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湖北人在那一批兵中综合素质最高，要么有文化，要么脑子活，要么吃苦耐劳军事素养好。部队好的差事几乎被湖北人占领。卫生员通讯员报道员班长轮训队教员都有湖北老乡。而我拥有湖北兵所有的特点，当上特勤分队的班长，自然是老乡中威望最高的。有一次老乡聚会，汪旺旺跟几个兵喝得东倒西歪。肖没沾一滴酒，他找上我，送我一条娇子烟。那可是他三个月的津贴。我骂他疯了。肖蹲在地上嘤嘤哭，说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日子受够了，他想来特勤分队。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地方。不用说我答应了肖。每个星期都会派汪旺旺去农场，单独给肖开小灶。那是一种非人的训练，既然肖不把自己当人，我也没必要姑息他。
肖没多少优点，但有一条令我称道，能克制自己。汪旺旺用虐待的方式训练肖，整整用了半年时间终于将这个学生培养成特勤大队的战士。那一年特勤分队扩编成大队，满世界挑人。肖报名，在上百名士兵中脱颖而出，成功加入了特警队员的行列。穿上跟普通武警战士不同的训练服，肖抱着我嗷嗷大哭，说终于像个人了，谢谢老乡战友和兄长。而汪旺旺冷眼旁观，冷不丁丢来一句话：想当人，来错了地方。
汪旺旺说得不错，特勤大队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这群老特战队员根本没把新兵当人，而是当成一群蠢猪。训练一群蠢猪无须讲科学手段与人道主义精神。怎么难受就怎么折腾，如果你想有一点点做人的尊严，除非离开。但没有兵愿意离开，像砧板上的猪肉任人宰割。肖是其中最可怜的一个。尽管他在汪旺旺的训练下茁壮成长，但跟别的兵还是相差甚远，离特勤大队的标准也相差甚远。
进入特勤大队并不意味着你是一名特战队员，进了飞弧突击队才是。用大队长的话说是精英中的精英。当年特勤分队的老兵是这群精英的兵王，也是至高无上的教官。一次考核因为肖的不及格，汪旺旺和我挨了批评。肖却若无其事，他认为他努力了。肖的不及格是懈怠，也是劳累后的偷懒。汪旺旺去找肖，两人之间爆发激烈争吵。肖为自己辩护，说太累太累，并且浑身布满伤疤。事实真是这样，肖晕倒过，也偷偷哭过，特勤大队的训练是非人的，但肖挺过来了。这应该是肖的胜利。但汪旺旺忽视了他的胜利。肖激怒了汪旺旺，汪旺旺出手如秋风扫落叶，将肖撂倒在地，一双牛皮战靴踩在他瘦弱的胸脯上，汪旺旺轻蔑地说：我后悔收你这个徒弟，烂泥扶不上墙，我为有你这样的战友而羞耻。
肖此后一蹶不振。特勤大队每个月都会淘汰一批兵，肖最终被淘汰出局。肖去了执勤部队，当上班长，再后来退伍去了南方，打了几年工成为生意人。汪旺旺对此并不在意，有时我难免有愧疚之情，而他却说，肖不属于这里，离开对他有好处。
仅凭这一点，肖完全可以不去乌克兰。但他最终还是去了，这时候我才发觉，其实我们并不了解肖。
三
肖在落地后十分钟，给汪旺旺打了个电话。但手机那边一片忙音。肖吓得面无人色，在基辅四处奔走，想找熟人带他去克里米亚。他要赶紧找到汪旺旺。
如今的基辅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大街小巷狼烟四起，店铺关门，工厂歇业，许多年轻人汇集在大街游行示威，国防部警察总部政府大楼议会大厦也被人群团团围住。街上时而传来尖锐的枪响，会有人倒地。防暴警察惴惴不安地缩成一个防御的阵地，迎击进攻的人群。石块、橡皮子弹、催泪瓦斯，还有熊熊燃烧的橡皮轮胎，这预示着基辅是一个没有秩序的城市。
肖的内心很坚定，依然保持以往的看法。当他把基辅街头的照片发给我看时，仍轻松地开着玩笑。他说：你现在还固守自己的看法吗？一个稳定的社会对我们有多重要，一个强大的国家对一个家庭有多重要？
那些照片太有冲击力了。一对情侣孤立无援地站在冲突的人群中，前面是全副武装的警察，后面是蒙面扔石块的年轻人，身边是燃烧的火焰。另一张照片让我伤心不已，一个金色长发的小女孩坐在废墟边，呆呆地注视着十几米远端枪的武装人员。而我的孩子跟她年龄相仿，还在我的怀中撒娇。那些中国大城市的年轻人，无所顾忌地在公园街头谈恋爱，即使如潮的行人从身边经过，也依然相拥热烈长吻。
我不止一次命令肖回来。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汪旺旺要死就让他死去吧，我不能再丢掉一个兄弟。可肖淡然一笑，说班长你忘记我的身份了？我是商人，全世界有我的朋友，找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的。肖坚决要实现自己的诺言。
