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旺旺曾经对我说过,其实他是矛盾的,既抵抗不了安菲娅的热情,也逃脱不了内心的自责。毕竟是有妻儿的男人,他跟安菲娅做爱之后,经常会把自己锁在房间,一个人独处,用这样的方式审视自己。或许这种自责可以减缓心中的愧疚感。他想过回中国。可安菲娅太迷人。这个俄罗斯裔姑娘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魅力,如独立奔放,有知识有想法,没有梅那么难缠,这是中国女人很少有的。除了安菲娅,还想证明自己,他不想这么两手空空回去,他还想完成肖交代的任务——收购玉米。如果就这么回去注定被人瞧不起,安菲娅能干,懂汉语能交流,她可以帮他。乌克兰局势目前是混乱的,或许等一阵子就过去了,那样就可以实施他的计划。
乌克兰的女孩跟中国女孩的确不一样。如婚姻问题,安菲娅从来没提过。汪旺旺曾经小心翼翼地说:你跟我没有结果,我有妻子。安菲娅回答:他们在中国,你很爱她是吗?汪旺旺迟疑一下重重点头。安菲娅笑了,若无其事地说:你们中国男人真麻烦,相爱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随着一群武装分子的闯入,平静的生活随即被打乱。那群武装分子来自车臣。想要什么,为什么来到这里,安菲娅和汪旺旺都不知道。当时他们俩站在露台依偎着看夜空的星星。尽管远处的市中心时而传来几声枪响,但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能做到的不过是安慰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这时候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汪旺旺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冲下去查看,接着被几个手持自动步枪的蒙面大汉带到露台。安菲娅吓坏了,领头的武装分子掀开头罩,微笑着说:我叫马西,是你姨妈的儿子。哦,她记起来了,马西是她的表哥,他们曾经在莫斯科的郊外玩耍过,隔了这么多年没见面,马西变成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特别是他那双眼睛,透出逼人的寒气。
马西为什么有枪,还带着一支小分队,安菲娅和汪旺旺惊恐地看着他们。好在没有恶意,他和安菲娅是亲戚,也没为难他们。那几天小分队昼伏夜出,行动鬼祟。马西对汪旺旺有戒备之心,他曾经用手枪顶住汪旺旺的额头,警告说不许告诉外人,更不许打电话报警。汪旺旺答应了,只要不伤害安菲娅,什么他都愿意。何况这是陌生的国家,要尽量避免卷入派别斗争。汪旺旺曾经是军人,有实战经验,对此十分敏感。
看见漂亮的表妹跟一个中国男人在一起,马西心里不是滋味。除了妒忌,还有怀疑。这个时候太敏感了,克里米亚乱成一锅粥,一个中国男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跟表妹在一起,马西怀疑汪旺旺有别的企图。他们把汪旺旺绑起来,任凭安菲娅百般哭喊,拷打审讯他。汪旺旺一口咬死,他是商人,来这里只是收玉米。
马西最终放了汪旺旺,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糕。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马西走的那一天,安菲娅像条蛇缠着汪旺旺。两人在床上疯狂做爱,做了一次又一次。天擦黑的时候,汪旺旺突然想到远在中国的战友,于是打开视频跟我联系。他喘着粗气说,班长,这才是活着,真正地活着!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刚逃过一劫,是在用特殊的方式庆祝活着。在中国的我们或许不能体会在动荡的国家平平安安有多幸运。
马西是个残忍的家伙,杀过人,擅长狙杀目标,在陌生艰苦的环境潜伏,他和他的小队能在原始丛林自由活动三个月,无须任何物资补给。食物与水全部来自大自然。后来汪旺旺十分懊悔地说,如果当时留心观察,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汪旺旺在飞弧突击队参加过十几次实战,战功卓著,至今他的胸口与后背还有五六处伤疤,几块残留的手雷弹片与AK47子弹头永远留在那里,每逢天气转凉,像柄尖刀在骨子里生剐,疼得钻心。不用说汪旺旺是个英雄,战斗经验丰富,与马西相比毫不逊色。关键是他们第一次碰面汪旺旺放下了武装。
