演出结束后,张德江正跟演员们一起收拾现场,急三火四地跑来了一个婆娘,上来一把就揪住了张德江的耳朵,疼得他哇哇大叫:“哪个王八蛋……”等回头看清来人是谁,立马笑嘻嘻道,“夫人,你咋亲自来了?”
那妇女横眉怒目:“姓张的,今天你要是不交待清楚,老娘跟你没完。你说,你把钱都给哪个相好的了?那一千五百元钱是留给儿子交学费的,你也敢动?”
刘彩霞听了心中一动,忙过来道:“是嫂子吧?张大哥拿你的钱了?”
张德江一个劲地冲老婆使眼色,老婆却不理他,她打量打量刘彩霞,酸溜溜地说:“你就是那个小彩霞吧,果然长一副风流样子,我那一千五百元是他拿给你了吧?”
张德江一听,跳过来一巴掌就甩在老婆脸上,骂道:“臭娘们,让你胡说八道,快滚!”不由分说,拖着老婆的胳膊就往场外拽,两人撕扯着走了。
刘彩霞呆立在那儿,她明白了张德江那天拿来的那两千元钱是怎么回事了:除了那零零碎碎的五百元,剩下的是他自己掏的腰包呀!
两行清泪从她的脸上缓缓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德江就赶来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伤得不轻。他看到刘彩霞,尴尬地说:“让你看笑话了,我老婆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还有,她的钱找到了,他妈的,这老娘们,钱藏在什么地方自己都记不清。”
刘彩霞眼圈一红:“行了,你别说了。”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一千五百元钱,这钱本来已经分给大家了,她昨晚上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大家收了回来。她把钱塞到张德江的手里,说:“大哥,你的情我们领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这钱我们是万万不能要你的。”
张德江把钱猛地拍到桌子上,板着脸气汹汹地说:“你瞧不起我是不是?这钱是你们该得的,收下!这不是你自己的,是你们全团的。”
刘彩霞无语地立在那里,一瞬间,她真想扑到对面这个男人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好了,今晚是你的最后一场戏了,好好演,我也要好好听,唉,以后怕没机会听到了。”说到这里,张德江的喉头也哽咽起来。
刘彩霞抬起头说:“不,我们商议好了,明晚上再加演一场,不是有一个老树沟村总共才凑了五十元钱吗?我们就去老树沟演最后一场,免费演出。”
第二天晚上,老树沟村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来到了小学校,由于是义务演出,观众不受限制,附近许多村的村民闻讯也赶来了,黑压压地挤满了小操场。
今晚上的剧目丰富多彩,先是许多名剧的精彩片段,都是“小彩霞”的拿手唱段,压轴的是传统名剧《霸王别姬》。演出开始前,“小彩霞”候在场边,当锣鼓声响起,她的心怦怦狂跳,三十年前自己初次登台的画面清晰无比地出现在面前,一瞬间,岁月似乎凝滞……
大幕徐徐拉开,“小彩霞”开始了她最后的演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小彩霞”圆润亮丽的嗓音慑人心魄,字字泣泪,句句啼血,后台的人闻之无不动容,大家知道,那是她在用自己整个生命在演唱,在向自己深爱的舞台做最后的告别。
虞姬挥剑自刎的一幕使当晚的演出达到了高潮:虞姬抬起宝剑,脸上的凄怆绝望的表情令人不忍目睹,“小彩霞”似乎完全进入了角色之中,手猛一挥,宝剑在脖子上一划而过,随后,她轰然倒地。
全场一片寂静,观众们都被她逼真的演出惊呆了,过了很久,掌声才轰然响起。
张德江坐在后台,他最先清醒过来,大声喊道:“快拉幕!”率先冲上台去。
他抱起刘彩霞,只见刘彩霞双目紧闭,已经昏迷,颈上有鲜血流出。张德江吓坏了,仔细一检查,一颗心才放下来:幸亏是木剑,伤口很浅,之所以昏迷不醒,大概是劳累与伤心过度造成的。
他急忙让人端来热水,喂刘彩霞喝下。
片刻后,刘彩霞才醒转过来,她看了看众人,泪水滚落,嘴里喃喃道:“结束了。”双眸中光彩尽失,一瞬间,似乎苍老了十岁。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天早晨,刘彩霞醒来后,听见外面有动静,下炕一拉门,顿时呆了:雪地上,一溜摆放着四个竹筐,装满了花生、栗子、鸡蛋,还有活鸡活鸭,一旁的树上,还拴着一只羊。
老树沟的老主任候在一旁,见到她,凑过来小心地问:“妹子,你好了没有?”见刘彩霞看着地上的东西发呆,就说,“大伙听说你唱戏累病了,送点东西来给你补补身子,还有一些是送给你们的一点年货。山里没什么好东西,你们可千万别嫌弃。”
刘彩霞眼眶一热,不知说什么好。
老主任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道:“妹子,这里面是棵老山参,你身子骨弱,补一补就能恢复了。”
他搓着一双大手,笑眯眯地说:“妹子,你戏唱得太好了。大伙托俺问问你,赶明年,你还来不来俺村唱了?”
刘彩霞攥着那棵昂贵的老山参,泪水“扑簌簌”掉下来,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黄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