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两个人惨烈的结局,我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对着窗外的雨幕叹道:“其实我知道,韩棠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起码他还会爱人,懂得爱人就是还有人情味。他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也不认为在夏荷的事情上他做得有多对,可换个角度想,他也有他的身不由己。其实这两年,我也对夏荷说过,换你在他的位置上,你该怎么做?带着爱人远走高飞?还是为了一个女人让两帮人血流成河?谁没有妻儿老小?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的血就该白流?他也不可能顶替你,他是对不起你,可是他对得起自己的兄弟,对得起自己的家族。有时候对与错、清和浊的界限不是那么分明的。算起来,都是一笔糊涂账。所以谁也别去为难谁,再复杂的道理也不过是‘放开’二字,其他的都没有意义。”
凌靖笑了,“那你下午又骂他骂得那么狠?我估计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你说的那些话。”
我觉得头有点晕,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谁让他是婚姻的出轨者?他答应了要照顾夏荷一辈子,就该在她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就算不能挺身而出,至少要把问题跟她说清楚。不能因为无法面对,就让夏荷一个人承担所有压力。一个弱女子,身体残缺已经够可怜,精神上还要受摧残,这件事韩棠做得太自私。他一个大男人,承诺了就该做到,不然还要承诺干什么呢?”
凌靖似乎真的喝高了,迷迷糊糊地看着我,“小夏,承诺是什么?”
承诺?承诺是不能退缩的勇气。
我心里想到了,嘴上却说不出来。因为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变,我们的生活也在变。可是变得最快的,还是我们自己。
每个人在涉世不深时都有过初生牛犊的勇敢,但是现实会将你的牛角掰断,让你知道什么是痛,痛了你就会害怕,怕了就会懂得退缩和妥协。
你就会明白,生活就是一摊无厘头的狗血,有着你厌恶却无法逃避的一切,勇敢不过是一瞬之间的无知和莽撞,趋利避害才是人的本能和天性。
我们边喝边聊天,两个人的情绪似乎都不太好,需要借助酒精来宣泄点什么。结果就是越喝越多,等我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喝了四瓶红酒,还有一瓶我叫不上名字的高度洋酒。
真的多了……这是那天晚上我最后的还算比较清醒的意识。
在那之后,我只记得整个人都变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醉成了一团糨糊,好像说了很多醉话,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我记得自己好像对凌靖说,我们每个人都背着自己的地狱,就像乌龟背着自己的壳。心里的纠葛,解得开是结,解不开,就是劫。别说是凡人,有人说玉皇大帝十二万年也会遇到一个瓶颈,那是神仙的劫数,成仙成魔,全看你渡不渡得过。
“那你呢?小夏,你渡过了吗?”
我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隐隐约约听到他这么问,于是抬起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喃喃道:“我不想当那个渡不过的人。可是,有些事我看不明白。”
他将喝干的酒杯扔在地毯上,手掌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也是昏昏沉沉的样子,“你看不明白韩棠?”
我摇头而笑,笑声里有几分酒醉的轻佻,“他?不用再看了。他这样的男人,已经看得够多了。”
凌靖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脸色潮红,身子半瘫在地毯上,语无伦次地问:“那你看不懂什么?人心?”
我站起来,歪倒在床上,用最后的力气说:“人心?不想再看了,没我们想得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人心只是凉,就像三伏天喝了一大杯冰水,从喉咙一下凉到心里;就像孤独地站在雨中,看着路过人冷漠的目光;就像一个人躺在小巷的血泊中,望着远方的血色残阳;就像你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留下整个天地的苍茫。
只是凉,只是凉……
我感觉好像有人从身后抱住了我,呼吸里带着酒的醇香,可又像是我的错觉。酒精让我的某些神经异常麻痹,某些神经又异常敏感。
是幻觉?是真实?我分辨不清了。
我听到有人在对我说话,可就连那声音都似远还近,带着瓮瓮的回响,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飘在天上。
“那你看不懂什么?”那个声音在问。
我看不懂的……是这个世界。
我真的醉了,脸贴着柔软的枕头,陷入梦境前,却还在呢喃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醉话,“或许我们的子孙后代能看得懂……这人间,这世道,公平不应该只是一个梦想,他们应该比我们活得明白……”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都在想,我到底应该怪谁?
