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天津的估衣街上,有一位农村来的中年汉子,赶着一辆排子车,给一家杂货店送烧火锅用的木炭,车上还坐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驾辕的小灰驴跑惯了乡下僻静的土道,一来到这闹市街头,蹄脚拿捏不稳,一下子,小排子车轧了横在地上的两捆甘蔗梢。
这甘蔗的主人名叫肖辰武,经营“赶阳”发鲜货小地摊买卖。他一见自己的甘蔗被轧,顿时火冒三丈,一蹦老高:“呔!瞎了眼的乡巴佬,你赔——”
那乡下汉子赶紧打拱作揖:“二爷,请息怒,只轧着点甘蔗梢,我看将就着能卖出去,何必这么大动肝火?”
“呸!‘将就着卖’?卖你姨的×!”“你、你怎么出口伤人?”乡下汉子边说边拉住驴嚼子,一甩手将赶驴的小皮条鞭子甩到车上,双手抱拳,又赔了个笑脸:“二爷,你这就不对了,我已经赔了不是,干吗非还得‘逮着蛤蟆攥出尿’呀?”
这位自小“赶阳”的肖辰武,生得膀阔腰圆,又值年少气盛,见乡下汉子不卑不亢,说出话来软中有硬,愈发来了怒气:“赔我!不赔,我让你竖着出来,横着回去!”
这时,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时议论纷纷,大感不平。
闹声惊动了对街闻名遐迩的“谦祥益绸缎庄”少掌柜。这位少掌柜是个好玩喜闹的少爷,一听闹声,来了兴趣,便端起一把油红锃亮的宜兴小茶壶,溜溜达达走下楼,慢悠悠地走过来问道:“辰武呀,一大早,你喝三吆四的,也不怕伤了元气,嘻嘻——”
“哟,是少掌柜哟?”肖辰武慌忙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招呼,“您不知道哇,少掌柜,他轧了我的甘蔗……”
“瞎!小事一桩,赔得起让他赔,赔不起就让他走吧,你也不怕搅了自个儿的买卖?”
“让他走?往哪儿走?您看他那劲头,又阴又损,明着是道歉,可话里满是刺,根本不服爷们!”
“嗨,辰武呀,你真有这份闲心,他一个乡下人,土头土脑,见过多大的天儿?算啦,算啦——”
然而,肖辰武见那乡下人丝毫没服软,心里窝火,哪肯善罢甘休,非要较出个真来不可!
少掌柜看出势头来了,眼珠一转,就改了话头:“我说这位老乡,你轧了人家的东西,也该服软,别像茅屋的砖头又臭又硬呵!”
赶驴车的乡下汉子依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面对身着缎面马褂长袍的少掌柜大声嚷着:“你这大城市的人,就会跟我们土包子逞英雄,真有能耐,找横碴的去呀!”
少掌柜挨了这顿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还他妈找横碴的?我看你就够横的!辰武,咱不难为他,你就露一手,也让他开开眼!”
肖辰武是个虚荣心强的人,加上自己有点功夫,正愁没处显能,听少掌柜一说,马上起了兴头,“嘶啦”脱下了上身棉袄,一晃膀子推开了围观的人,直挺挺站到街心。
“少掌柜,玩大架式还是使小招儿,您点吧,咱让这小子长长见识!”
“亮亮你那‘鹰爪利’!”
肖辰武环顾四周,眨巴眨巴两只小眼睛,说:“少掌柜,您看哪合适呢?”
少掌柜回身一指自家店门口那高大的拱形门楼:“来!我家的地方,你随便来吧!”
肖辰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嘟起双唇,徐徐吐出,这才扬起右臂,翘起两个指头。他眯缝着眼睛,对准墙角上的一块青砖,瞄了好一会儿,突然“嗨”一声,这块牢牢砌在墙上的青砖,竟然脱缝而出,平平地落在地上。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这小伙子,有功夫!”
“‘内练一口气’,这叫力拔千斤哪!”
在围观者的惊叹声中,有人拾起地上的棉袄,给肖辰武披在肩上。肖辰武拉了拉衣襟,披着棉袄,脚下摆着丁字步,得意地倾听着人们赞美、奉承的话语。
少掌柜那张胖乎乎的大圆脸,更喜得泛起了红光,他回身把宜兴茶壶递给身边的小孩,然后冲着大伙一抱拳:“诸位,你们看看我这兄弟的功夫如何?”
“太棒了!”
