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像看着电视机里正在上演真实的天灾人祸,你看着别人烈火焚身,天塌地陷,妻离子散,你为他们心痛难当,可你除了嗟吁感叹,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文昭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难以自拔,直到他用汗湿的头发蹭我的脸,我才感到他与我相连的那一部分,已经变得萎缩软小。从他的叹息中,我知道他满足了,可是他没有离开,连抱着我的姿势都没变。
我有点闪神,终于将抽离的情绪重新回归到这个男人身上。我怎么忘了?他才是我最大的问题。
文昭很少这样,准确地说,除了最初那三个月,他从来不曾这样。他不肯抽身出来,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还用下巴蹭我的脸,这所有的小动作,都像一个得不到关照的孩子在埋怨我怠慢了他。
这一切让我恍然有种角色互换的错觉,心念一动,看着贴在我肩窝上的男人,下意识地抱紧了他。
可心里那种阴暗的预感,却比之前更加强烈。就像下楼的时候在最高的地方踏空了一级,还没来得及适应,就整个人翻了下去,眼前一片血海翻腾。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这种无根由的纠结让我感到消极和悲伤。虽然被他这样压迫拥抱的姿势并不舒服,但是比起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般的遥远,这样的温存,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不是不需要。
他在这里,不是不好。
凌晨时分,我听着文昭均匀的鼻息,猜他大约睡着了。
文昭的睡相真的很好,不打呼噜,不说梦话,甚至很少起夜,占的空间不宽不窄,鼻息的声音不急不缓,翻身的动作不大不小。似乎在睡觉的时候,他都维持着自己从小被规矩下来的贵族范儿,让人看了又好笑又心酸。
每个孩子都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而不是被放在一个四方架子里循规蹈矩地成长,违背了自然的天性,这样的成长必定是艰辛而痛苦的,不是吗?
我坐起来,拉开被子下床,轻手轻脚地从自己的衣兜里找出手机,像捧着一个鸡蛋一般小心翼翼地向卫生间摸去,窗帘没拉,有皎洁的月光为我照路,不至于碰到椅子。
我慢慢关好卫生间的门,坐在马桶盖子上,打开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铃声响了好几声,对方才接起来,声音呢喃模糊,似乎好梦正甜。
我捂着话筒跟对方寒暄了几句,然后压着嗓子,小声说:“夏荷,这几天没事就别出来溜达了,那个什么……韩棠来了。”
文昭第二天很早就出门了,临走的时候只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他不说,我就不能问。因为我知道,文昭不想说的事情,你就是问了也没有用。
我一整天没有出去,留在家里转来转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就像有一万只老猫在疯挠。
我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已经两年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而且韩棠也没说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说不定,人家只是来这座城市看风景,顺便来折腾折腾我?
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楚夏啊楚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欺欺人?
我知道,一定有某些惨烈的事情正在发生,就在此刻的另一个空间真实而平静地上演着。
我看不到,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仅仅是感觉,就让我的心像被厚厚的红油糊住,憋闷得厉害,手脚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会儿,我清清楚楚地想起来,昨天晚上韩棠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年都干了什么。”
我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四点,饭没顾上吃,水也没喝过一口。整个公寓一片寂静,除了偶尔能听到楼上某家孩子弹奏的乱七八糟的钢琴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既怕电话响起来,可是某个时候,我又期待它响起来。无论是谁打来的,哪怕是文昭也好,让我听到一些消息,或者有人跟我说句话来缓解我的焦虑,证明我还活着。
时间在无限的等待中静静流逝,我觉得自己都快在等待中苍老了。我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日光,层层叠叠的高楼挡住了落日,只有一片蓝紫色的天空。夕阳的一角慢慢坠落,变成淡淡的朱灰色,城市的夜晚又要降临。
七点一刻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它,瞧了半天才拿起来,狂跳的心脏激烈得好像要扑出喉咙。
是文昭的声音,他说:“你过来,我们在‘盛世’等你。”
我沉默地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盛世”还是一样的浮光掠影、灯红酒绿。我刚到门口,就有人带路。
当我被人推进包厢的时候,让我惊讶的是,包厢里坐着的除了文昭和韩棠,竟然还有凌靖。
这是什么状况?
我还没来得及理顺清楚,韩棠走过来,对着我迎头就是一记耳光。我向后一撤,他打空了。可是比反应,我哪里快得过他?第二个耳光紧跟着更狠地抽了过来。
这一次,我不敢再躲了,而且后面就是包厢的门,也没地方躲了。
他的手劲不是一般的大,我结结实实地接了下来,竟然站着没倒,只听到嗡的一声,耳朵就像灌进了太平洋的飓风,鼓胀得难受。他反手又是一下,我跌倒在地毯上,模糊的视线看到三个男人的皮鞋,清一色的漆黑锃亮。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有红色的血丝,又腥又甜。
韩棠居高临下,指着我的鼻子说:“她一直都在这里,你们这两年一直都有联系。”
我被他打得头晕目眩,耳鸣得厉害,这句话听得模模糊糊。事已至此,我害怕也没有用,抬起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们一直有联系?”
韩棠转身拿起桌子上一部手机,扔到我面前,“这是她的手机,上面有你的电话号码,你们最后的通话时间是今天凌晨一点十五分。你怎么说?”
