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他的《人间喜剧》构成了一部“包罗万象的社会史”，在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本故事是根据他的《改邪归正的梅莫特》改写的。此作被马克思誉为“小小的杰作，充满了绝妙的讽刺”。作品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情调，颇具奇想异趣，乍看似乎荒诞不经，实则隐含着对现实关系深刻的理解和概括。作者巧妙地以魔鬼的无限法力去影射金钱的势力和它的两重性，把幻想与现实结合起来，给人以回味余地。
在巴黎的一家名为“纽沁根”银行里，有个出纳员叫卡斯塔尼埃，五十岁上下，秃顶，圆脸，矮胖。他在这银行勤勤恳恳已干了十多年，很得老板的信赖。
卡斯塔尼埃多年来一直过着独身生活，可是一年前艳福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与一个年轻漂亮的妓女阿吉莉娜好上了。卡斯塔尼埃爱阿吉莉娜爱得发疯，为了显示自己的慷慨富有，他给她购了一套豪华的公寓，配上新颖时髦的家具，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珠光宝气……总之，她要什么，他总是有求必应。
日子一长，卡斯塔尼埃的所有积蓄花光了。然而尽管袋里空空，他也不愿对阿吉莉娜的要求说一个“不”字。钱哪来？首先，他利用职务之便向别人借，可是光借不还，日子一长，这条路也走不通了。怎么办？卡斯塔尼埃思来想去，最后狠狠心，决定偷银行里的钱。
这天，银行里的人全下班了，卡斯塔尼埃仍装着埋头工作的样子，等到天黑时，他关好甬道铁门，放下百叶窗，再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信用证，提笔模仿老板的笔迹，在所有信用证的下边签了名。
他刚签好名，猛然觉得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接着，传来一个声音：“你不是独自一个人！”这声音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他一抬头，见小窗前站着一个陌生人，只见他面孔细长，前额突出，脸色铁青，嘴唇血红，像个停止呼吸的僵尸。卡斯塔尼埃顿时惊呆了。
就在他惊慌失措时，陌生人拿出一张汇票，要立即提取五十万法郎，而且陌生人手一指，那早已上锁的金库就开开了。陌生人冲卡斯塔尼埃咧嘴一笑，这一笑，笑得卡斯塔尼埃毛骨悚然，就身不由己地接过对方递来的汇票，乖乖地付给他五十万法郎。陌生人向卡斯塔尼埃要过笔，在汇票背面签上了“约翰·梅莫特”的名字。
可谁知，当卡斯塔尼埃接过这个梅莫特还来的笔，再抬头时，已不见了他的人影。而那支被他拿过的笔，竟使卡斯塔尼埃的五脏六腑顿时像火烧一样翻腾起来。卡斯塔尼埃紧张极了，他来不及细想，赶紧把那些假证据扔进火炉，随后把要用的那张假信用证盖上印鉴，从保险柜里取出五十万法郎，熄了灯，出门而去。
卡斯塔尼埃走在林荫大道上，边走边盘算起下一步的打算。他想：我现在逃走，等到银行发现起码得到星期一，这样我就可以先到伦敦提取一百万，再到意大利买一幢漂亮的别墅。可是，我带不带阿吉莉娜一起走呢？谁知他这念头一起，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不带她走！”这一声惊得他猛一转身，只见那个梅莫特正站在他的身后。
卡斯塔尼埃惊得“哟”一声惊叫。梅莫特又咧嘴一笑道：“你想远走高飞吗？告诉你，你跑不了！”说完，跳上街边的一辆马车，飞驰而去。卡斯塔尼埃吓懵了，但他不甘心就此罢休，立即迈步朝阿吉莉娜寓所走去。
卡斯塔尼埃走进寓所，见阿吉莉娜正在把一封信揉成一团，用火钳夹着慢慢在烧。他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你就这样处理情书？”
阿吉莉娜若无其事地说：“这办法最妥当，免得让人截获了就麻烦。”