肖委托乌克兰的朋友去寻一个能带他去克里米亚的人。克里米亚已经实现公投了，驻克里米亚的一部分军队倒戈，一部分军队解散，还有小部分效忠乌克兰。不用说乌克兰的政治家无法容忍克里米亚从国家分离出去，于是政府军向克里米亚进发。那时候克里米亚成为一座孤岛。不明身份的武装阻止政府军进入，两派温和地对抗。没有人愿意去那里，谁又会把命不当命。肖最终花了大价钱找到一个叫乌托夫斯基的俄罗斯裔乌克兰人。他有办法带肖去克里米亚。
乌托夫斯基是个货车司机，每天送一批货到切尔卡瑟，然后去赫尔松装一批生活物资，送到克里米亚半岛。他长年累月在这条线上跑，即使这段时间遇到各派别武装分子，也能凭借圆滑的交涉与过人的胆识确保无虞。肖坐上大货车上了路，临行前发一张照片过来。他坐在大货车的驾驶室里，发出灿烂的微笑，后面就是克列缅丘格水库。
从基辅到克里米亚半岛需要两天的时间，他们开始走大路，又绕着走小路。到处都是军警，通往克里米亚的各个路口都有军方设立的检查站。生活物资均在控制的范围内。乌托夫斯基三十多岁，是个精明的人。他显然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庞大沉重的货车在他的驾驶下开进一片林区，在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驶。他们在林区与乡村的土路上穿行了一夜，早上八点，货车停在一个废弃的工厂前。乌托夫斯基下车，说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出发。又说前方或许会交火，叫肖独自一人走过去。这里离克里米亚的确不远，肖人生地不熟，贸然去无疑是冒险。肖塞了一沓钱给乌托夫斯基，这个乌克兰人顿时笑了，不再提此事。
肖根本不知道，无论他怎么做都是在冒险。一个外国人在陌生的国度就是一粒尘埃。机灵过人经验老到的乌克兰司机又怎样，谁也无法在动荡的局势中独善其身。如果我能亲身体会当时的情景，也不再会坚持我的看法。我会拒绝肖去乌克兰，也会认可他的看法——个人命运跟国家是紧紧相连的。
肖在路上的那几天，汪旺旺在克里米亚的一座别墅里，跟十几个武装分子纠缠不休。那个瓷娃娃般的乌克兰女孩叫安菲娅，二十四岁，是一家酒吧的老板。汪旺旺认识她是因为在酒吧喝酒。当时的汪旺旺像无头苍蝇在克里米亚四处乱窜。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本来想大干一番事业的汪旺旺迷路了，又累又饿，于是闯进身后的酒吧喝酒。那时候的克里米亚一片祥和，美丽妖娆的克里米亚半岛随处都能见到外国人。谁又会关注一名来自中国的外国人。汪旺旺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觉。打烊时服务员请他走，叽叽呱呱说了半天，他就是不明白。还生气地指着女服务员骂：老子有的是钱，快给老子端吃的。女服务员吓坏了，要报警。这时候安菲娅过来，说他只是饿了。服务员送来面包与牛奶，汪旺旺像饥肠辘辘的野兽扑上去便吃。
等汪旺旺吃完，安菲娅用流利的汉语问他：先生，你需要帮助吗？我喜欢中国，去过中国的长城。
汪旺旺瞪大眼看了安菲娅好一会儿。他像个孩子冲过来将安菲娅紧紧抱住，哭着说终于碰到一个会说中国话的人。
汪旺旺说得没错，这几天碰到的净是说俄语乌克兰语甚至是英语的人。置身于这样陌生的环境，听不懂别人的话，沟通不畅可以想象有多艰难。
汪旺旺说我来自中国，来到这里只是收玉米。
那你收到了吗？安菲娅像朵幽静的玫瑰，安静地绽放。她的普通话带有北方味，可以想象在中国待过很长的时间。事实上安菲娅是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曾经在北京待过三年。她家境很好，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在她十七岁时因车祸去世。父亲把所有的爱投到她身上。从中国回来她在基辅公关公司上过一年的班，年轻人想法多，觉得波澜不惊的生活不应该属于她，要开创自己的事业，于是开了家酒吧。这家酒吧只有一百多平方米，装修虽不奢华，但极其考究，带有十九世纪中叶贵族阶层的味道，附近的小白领和艺术家们总爱在这里喝酒聊天。酒吧服务员只有三个人。当人多的时候安菲娅也上来充当服务员。
碰到这个跟中国有渊源的女孩子是汪旺旺的福气。他说没收到一粒玉米，他太幼稚了，根本不会做生意。安菲娅问他有何打算。
还有什么打算，先找个地方住下。汪旺旺懊恼地说。
