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与恶，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对不同的力量。若没有人性之恶，世人又怎能懂得善的珍贵？
腊月二十四刚过，青树乡园塘村年轻的村主任就乐颠颠地从乡政府带回一条特大喜讯：正月十五闹元宵，园塘村的稻草龙将作为县龙灯代表队，去参加全市“百龙大赛”。消息传开，全村立刻沸腾起来，村民们骄傲地说：“嘿，咱们的稻草龙要去市里扬名显威啦！”
说起园塘村的稻草龙，它的确十分奇特，不但在县里，就是在全市也是独一无二的。已经说不清是哪朝哪代的事了，这一年夏天，园塘村一带先遭旱灾，再遇蝗祸，黑压压的蝗虫铺天盖地而来，转眼工夫就把地里的庄稼啃了个精光，园塘村人个个愁得茶饭无心。一天夜里，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无数支稻草火把汇成一条游龙，在庄稼地里飞舞，过后不久，那黑压压的蝗虫就被这火龙给烧了个精光。老族长一觉醒来，惊讶万分：难道这是老天给的旨意？他当即把全村人召集起来，如此这般一说，大家就立即行动起来，用这办法一试，果然灵验。从此用稻草扎龙、耍龙，便成了园塘村人的一大娱乐特色。
园塘村人耍龙自有一套路数，耍龙的队伍叫“灯队”，起首人叫“灯头”，至于怎么起灯，怎么舞龙，怎么散灯，都有一套专门的讲究哩。
师承相传到今天，园塘村这一代人的灯头叫徐加广，已经年近古稀，村里人都叫他加广大爹。村里的灯队要代表全县去市里比赛，加广大爹当然高兴，不过他觉得自己虽说身板还硬朗，但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了，万一赛场上有个闪失，不但毁了自己的英名，也会给园塘村抹黑，所以他就加紧给徒弟传授技艺，徒弟年纪轻，脑子活，加广大爹觉得让他当灯头准能行。
到了除夕这晚，加广大爹教罢徒弟回到家，刚吃罢年夜饭，准备坐在火炉边抽烟守岁，只听门外村主任亲亲热热一声喊：“加广大爹，给您拜早年来啦！”
加广大爹开门一看，除了村主任，还有一个陌生面孔，不认识。
村主任推推加广大爹，说：“还不快把客人请进屋？这是乡长，特地给您拜年来啦！”
“什么？”加广大爹愣住了，心想：乡长怎么会来给我拜年？他傻傻地站在那儿，结果还是村主任替加广大爹招待起来。
乡长双手抱拳，给加广大爹道福说：“大爹，恭喜发财，万事如意啊！”
村主任在一边说：“加广大爹，您德高望重，声名远扬，这不，乡长不但亲自来给您拜年，正月十五市里的百龙大赛，还非得请您亲自当灯头去表演不可，是市长点名的呢！”
“这……”加广大爹本想说他想让徒弟去的话，但一看到乡长满含期待的眼光，到嘴的话就不得不缩回去了，领导亲自登门来请，自己哪能不领这个情呢？于是便点点头，激动地说：“我不过是耍龙的角色，领导这么看得起，这个灯头我就再当它一回。”
“太好了！”乡长一把拉住加广大爹的手，“大爹，那就拜托您啦！县里通知已经下来了，要求灯队初四就去县城芙蓉宾馆集中，体育馆场地也空出来了，专门给你们灯队训练用。”
县上对灯队去参赛的事情安排得这么具体，不要说加广大爹，就连村主任也觉得有点出乎意料，看来这次赛事意义非同寻常。于是在送走乡长之后，村主任就连夜通知全体灯队队员加紧做赛前准备，过年这几天大家也没好好休息，对舞龙的一套路数推敲了又推敲。
大年初四，加广大爹带领全体灯队队员来到县里，住进宾馆，大家每天一早就去体育馆排练，县文化局还专门派了一名舞蹈专干协助，对传统龙舞进行改革，融入现代意识。
可是，正当大家摩拳擦掌练得带劲儿时，这天晚上乡长来宾馆看望大家，嘘寒问暖过后，他面带难色地悄悄对加广大爹说：“大爹，稻草龙这次参加全市比赛，这是园塘村的光荣，也是乡里的光荣，可您不知道，这次比赛，灯队的训练费用一天就得上千元，服装和道具的制作档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可县里拨给灯队的经费却十分有限，所以这个缺口非常大。怎么办？我们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依靠群众来解决这个问题，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全乡十五万人口，我们考虑准备发动群众捐款，每人一元，多捐不限。所以，为了做好捐款这件事，我想请您老人家在电视里给乡亲们讲几句话，一来汇报情况，二来发动募捐。只要把填补这个缺口的钱落实了，你们灯队参赛夺奖也就有了保证。”
可加广大爹一听乡长要他上电视讲话，心里就慌了，说：“乡长，我没多少文化，嘴巴子又笨，讲不出个道道来呀。”
“没关系！”乡长拉起加广大爹的手，笑笑说，“我会让乡里的广播员小王来帮您。”
青树乡大半农户都有电视机，他们从荧屏上看到灯队加紧训练和精心制作道具的情况介绍，特别是加广大爹的一番讲话。这些乡民经济并不宽裕，有的甚至还很穷，可他们都有很强的荣誉感，因此几乎没费多少口舌，十多万元参赛费用很快就募捐齐整。