我用悲悯的眼神看着那部白色的手机,无可奈何。
夏荷,这是你的劫数,我帮不了你。
韩棠还在说话,听那语气,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你可真有本事,竟然把她藏了两年。你知不知道,这两年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我在心里苦笑,这个少爷只怕是气糊涂了,典型的逻辑错误。既然是我藏了她两年,夏荷受了多少苦,我怎么会不清楚?只怕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更清楚。
我用手摸了摸开裂的嘴角,指尖上有血,韩棠这两个耳光打得很重,却没让我丧失说话的能力,我对他说:“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哈!”韩棠冷笑一声,如同听到一个笑话,或许是觉得俯视我的眼神不够震撼力,干脆蹲下来与我四目相对,“你还想见她?我没听错吧?”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很轻,个别字眼甚至会被外面的音乐覆盖。这就是了,习惯了发号施令的男人往往都是这样,生气的时候,语气永远是最轻的。
我们靠得很近,就算室内灯光昏暗,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男人眼里隐忍的愤怒和厌恶。
韩棠是这样的人,他不需要色厉内荏的杀气,不需要自以为是的傲慢,话不用多说一句,手势不用多做一个,单用眼神就能把人千刀万剐。
他此刻的眼神告诉我,我再敢多说一个字,只要再多说一个字,他会让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我必须要说,不能不说。如果我此刻不说,我无法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让我见见她。她这两年表面上看着很正常,其实一直都没好,你这样把她带回去,一定会出事。是我把她藏了两年,还是她宁肯在外面吃苦也不愿意回到你身边,你自己心里清楚。韩棠,你听我说,如果你真的为她好……”
我话没说完,韩棠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用手擦掉嘴角的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你听我说,你不能就这样把她带走……”
我很想把话说完,可是他根本不听,干脆站起来,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闷哼一声,用双手护住自己,感觉五脏六腑都快碎了。
拳脚踢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在这半嘈杂的环境中,竟比寂静的夜晚更加让人心惊肉跳。
我可有说错什么吗?没有。我有试图挑衅吗?也没有。
我只是在阐述一个对他来说极为难堪,却早晚要面对的事实。可是有人不想听,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敢听。而人类在面对恐惧和难堪的时候,一般会有两种表现,普通人会逃避,高贵者会愤怒。
我知道文昭就在旁边,可是整个过程,我都没有看他,一眼都没看,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不是我不想哀求点什么,不是我不想装可怜,而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是文昭叫我来的,他不会为我做什么了。韩棠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抱着他的大腿涕泪俱下地哀求几声能让他放过我,估计他会把韩字倒过来写。
既然如此,何必去浪费那些卑微的泪水和可怜的眼神?
我们都是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上,那些曾经与我们亲密无间的人,最初也不过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怕前一刻他还与你颈项交缠、耳鬓厮磨,生死攸关的时候,我们也不过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个体。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可以分得这样清楚。
我不记得自己被韩棠踢了多少脚,也不知道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儿,只记得他一脚比一脚狠,似乎将这两年来的怨气、疲惫、焦躁和愤怒,统统发泄在我身上。
我感到自己已经痛得麻木,胸肺间的血气和闷疼像开了锅一样滚滚翻涌。我不想死,可我没力气也没本事跟一头孔武有力的公豹子对抗。
时间仿佛静止了,当我以为这种暴力将一直持续到我生命终结的时候,只听到一声沉闷的低叱:“够了!你想打死她?”
终于有一双手臂将我从韩棠的脚下拉了出来,“你看不住自己的女人,跑来为难她干什么?再说人不是找回来了吗?她再不对,也不过是个女人。你还有完没完?”
我咳嗽了几声,头晕眼花,胸口闷得像压着一块大石。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在朦胧的灯光下,看到凌靖异常愤怒的脸。
模糊的视线让我看不清韩棠的脸,只听到他用嘲笑的语气说:“文昭都没说话,你急什么?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她的男人?”
凌靖冷笑,“少拿这种话来恶心我。韩棠,你想干什么,今天已经干了。你要找的人,你也找到了。带着你的女人,回到你自己的地方。难得你回来了还记得我这个朋友,不过你走的时候,不用通知我。”
他说完,把地上这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目测只剩下半条命的女人,也就是本人,抱了起来,低声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将车窗降了下来,夜风很冷,呼地一下冲进来,把我的头发都吹了起来,乱麻一样纠结不清。
“把窗子关上,我讨厌吹凉风。”身边正在开车的人说。
我看了他一眼,依言将窗子关上。
我低着头,车厢内气氛凝滞,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问我:“你真的不要紧?”
我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又检查了一下手臂,看到几块淤青,不过骨头没事,头上没有伤,除了胸口发胀,左腹上方有点闷疼之外,并没有大伤。
我说:“真的不要紧。”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检查一下,到底稳妥些。”
我看着倒后镜中的自己,韩棠也很注意对称美,脸虽然肿得很恐怖,但胜在匀称。
“还是不要去了,我这副样子,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暴呢。”我想试着笑一下,刚咧嘴就扯开了唇角的伤口,于是,这个笑容扭曲了。
凌靖皱着眉,“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开玩笑怎么样?难道我去死吗?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去的人。韩棠肯让我走,就表示这件事可以了,结束了,到此为止了。最厌恶我的人,最想让我死的人都放过我了,难道我还不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