“亲爱的，你这么讲，好像这真是一封情书了。”
阿吉莉娜嘲笑道：“哎，难道我还不够漂亮不配有情书吗？”她边说，边勉强地把前额伸给卡斯塔尼埃。
卡斯塔尼埃兴奋地边吻边说：“今晚我在剧院订了个包厢，咱们早点吃饭，去看戏吧。”
阿吉莉娜懒洋洋地说：“我不想去。”
“不，不，你今晚一定得陪陪我。亲爱的，我要离开巴黎，今晚就走，你……”
阿吉莉娜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说：“噢，你去吧，去吧！”
“那你不打算跟我走了？”
“嗯！”
“为什么？”
阿吉莉娜嘲弄地指指火炉里的灰，笑道：“我能抛弃那个给我写信的情人吗？”
卡斯塔尼埃睁大眼睛问：“你真的有情人了？”
阿吉莉娜说：“怎么？你不相信？你去用镜子照照你自己。你看你那脸像只老南瓜，放在水果铺卖也没人要。你上楼梯喘得像只海豹。你是个老丑八怪！你以为我会用如花的年华来换取一个气喘老头的爱情吗？”阿吉莉娜说的倒是真心话，她的确在偷偷与一个叫雷翁的军官私通。
卡斯塔尼埃听她这么说，愣了。
就在这时，阿吉莉娜见女仆珍妮在向她使眼色，她忽然娇声对卡斯塔尼埃说：“我可怜的猫咪，我是和你逗着玩的，你真的要走？”她说着一把搂住卡斯塔尼埃的脖子，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趁他被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当口，悄声关照珍妮：“你告诉雷翁，叫他一点以前别来，万一今晚碰不到我，就叫他留在你的房里。”说完，她用手揉揉卡斯塔尼埃的鼻子，亲昵地说：“我最美丽的海豹，今晚我陪你去看戏，咱们快吃饭吧！”
卡斯塔尼埃欣喜若狂，他吻着她，愉快地吃了晚饭，便一起坐上马车去剧院看戏了。
第一出戏演完，卡斯塔尼埃利用幕间休息打算到大厅里去与几个熟悉的人打打招呼，让人们尽量推迟对他逃亡的怀疑。谁知他刚迈出几步，就骇得站住了，只见那个可怕的梅莫特正迎面向他走来。
他想避开，可双腿却不听使唤。梅莫特又冲他大声喊道：“喂，伪造票证的人！”这喊声把卡斯塔尼埃的魂差点吓飞了。他想抬手揍他，可手不知怎的却动弹不得，他只得像个俘虏被梅莫特挽住胳膊，看上去像两个好朋友在悠闲地溜达。
梅莫特边走边轻声说：“谁有本事能反抗我？告诉你，我是万能的。我的目光能穿透墙壁，能看到人们心里的事。你竟敢逃避我？哼。我一直在寻找伙伴，现在终于找到了你。你是属于我的！你刚犯下一桩罪行，你想知道你的命运吗？你跟我一起去看一出戏吧。”说着就进了包厢。
这时，戏台上幕已拉开，梅莫特用手向台上一指，剧目便改了。卡斯塔尼埃顿时惊得张口叫喊，却又喊不出声。
此刻，卡斯塔尼埃看到的是：自己的银行老板正和一位警官在办公室交谈。警官向老板介绍卡斯塔尼埃怎样盗窃金库，怎样伪造他的笔迹，怎样逃亡。老板于是写好了起诉状，签了字，交给警官后问道：“还来得及吗？”警官回答：“来得及，他正在剧院看戏呢。”
卡斯塔尼埃不敢往下看了，他想溜，但被梅莫特用手按住，动弹不得。梅莫特冷冷地说：“别动，我要你看下去！”
卡斯塔尼埃只得再往舞台上瞧去。这时，布景换了，他看到自己正和阿吉莉娜一起走下马车，他刚要迈进家中。台上的布景又换成了他家的室内情景。只见女仆珍妮正坐在女主人卧室的火炉边，在同一个年轻的军官讲话，那军官说：“这老丑八怪一走，我可就自由了。我太爱阿吉莉娜了，我怎么也忍受不了她委身于这只老癞蛤蟆！我发誓，我一定要娶阿吉莉娜为妻！”
卡斯塔尼埃听了这话，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接着又听到珍妮惊叫道：“雷翁先生，他回来了，快，你赶快躲起来。喏，就藏在这儿！”卡斯塔尼埃看着那个军官躲到盥洗室内阿吉莉娜的睡衣后面。这时，他见自己登上舞台，向阿吉莉娜道别，阿吉莉娜一边对他甜言蜜语，一边跟珍妮通过旁白在奚落他，冲着这面哭，冲着那面笑，引得观众连声叫好。
这时，卡斯塔尼埃又看到自己沿着利歇街逃跑。随着场景的变换，这时已是清晨两点，他带着各种票证和护照，坐着马车往关卡驰去。可是到了关卡，他看到有许多宪兵正虎视眈眈地站在那儿等候着他，他吓得惊叫起来。