如果不是韩棠来找我的麻烦,让我受伤,我不会跟着凌靖上山;如果那时候文昭多看我一眼,多问我一句,我可能也不会在心力交瘁的情况下跟着凌靖走。
后来仔细想了想,或许我谁都不该怨,最该怨的,是我自己。
一个在社会上混了那么久的女人,在那么暧昧的时刻,居然对一个异性一点警惕都没有。究竟是他太善于伪装,还是我太大意?又或者是太多的问题碰到了一起,让我目不暇接,也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斟酌和警惕。
可是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在一片燥热的空气中,在这个男人脱光我的衣服,试图进入我的身体之前,我却清楚地记得,虽然当时我浑身无力,声音微弱,却明确地向他表达过,我不愿意。
我以为就算他喝醉了,可最起码的理性和良知还在。我以为他会放开我,可是他没有。
然后,在我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一切都发生了。
那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也没有停。不但没停,反而越下越烈,铅灰色的天空偶尔划过一道闪电,如同一把利剑刺透了浓密的乌云。
我随着雷声一颤,好像被它瞬间击中,过了没多久,大雨倾盆,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急促的雨滴,狂躁地拍打着落地窗。露台上的凉椅好像巨浪上的一叶小舟,被风吹偏了位置。
外面的天空一片乌黑,风大雨急,这间卧室却是门窗紧闭,烦闷燥热,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的。闻不到雨水和泥土的味道,只有地毯上红酒的芬芳和满满的欲望气息。
我下意识地揪了揪围在胸前的薄被,可是被子下的身体不着寸缕,再怎么拉也是无济于事,掩盖不住胸口的红紫和心里的惶然……还有说不出的恐惧。
门开了……
我拉着被子向后缩了一下,进来的人一只手擎着托盘,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停了几秒钟,就随手关上了门。
他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有牛奶、面包、火腿、鸡蛋,还有一小瓶绿色的药膏。
我看着自己的手,两只手腕处都有一圈明显的红痕,就像被人戴上了一副红色的手铐。我低着头,他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在床边,刚洗过澡的样子,头发还是湿的,细碎的短发遮住了眼睛。
我们就这样坐着,仿佛都没有话想说,持之以恒的静默和屋子里闷热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
“小夏……”
“我想下山……”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我们看着彼此,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他的眼睛就像一汪潭水,初看清澈,此刻却看不到底。
我低下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但还是坚定地说:“我想下山。”
凌靖拿起托盘上的药膏,打开盖子,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尴尬和犹豫,“连着下了两天暴雨,下山的路有一段被泥石流堵住了,要等雨停了,把路清干净我们才能下去。我先替你上药,然后你吃点东西。小夏,你昨天就没吃什么,你这样身体会受不了。”
药膏的味道清凉,他的手指更凉,轻轻抹在我的手腕上,动作轻柔得好像那不是我的手,是蝴蝶破碎的翅膀。
“疼吗?如果疼你就说,我可以再轻一点。”
我看着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凌靖,我想下山。”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放在我的脖子上,大拇指托起我的下巴,“小夏,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规矩就是这样定的,你已经跟我睡过了,还不止一次,你就要做我的女朋友。”
“这么多人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看到他眼睛深处。在他眼中,我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眼中才有的东西。他和他,多么相同的语气和表情,多么雷同的贵族式思维,仿佛他们都是上帝,只有他们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你只需要服从,只需要接受。
他整个人看起来依旧随性淡泊,眼睛里却写着征服的欲望,满满都是。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现?究竟是他掩藏得太好,还是有东西遮住了我的眼睛?