汪旺旺为轻率的行为吃尽了苦头。肖太忙了，跟着肖来到乌克兰，汪旺旺发现自己只是个累赘。当肖在基辅谈生意出席各种酒会时，他只能留在酒店看行李，什么也干不了。有一天肖有事回国，嘱托他待在房间，等他回来。一个星期后肖仍没回，于是他拎着皮包在街上溜达。他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军人，胆子比天还大。恰好有个懂汉语的导游招揽生意，见到黄皮肤黑眼睛特别感兴趣，用普通话问他去不去克里米亚，那里美极了。汪旺旺动了心，跟着导游上双层观光车去了克里米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就是收购玉米吗，或许在克里米亚能买到。在克里米亚玩了两天，花了一千多美元。他心疼了。想回到基辅，结果乌克兰发生动荡，他避了几天，情况越来越复杂。就这样留在克里米亚，手机都在原来的酒店，跟肖彻底断了联系。那些天他一直在街头流浪，包里有很多美元，但这是肖的钱，他不敢再动。四处乱窜，饿得前胸快要贴住后背。后来实在挨不过，就钻到附近的酒吧喝酒。就这样认识了安菲娅。
安菲娅爱上汪旺旺全拜动荡的局势所赐。这一切只是偶然，偶然中又存在必然。安菲娅为这个来自东方的中年男子提供帮助。酒吧就是汪旺旺栖身的地方。白天他在这里帮忙，晚上在这里睡觉。安菲娅之所以帮助汪旺旺源自那三年在中国的经历。那个国家很大，人口众多，每个人勤勤恳恳地活着，为实现心中的目标努力奋斗。他们对她极好，走上大街还有人热情地打招呼。每一张脸庞都充满了安定与幸福。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国家，城市的面孔每一天都会变。即使回到乌克兰，也时常会想起。因此看到汪旺旺，她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她要帮这个中国男人渡过难关。
开始那几天，安菲娅与汪旺旺并没擦出火花。他们之间好像是雇佣关系，安菲娅是老板，汪旺旺不过是酒吧请的外籍员工。河水不犯井水，一天难说几句话，即使讲话也是礼貌性的问候。一场骚乱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街上的示威与抗议酿成冲突，那些年轻人冲破警察设立的防线，对沿街的店铺打砸抢，停靠在路边的汽车也被掀翻了，街头成了暴徒与警察的战场。安菲娅的酒吧也未幸免，几个暴徒将酒吧砸得稀烂，女服务员阻止也被打倒。安菲娅上前理论，差点被暴徒打死。不用说是汪旺旺救了她。当暴徒冲进酒吧时，汪旺旺正在酒吧的储藏室睡大觉。嘈杂的响声吵醒了他。出去时正发现两个暴徒围殴躺在地上的安菲娅。汪旺旺出手了，两个暴徒差点死在他的脚下。一个凌空双踢，接着顶膝砸肘，就听见两道沉闷的响声。暴徒像被雷劈中躺在地上翻滚。其他的暴徒惊呆了，意识到讨不着便宜，抬着人灰溜溜走了。
安菲娅后来才知道，汪旺旺当过特种兵，而且是部队的突击手。他代表着中国老兵的单兵能力。
安菲娅也曾问过自己：如果乌克兰不发生这场变故，她还会爱上这个中国男人吗？不知道，她找不到答案。最合适的解释就在眼前，她崇拜这个来自中国的男人，她需要他的保护。酒吧被砸后，克里米亚已经被宣布并入俄罗斯。那时候社会秩序不好，街上经常有打斗，也有不明武装分子走来走去，生意没法做了，安菲娅只好回到家中避难。不用说汪旺旺也去了。她家的别墅太显眼，父亲在外回不了家，她需要这样一个强大的男人跟在身边。也就是这段时间，她向汪旺旺发动了猛烈的进攻，汪旺旺最终缴械投降。
四
跟汪旺旺纠缠不休的武装分子是什么身份，至今没弄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投机倒把者，都想在这场变故中火中取栗。
克里米亚局势不稳那些天，汪旺旺一直不许安菲娅出去。这个来自中国的退伍老兵比任何时候更固执。开始安菲娅试图表明她是自由的个体，但汪旺旺以实际行动回击她。不管她有何种办法私自逃走，汪旺旺总能及时找到她，用铁钳般的大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臂，把白嫩的手腕捏得生疼。她喜欢这种强势的男人，在这个混乱的社会，没有什么比这更安全。
他们经常听着外面狂风呼啸般的喧哗做爱。安菲娅是圣洁的，经常在家赤裸着走来走去，而汪旺旺要做的只是戒备。一个屋子同时住着一男一女，拥有东方的传统与欧洲的奔放，竟能如此和谐相互依存，这不得不说是怪事。如安菲娅觉得人体是大自然的，跟其他的物品物种没什么区别，在乌克兰宣示女权思想裸胸对人的女性比比皆是。而汪旺旺则用中国的传统思维看她，安菲娅是他的女人，私人物品，任何外人不能看见。要做的是防范外人突然闯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