梅莫特用目光制止了他，让他继续往下看。卡斯塔尼埃又看到自己被押上警车，被投进监狱。三个月后，他被判了二十年苦役，被押出刑事法庭，解到司法广场上示众。当他看到执行的狱吏拿着烧得通红的铁器烙在他身上时，他禁不住惨叫起来。
戏演完了，当卡斯塔尼埃面色惨白地刚要跟阿吉莉娜往外走时，被梅莫特叫住了。卡斯塔尼埃忙问：“你还要干什么？”
梅莫特说：“你可以与你的情妇到意大利去，我保证不会有人阻止你。不过，你得说一句你愿意以你的灵魂换取上帝一样的权力，这样，你就可以还清一切债务，消除你的一切犯罪的痕迹。从此你能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卡斯塔尼埃听说有这样的好事，立即高兴地说：“要真能如此，那太好了！”
梅莫特说：“卡斯塔尼埃先生，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愿意！”
“你愿意接替我的位置吗？”
“愿意！”
“好！”梅莫特拍拍他的肩膀说，“过一会我到你家去。”说完便消失了。
这会儿阿吉莉娜发现卡斯塔尼埃变了，变得像喝醉酒一样失去了理性。当马车到家，他一下马车便晕倒了。当他被看门人和女仆抬进房间，放在沙发上，他苏醒过来，嘴里喊着：“他来了，他来了！”
果然门铃响了，女仆打开门，梅莫特走了进来。梅莫特朝看门人和女仆扫了一眼，就拉起卡斯塔尼埃走进没开灯的客厅。
过了一会，阿吉莉娜见卡斯塔尼埃从客厅里走出来，她顿时惊叫起来：卡斯塔尼埃好像换了个人，面色铁青，显得凶狠而冷酷，眼中射出的光阴森森的，刺得人毛骨悚然。
卡斯塔尼埃冷冷地说：“我把灵魂卖给梅莫特了。他要走了我的本质，把他给了我。”
阿吉莉娜惊愕地问：“怎么回事？”
卡斯塔尼埃冷冷一笑：“我现在已看清了一切，了解了一切。我为你倾家荡产，甘心犯罪，可你一直在欺骗我！”说着他点亮烛台，走进盥洗室，一伸手从衣架后面把那个军官拎了出来。阿吉莉娜吓得脸色发白，瘫倒在地。
卡斯塔尼埃赶走了军官和阿吉莉娜，又拿了一些钱，把看门人、厨师和女仆打发走。
现在，卡斯塔尼埃具有了可怕的权力。他用这个权力轻而易举地还了债，同银行老板结清了账目……他已不受时间、空间、距离的束缚，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然而，随着魔力而来的便是虚无，他觉得对金钱，对女人，对人生的各种欲望与乐趣得来太容易了，反而产生了厌腻、摒弃的心理。他决心从纵乐中跳出来，他产生了要去看看他的前任梅莫特先生现在怎样的欲望，于是，便直奔梅莫特的住所而去。
梅莫特住在靠近圣苏尔彼斯教堂附近的一间阴暗冷湿的屋子里。他一进门，只见大门和拱顶都披着黑纱。灵堂上白烛摇曳，一个年老的看门人一见卡斯塔尼埃就说：“先生，你是死者的兄弟吧，你来晚了。梅莫特绅士前天夜里去世了。”
卡斯塔尼埃问道：“他怎么死的？”
老教士介绍说：“令兄虽干过坏事，但结局值得羡慕，他拯救了犯罪者。你知道一个罪人的转变会在天国引起怎样的欢乐？他没有给家人留下什么财富，但他那颗圣洁的心灵，会护着你们全家，指引你们走向正路。”
老教士的话震撼了卡斯塔尼埃的心灵。他默默地走出门，边走边想着自己从十六岁参军以后的几十年经历与遭遇，想着自己年近半百时竟在金钱与情欲的唆使下犯了罪。他决心赎罪，他要像梅莫特那样去拯救那些犯罪者和落难人。怎么去拯救？他猛然想到梅莫特可以找替身，我何不学他的样也这么做？怎么去寻找替身呢？他猛然想到去证券交易所。因为那儿免不了有陷于绝境的人，他要以魔力去拯救落难者，从而使自己能幸福地走向天堂。于是，他兴冲冲地迈开大步朝证券交易所走去，他准备做一笔如同买卖公债似的灵魂交易。
卡斯塔尼埃轻而易举地就与一个面临破产的投机商达成了交换灵魂的交易。刚才还是威严可怖的他，在失去魔力的一眨眼工夫，就变得憔悴、苍老、衰弱。他可怜巴巴地对获得魔鬼精神而显得骄横冷酷的投机商说：“行行好，替我雇一辆车，把我送到圣苏尔彼斯教堂去吧。我还来得及忏悔吗？”投机商斜睨他一眼，把手一指。
于是，一辆马车载着一个垂死者，向圣苏尔彼斯教堂而去……
（劳沉 改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