“好。承蒙大家夸奖,我也跟着沾点光。今儿个我有点闲心气儿,我看就让辰武索性来个以武会友,哪位过来跟他比划比划?”
少掌柜嘴上这样说,但他心里很清楚:按现在围观的人中,不会有人贸然招惹肖辰武的,他这只不过一时兴起,随便凑个趣,开个玩笑罢了。
谁料他话音一落,那个乡下汉子走过来,一指坐在车上的小丫头,随口说:“二位爷,若不嫌弃,让俺这丫头陪你们玩玩!”
“她?——”少掌柜和肖辰武同时打了个愣怔。
那乡下汉子招招手,只见车上的小姑娘一纵身从车上飘下来,然后爬到车肚下,仰脸攀住车盘。乡下汉子朝肖辰武招招手:“这位爷,你也过来,我把驴卸下来,车上的炭也卸下来,就这样,你甭管使啥法子,要能让这排子车挪动一下,这车炭归你啦!”
围观的人顿时兴高采烈,骚动起来。
肖辰武起初还有些犹豫,他摸不清这乡下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是一会儿,见乡下汉子牵走驴,卸了炭,这才清醒过来:堂堂五尺大汉,能叫这小毛丫头镇住?他一挽袖子,冲到排子车前。
车盘下的小丫头,两脚离地,双手牢牢抓住车盘上的一根横杠,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闹着玩。再看那乡下汉子,撇着嘴,眯着眼,一副嘲弄神情。
这一下可激怒了肖辰武,他“嗨”了一声,抡起双臂,使出吃奶的劲头,照着排子车猛力一推。
小排子车纹丝不动。
肖辰武低头看了看两只车轱辘,心里好生纳闷:莫不是打了桩儿!
乡下汉子哈哈大笑道:“你就推吧!再推三下,俺不会使假,这是俺丫头‘千斤坠’的功夫!”
肖辰武又“嗨嗨嗨”连推几下,那小排子车依然纹丝不动,这一下他傻眼了,回过头来,直朝少掌柜眨巴眼。
少掌柜感到这乡下汉子定有来头,他一拱手:“请问你,你是哪个地方的人?”
乡下汉子边装烟边回答:“呵,小地方,俺家住河北黄骅县羊三木村。这位爷,让你见笑了,小丫头这功夫哪点不对头,还望多多指教!”
少掌柜一拍后脑勺,兴奋地大叫起来:“‘羊三木、吕家桥,雁过都得拔根毛……爷们儿不在家,娘们儿也不饶。’好!今儿个算我开了眼!”
经少掌柜这么一提醒,肖辰武和那些围观的人好似大梦方醒,顿时肃然起敬。
少掌柜说:“算他有眼不识泰山,来,我替他恕个罪吧!”说着朝乡下汉子深鞠一躬,“您好不容易来到在下的门口,怎么样?再给我们露几手吧?”
“对,从羊三木来的,哪个也会几下子,露几手!”人群中有人也跟着大叫大嚷。
“谢谢!谢谢啦!”乡下汉子抱拳,作了个罗圈揖,“谢谢少掌柜抬举,俺一个土包子,哪里练过啥真功夫,不过是闹着玩的。——这么着吧,刚才这位二爷拔掉你家门楼墙上的一块方砖,我呢,再给您砌上,挺好的砖墙,少块砖不好看。”
说着,乡下汉子低头找到地上那块砖,然后用脚尖轻轻一挑,砖就稳稳地落到那只抬起来的脚面上,“诸位闪闪,俺献丑了,嘿——”
乡下汉子抬脚照准空了一块砖的墙角弹了一下,但见那块青砖准准地插进砖缝,竟然完好如初,不差分毫。
人群中欢腾了:“好功夫,这辈子咱头一回见啊!”
乡下汉子依旧不露半点声色,一转身,冲肖辰武拱拱手:“二爷,你能力拔千斤,这会儿再试试吧,若能把俺刚放上的这块砖拿掉,俺连驴带车一并奉送!”
肖辰武都看傻眼了,愣了好半天,这才迟迟疑疑走到墙边,仔细地打量那块刚弹上的青砖头。说实在的,这会儿他心里再也没有什么炫耀自己功夫的兴致了,但他有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事,于是一咬牙,抬手去拔那块砖。可是,不管他怎样用力,那砖却纹丝不动。
乡下汉子已麻利地套好车,说声:“借光,借光,俺该走喽!”一挥小皮鞭子,扬长而去。
(韩冬 搜集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