马西从别墅离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唆乌克兰政府军与民间武装交火。他们悄悄爬上一座小山,俯视下面的公路。公路有座检查站,政府军的士兵正在检查过往的车辆,那里排着长长的车队,有货车、私家车,还有两辆民间武装的皮卡。政府军的进逼行为激怒了民间武装,双方挥舞着步枪交涉。马西瞅准机会向货车扔了一枚手雷,震耳欲聋的爆炸吓坏了所有人,有司机与路人被炸伤炸死,那辆货车燃起熊熊火焰,接着政府军与民间武装打起来了。
这只是乌克兰剧变中最寻常的零星交火,并没有酿成大的战斗。马西制造的这次袭击造成三人受伤,一人死亡,算不上当地的大事件。然而对于我和汪旺旺,那是天大的事。因为肖在这次冲突中身受重伤。
已经记不起汪旺旺回国时的情景,但记得我们那段时间备受煎熬,因为肖留在基辅,在一家大医院接受治疗。驻乌克兰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肖的腿要锯掉,必须征求家属的同意。我不敢把这个消息通知给肖的家人,这个消息太突然太残酷,我将肖托付给大使馆,我说,在国外,中国大使馆就是每一个中国人的亲属。
汪旺旺回国,第一时间来找我。我不想见他,把他关在门外,他在楼下傻傻地站着。我在愧疚中艰难度日,无数次追问我自己。为了汪旺旺这个浑蛋,肖丢掉一条腿,这值得吗?不值得。既然已经找到答案,我跟汪旺旺没有什么可谈的。
那几天一直下着雨,汪旺旺湿漉漉地站在楼下的花坛上,朝楼上喊:班长,我错了。这句话他已经翻来覆去喊过好多次了。这不能代表他真心悔过。事实上我于心不忍。汪旺旺曾经是我最好的队友,有他在背后,所有人都是安全的。十年前的一次缉毒行动,武装毒贩准备在边境线交易。我们已经得到可靠情报,在那里布置好天罗地网。但是万万没想到犯罪分子跟境外的武装毒贩有勾结,当我们发动突袭时,犯罪分子往境外跑。我们一个冲锋打散了他们,接着手雷迫击炮无坐力炮火箭筒的声音在周围响起,我们中了敌人的埋伏。好在我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及时调整战术队形,歼灭了敌人的重火力,境外毒贩丢盔弃甲,往对面跑。撤退时汪旺旺在后面警戒,这是他惯有的动作。我们有些疏忽,没想到零散的毒贩杀了个回马枪,想在背后偷袭我们。幸亏汪旺旺警觉,干掉了那两个敌人。但汪旺旺因此也受伤了。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腹部,湿滑的草地流淌着他的鲜血。汪旺旺在背后警戒这是对的,但他跟突击队拉开距离,让我们不能迅速回援,为此我批评他过于逞强。他就用这句话向我认错:班长,我错了。其实我知道他有什么心思,是怕我们受伤,宁可自己担当风险。
汪旺旺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但在这件事情处理上他真的错了。他在楼下站了一天一夜。嗓子嘶哑,浑身哆嗦。那几天秋风特别冰凉。我不想做无谓的争吵,站在楼道跟他讲:回去吧,你背叛了我们。
我缓缓转身往书房里走,不想再看见可怜巴巴的他。
没想到汪旺旺双膝一弯,跪倒在被雨水浸泡得很松软的草地上,不停地扇自己的脸。那啪啪直响的耳光毒蛇般撕咬着我的心。我不敢再做任何回应。
十八年前,我和汪旺旺,还有另外三名兄弟组成了飞弧突击队第一小组。我们是生死兄弟,是彼此的依靠,频繁的任务与凶险的环境要求我们做到极致。战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甚至心里想法必须在瞬间明白。因此我们不能有任何隐瞒,我们没有隐私。即使离开飞弧突击队回到地方,我们也这样保持交往。汪旺旺既然错了,我得用老办法惩罚他。
五
肖回来的那天太阳很大,灿烂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一架专机缓缓降落在飞机跑道上,我像鸟儿跟在一群人后面往飞机那边跑。肖的回国更像一个庄严的仪式。有中乌两国外交人员陪同,有电视台记者现场直播,还有轻盈的少先队员上去献花。肖在这一刻享受到荣耀,更像是从战场归来的英雄。那是他在部队没享受过的。
当喧哗的潮水退去,偌大的停机坪只剩我和肖、肖的妻子三个人。汪旺旺像小偷贼眉贼眼地站在远处,黑点般的渺小,又十分刺眼。肖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他的头发理得很顺,乌黑发亮,黑黑的脸稍微显得发福,皮肤比原来白一些,还有红晕的颜色。只是眼神没有以前锐利,透露出疲惫与沧桑。他坐在崭新的轮椅上,膝盖搭一条天蓝色的毛毯。我掀开毛毯,一条裤管空荡荡地垂着。我抱着他大哭,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而他的妻子——那个叫成文丽的女人则幸福地笑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肖康复回国颇为不易。他首先在民间武装手里,接着交到政府军,最后乌克兰政府涉入,送到基辅最好的医院抢救。那家医院是乌克兰最好的,即使在动荡的情况下仍重视一名中国伤员,这体现出乌克兰人对中国的情义。为了找到肖,那些外交官在背后付出很多努力,他们同时跟克里米亚当局、俄罗斯外交机构、乌克兰政府沟通,最终找到了肖。