控制着我的男人却叹了口气,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压进怀里,贴在我耳边说:“小夏,别这样看着我。昨天晚上……是我不对。你心里怨我,我明白。我们……”
“我的衣服呢?我在屋子里没看到。”我打断了他。
他愣了一下,仿佛没有想到这个问题,顿了一下才说:“你的衣服被地毯上的红酒弄脏了,我替你洗过了,晾在浴室里,不过还没干。”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笑了笑,握着我的手,“先吃点东西。”
他将牛奶递给我,我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接过来,只喝了一口,不知道是牛奶太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只觉得胸口火烧火燎地疼。
“小夏,你的脸色很差。”凌靖伸出手来试我的体温。
我向后缩了一下,他的手被留在半空中,慢慢收了回去。
“你多吃点吧,上来这两天,都没看到你吃什么。”他将那盘鸡蛋和火腿递了过来。
我又咳嗽了几声,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有什么东西好像一直噎在嗓子里,难受得厉害。我想告诉他我不想吃,不知怎么手一挥,正好撞在他递过来的盘子上,结果整个盘子飞了出去,煎得黄澄澄的鸡蛋摔在了地毯上,摔得面目全非,油花飞溅,地毯上一片狼藉。
“对不起……”我揪着被子想下床收拾,可是被子太长,让我笨拙得像一只蚕蛹。
“行了,你别动,我来吧。”他弯腰,将摔烂的食物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抽出床头的纸巾擦了擦手。
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被油弄污的地毯,心里觉得可惜,低声道歉,“对不起,弄脏了你的地毯。”
“没事,你还想不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他将盘子放在柜子上。
“我不想吃了。凌靖,你知不知道,路什么时候能通?”
“我刚才说了,雨停了,把泥土清干净,就能通车了。”
“那……需要几天?”
“不清楚。”
“你能想想办法,问问相关部门具体时间吗?”
“没办法,我不是万能的。你要不要再喝点牛奶?”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手铐一样的红痕,“可是,总有办法吧?拜托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在我头顶笑了一声,“你不用这样,我真的没骗你。再说你回去干什么?继续还钱给他?他需要吗?他在乎吗?一直在乎的只有你自己,是你紧抓着这点东西不放。因为你知道,一旦放开,你跟他就连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联系都没有了。一旦放开,你就再也没有理由留在他身边。你以为你把钱还给他,你就真的变成他女朋友了?你就能跟他平等对话了?你就能跟他要一个公平?”
他冷笑一声,“你知道你这个样子有多可笑吗?一个连自欺都做不到的女人,偏偏喜欢活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悲剧小说的女主角?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可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跟夏荷一样?那么我告诉你,韩棠跟夏荷好歹相爱过,他们是正正经经的合法夫妻。可是你呢?你跟文昭又算什么?你们当初怎么会走到一起?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
我揪着被子的手指绞在了一块,他的话像耳光一样掴在我脸上,我不想跟他争论什么。争也没有意义,事已至此,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又向上拉了拉裹在身上的被子,“凌靖,我只是想下山,能让我走吗?”
“你现在走不了!不是我不让你走,而是山下的路真的堵住了。你看到了,外面的雨还没停。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找人来接你。”
他打开床头柜,从抽屉里拿出我的手机,拉起我的胳膊,放在我手心上。
“你的手机就在这儿,你可以打电话给文昭,跟他说你想回家,让他过来接你,你看他会不会过来。”
我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电话菜单,看着屏幕上的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我总是记不住文昭的电话,因为很少打给他。每次他来找我,都是他打给我,说两句话就会挂掉。现在看着他的名字,我忽然感觉这个人跟我这么遥远,遥远得就像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手里拿着电话,那个绿色的拨通键却怎么都按不下去,就像前天晚上,我在另一个男人的拳打脚踢下,宁肯用最无用的方式保护自己,也从头到尾都不曾看他一眼。
因为从来没有期待,从没有过要求,到了真正该期待和要求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是这样吗?
“你可以打给他,跟他哭诉,告诉他我昨天晚上都干了什么,说你很害怕,说你很需要他。为什么不打?”
他冷笑一声,弯下腰来平视着我,“你连向他求救都不敢吗?你是担心自己被别人碰过了,怕他嫌弃你?没关系,你不用担心,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以前有过一个女伴,跟你一样也是个模特,不过人家是国际名模,亚洲小姐的季军。他没兴趣了,直接就发给了秦暮。这个圈子里男女关系就是这样,你出去问问,谁在乎?”
“是的,没人在乎!你跟他,你们谁都不会在乎,可以了吗?”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放开,“可你一开始找上我,不就是因为你认为他在乎我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既然人家一定要撕破脸苦苦相逼,只有我一个人维持和谐安定的假象,还有意义吗?
“凌靖,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想通,所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