很快，元宵节来临，百龙大赛正式开始了，市委大院内张灯结彩，那热闹景象正可以用得上“火树银花不夜天”来形容。晚上七时整，稻草龙灯队按序准时来到赛场，灯头加广大爹今晚亲自舞珠，他上穿红色对襟镶边衣，下着红色中式镶边裤，头扎英雄结，腰系英雄带，背不弓、腰不弯，还没上场，这身精精神神的打扮就已经把大家的眼光吸引住了。
此时，大赛场内充满了一片欢度良宵、其乐融融的喜庆气氛，在主持人宣布大赛开始、市长作了简短讲话之后，霎时间，鞭炮震耳，锣鼓齐鸣，整个赛场成了欢乐的海洋，人龙、纸龙、七巧龙、疙瘩龙、滚地龙、板凳龙……一支支龙队依次登场，等稻草龙出场的时候，全场气氛达到了高潮，大赛导演特地安排园塘村灯队压轴，意图自然十分明显，让全场观众在大赛结束后依然对舞龙表演余兴未尽，回味无穷。
稻草龙灯队也确实没有辜负导演的这番苦心！当加广大爹双手擎珠带领灯队绕场一周，向全场观众拜年时，大家的眼睛不由粲然一亮，因为他们发现这支灯队的稻草龙制作真是独特，既有传统的民间艺术特色，又有新潮气派的时代感。你看，龙头雄伟，龙鼻高翘，龙角坚挺，龙须飘冉，龙眉为黑色，龙牙为白色，龙嘴能张合，龙眼能开闭，龙身全部由金黄色的稻草编织而成。更妙的是，在腾飞跃舞的金龙旁，还有八只彩凤分列左右，凤头高昂，凤眼传神，凤翅伸展，凤尾屏开，那飘然若飞的凤姿，博得大家阵阵喝彩。
绕场一周之后，稻草龙灯队进入场地中央，加广大爹精神抖擞，使出浑身解数以珠引龙，只见他闪跳腾挪，上跃下弓，前俯后仰，左盘右旋，戏龙、滚龙、蹿龙、游龙、腾龙、拖龙、挽龙……十八种套路套套融合、路路贯通，逗引得稻草龙跪舞、仰舞、卧舞，姿势灵活多变，左右上下翻飞，给全场观众一种大风起兮、紫气东来、祥光普照、如诗如幻的感觉。
整个稻草龙灯队的表演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加广大爹毕竟上了年纪，舞到后来，他只觉得头脑发晕，眼冒金星，心口滚热，一身汗湿，但还是拼命咬牙坚持到最后，带领众队员在场子中央完成“太极图”队形，绕场一周后才结束。
当主席台上的评委们最后一次亮出分数后，园塘村的稻草龙灯队无可争议地夺得了这次百龙比赛的冠军。加广大爹代表灯队上台领奖，市长握着他的手热切地说：“老英雄，辛苦了，我们感谢你！”
加广大爹和灯队全体队员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当晚回到宾馆，已是深夜，加广大爹吩咐队员们早早休息，因为按照以往惯例，大赛结束后，灯队会去全市各县各乡巡回演出。可谁知第二天一早，队员们刚刚吃完早饭，乡里就开来了大卡车，说是来送大家回村。
“怎么不下去巡演了？”加广大爹和队员们都愣住了。
“哼哼，”开车的司机一阵冷笑，从驾驶窗里探出头来说，“怎么不演？昨天你们不是演得挺卖力吗？这回在领导面前露够脸了吧？”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加广大爹脸上挂不住了，“我们不正准备下去巡演吗？”
“巡演？谁通知你们要去巡演？哼，说得好听，什么‘众人拾柴火焰高’，尽是屁话！早知道你们这是演给那些头儿脑儿、七姑八姨看的，我连一分钱也不会捐。”
大家一听司机这话更愣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追着司机问，这才知道，昨天那场比赛，其实完全是为市里那些大小领导和他们的妻儿老小、七姑八姨准备的，至于场上那些观众，只不过是请来陪衬罢了，表演一完也就散了。
知道了事情真相，加广大爹怎能不咯血？他咬着牙说：“不行，我得找乡长去，巡演的事就是市里不组织，乡里也可以组织呀，大家募捐了这么多钱，这钱就该用在大家身上。”
“嘻嘻，你这个大爹呀，还真是白活了这把年纪！乡长现在哪还有时间见你？数钱都数不过来呢！”
“什么？”加广大爹闻听司机此言浑身战栗，再三追问，司机才告诉他说，先前乡里大家捐的那十几万元，真正用在灯队表演上的不过就是三四万，余下的乡里那班人吃的吃、喝的喝，剩下的乡长说由他保管，鬼知道他用这钱干吗去呢。
这些开车的司机都是乡政府机关车队的老驾驶员，消息特别灵，加广大爹和队员们不能不信他这话。
加广大爹如同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深感自己被利用了，他又恼怒又悔恨，又伤心又羞愧。一气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把稻草龙拖到停车坪前面的空地上盘作一堆，“嚓”地点起一把火，顿时，空地上火舌乱舞，烈焰腾空，熊熊的火光，映着灯队队员们一张张惊愕的脸，映着加广大爹脸上两行浑浊的老泪……
（梁贤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