一名外交官在机场跟我说,幸亏带了面旗,是红旗救了肖的命。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当爆炸响起,民间武装以为是政府军在攻击,随即展开防御向对方射击,政府军也一样,双方稀里糊涂打起来了。肖和几个司机夹在中间,子弹嗖嗖地在头顶上飞,接着手榴弹在周边爆炸,两个司机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掀到空中重重坠地,肖也从地面飞起,被两块弹片击中,血在天上飘,肖的衣服被撕开了,那面鲜红的五星红旗随即在空中挥舞,肖带着红旗在所有人眼中完成一个惊人的弧线。或许两边的军人对这面红旗有好感,他们停止射击,让手无寸铁的平民撤出交火区。一场流血冲突就这么终止了。肖和肖的红旗立了大功。后来有第三方机构调查此事,发现这只是一场误会。很多外交官都说,是这面红旗救了许多人。
肖的家在一个小区,那里有很多别墅,原以为肖在别墅居住。肖从来没带我去他家,我们要么在外面聚会,要么在我的工作室碰头。没想到肖的家在十二楼,一部陈旧的电梯慢悠悠送我们上去,宛如在半空荡秋千,着实有些瘆人。肖家很简朴,电视机还是台式的,一组沙发磨掉了颜色,装修也很简单,是十年前黑白简约的风格。
肖在我们面前一直是大款示人,没想到生活这么节俭。肖的儿子叫路路,我从未见过,我拿着刚买的玩具熊想送给路路。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说搁在沙发上吧。我唯唯诺诺地朝他道歉,当初不该逼你去乌克兰,没想到二旺屁事没有,是我和他害了你。
肖不赞同我的话,说假如换作你,乌克兰那边有熟人,经常出国,你会不去吗?我选择了沉默。肖说得没错,我也一定会去。
肖说即使失去一条腿,也是值得的,只要汪旺旺好好的。
我说那家伙不是好人,他用谎言欺骗了我们,差点让你死在国外。
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声说:他那个人我们都了解,玩世不恭是他的本色,你能拿他怎么办?他要真死了,一家子人该怎么办啊。
我埋怨肖,到这个时候还替他着想,你差点把命丢了。
肖叫文丽把那面红旗拿出来。是他临走时带的那面旗。红旗破破烂烂,几乎是一堆碎片。上面还有子弹穿过的洞,焦黑的旗帜可以看出战争的残酷。我抱着那面红旗,嗅出了手榴弹霎时爆炸的味道。
肖说,我是一名商人,在多个国家行走,如今的世界并不太平,好在我们的国家强大了,中国人在外一直是温和的,许多国家对我们有好感。去乌克兰我就想,带一面五星红旗做护身符,关键时刻拿出来表明身份。结果用上了,真是万幸。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肖的做法。
从肖家出来时,我看见汪旺旺在花圃里遛弯,一闪不见了。走了老远回头,看到汪旺旺进楼道的背影。我不想理他,也不想再看见他。坐上出租车时肖给我打了个电话。肖吞吞吐吐地问:班长,我算不算飞弧突击队的兵?
我大声说:算,怎么不算呢?你是我们之间最勇敢的兵。
肖原来一直纠结在部队的事。
记得肖当初离开特勤大队的情景。我和汪旺旺去送他。从营区到停车场,我们不说话。肖要上车时,汪旺旺憋了老久的话终于爆发出来。他说肖是个废物,如果努力我们还能在一起。肖愣住了,一双眼睁得大大的,闪着光,看得出他很委屈。肖问汪旺旺,难道我能做到吗?
汪旺旺说:废话,别人能做到,你怎么做不到。
我抱住肖,安慰他:你已经很努力了,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任何地方都是当兵,你是当之无愧的军人。
肖跳上车,将背包放在车厢,解放牌卡车随即启动。白茫茫的尘雾中,肖探出头朝我们喊:班长,我不服啊!
是的,肖不服,回到地方也依然不服。他兢兢业业地工作,小心谨慎地生活。开始在南方一家电子厂打工,当上主管。接着跳槽到一家国企当营销经理,后来这家企业改制成股份公司,肖因过人的业绩当上总经理,年薪上百万,这在我们战友当中是成功中的成功人士。事实上也这样,但凡谁家有困难,有事过不去,肖总是及时慷慨解囊。汪旺旺是他帮助得最多的战友。汪旺旺在部队立过二等功,本来回家可以安排工作,但因为打架闹事被公安局拘留过,工作的事也泡汤了。汪旺旺脾气不好,不愿低声下气求人,这些年过得窘迫。肖总替他着想,明里暗里借给他钱。肖自己过得这么俭朴,对战友却这么大方,不知道是否有当年不服输的心理在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