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恒远受命，临时搬到老贾旁边的办公室办公。从走廊西头搬着文具椅子走向东头，二十多米的走廊，何恒远走得很狼狈，不是笔掉了就是本儿掉了，再要不就是椅子腿儿磕磕碰碰，在长长的走廊里制造出一连串回响。时近中午，走廊里人来人往，不来不往的，也把着门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何恒远成了视线的焦点，人心的靶子，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眼光的有形力量。有如秋风一般的，有如针刺一般的，有如烈日一般的，还有如沙尘暴一般的，如此多姿多样的眼光，正是与社会主义文化事业所主张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原则相契合，也只有在文化局才能见识得如此丰富。文化局诸人，对远在天边的不幸和不平，均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愤怒，是社会良心与文化良知的捍卫者，而对身边人，却天然地丧失了欣赏与同情这两项功能。眼前何恒远的窘态，非但不能消弭众人对她的嫉妒，反而引起更大的猜忌：这个看着不起眼儿的女人，她凭什么呢？看来背后使的劲儿啊！真是人不可貌相，被这老实样子给蒙骗了……
当晚，何恒远跟田海说起白天的种种感受，田海不耐烦地打断她：说你缺心眼儿吧，你老不服。挪办公室这事儿，局长催你当时就过去吗？没有吧？那你干吗不明天早晨悄悄儿地挪呢？反正你也是去得最早的，非顶着中午人最多的时候，也只有我知道你那是老实听话外加缺心眼儿。不知道的，那就是你在嘚瑟炫耀，搁我我也得给你使绊子。眼光杀人，那是轻的！你呀，以后长点儿心眼！何恒远被老公说得既沮丧又觉无比凄凉，在黑暗中，她瞪大双眼，看到险象环生的世界里，自己是一粒迷了人眼的讨厌的沙子。
何恒远不知道，身在高位的白莲副县长，这时候也正郁闷着。让白莲睡不成美容觉的，也是演唱会这个事儿。作为主管县文教卫事务的副县长，白莲觉得自己主抓演唱会是名正言顺的，能调动的资源也是最多的，怎么梁建强就交给老贾了呢？自己尽心竭力、里里外外地拥护着他，怎么到节骨眼儿上，他就不想着我呢？……怨气进了愁肠，这夜是无法入睡了，而身旁肥大扁胖的丈夫一阵阵鼾声，像是催命的锣鼓，使她要用极大的克制，才能不把枕头闷在他脸上。
一夜凌乱灰败的梦被闹钟吵醒，何恒远困倦地爬下床，开始了忙乱紧迫犹如打仗一般的清晨。等把儿子送进学校，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何恒远才缓缓转身往单位走。昨天被眼光灼烧的难受仍在，对于新工作，还没开始，就先让她吃痛为难了。
阴沉沉的天空下，初秋的凉风已经起来了。从一个暑热中熬过来，县城街道上早起的人们，个个被瞌睡虫占领了头脸。饶是如此，也不敢耽误生计，忙忙乱乱地奔走着。
夹在人流中的何恒远灰不溜秋，的确像一粒沙子。但沙子不会用耳机把自己同世界隔绝开来，也不会循环播放着过时多年的黑豹乐队的歌，一遍遍，强化着青春时候的无知和疲惫中年的无力。
万事开头难，何恒远和老贾对这个演唱会究竟怎么办，都摸不着头脑，梁书记那边过问的频率很高，就差自己挽袖子亲自上了。还算何恒远机灵，她上网查到了梁建强在北京看过的那场演唱会，并鼓足勇气给举办方打了个电话。对方很友善，也体察到了何恒远的谦虚与急迫，有问必答地说了说工作流程。这个电话基本厘清了演唱会筹备需要做的几项事情，加上几天来何恒远在网上的查阅学习，对演唱会的筹备工作，心里大体有了数儿。于是，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了贾局长。老贾对何恒远积极主动的工作劲头表示赞赏，并要求她尽快落实到文字，做一份书面计划出来。何恒远关门出去，老贾高兴地站起来走一圈儿又坐下，恨不能长出第三只手拍拍自个儿肩膀——慧眼识人哪，老贾！
何恒远用一个晚上，“尽快”赶出的筹备工作计划，贾之南一个字没改，亲自发传真给了梁书记。传真后追了个电话过去，第一句话就是：“梁书记，我把计划做出来了，您先看看，有很多工作得靠县委来推动啊！”放下电话，老贾第一次感受到做领导，特别是有得力手下的领导的自如感与轻松感。回想过去在县委挂个小职，整天挖空心思写稿改稿，回头上边拿着他的心血出风头，那滋味儿……与如今……老贾不由得要哼上两句才能抒发此时的喜悦。
梁建强看到贾之南交来的计划书时，心情也跟老贾一样愉悦，跟老贾不同的是，他不期望云端里伸出只手来拍拍自己肩膀，他要自己奖励自己。梁建强抓起电话，拨出一个很久没触碰过的号码，电话那头，是他寂寥心事中秘而不宣的佳人。有了这份计划书，梁建强有了最过硬的理由，用工作把自己和她再联系起来。
此时，何恒远也很愉快。她正轻快地疾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不情愿，但何恒远不得不承认，愉快的心情是因为局长对自己工作的满意和称赞。从进了文化局开始，何恒远一直觉得，在单位里做事情，总归不会太难，难的是做人。本来以为就这么混下去，不可能有出路了，没想到局长能注意到她，委以重任，还赞赏了她的工作和能力。也许，这是个机会，以后只需要做事就能被认可，而不需要靠会做人得到赏识。
经梁书记批示的《河阴县县长慈善演唱会筹备计划书》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回到了文化局局长的办公桌上。这是一份带点想当然的计划，但不得不说，这也是考虑相对全面的一份计划。贾之南捻着文件，感到心里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往上蹿，那是一种要做事之前的冲动。老贾想，那就做点事儿吧，说不定有机遇在里边呢。
做事儿的第一步，找钱。
贾之南让何恒远草拟了一封赞助邀请信，拿着文稿，老贾进了县委大院。一路上跟他打招呼的人，无一例外地，脸上都憋着随时要绷不住外泄的坏笑，贾之南已经不再为这样的表情感到恼火了，他只是惊讶，花样繁多信息迅猛的两年过去，这些人居然还记得他老贾的区区花边小事。可见，即使世界再大，即使把五星红旗插到了月亮上，人们，河阴县委的人们，也还是要在身边人的记忆里获取价值感和存在感。忽然想通了这点的老贾，顿时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了局外，看着局中人的小伎俩小悲喜，超然之感不禁油然而生。
贾之南的敲门声，使梁建强不得不中断了正在通着的一个电话，他的情绪浸淫在刚刚的电话里，迟迟不能出来。眼看着梁建强脸上挂着莫可名状的表情，举着赞助邀请信，连说了两遍：好！好！便没了下文。贾之南只好张嘴请示：这赞助信怎么发？发给谁？以谁的名义发？要不要设个下线？梁建强回过神来，对贾之南脸上急迫的表情感到很满意，说明老贾对这事儿真上心了。
“这样吧，以演唱会筹委会办公室的名义，召集县级领导开个会，会上呢，把谁来唱，唱什么，怎么拉赞助等等你那计划里涉及的事情定下来。这之前呢，你先拿出个建议稿来，给大家讨论，不然七嘴八舌地说远了……另外，要给主管文教卫的曹德辉市长也写个邀请信，请他出席筹备会，请他做主唱嘉宾。他很能唱，也爱唱。有他参与，对县里市里的企业会有影响。给曹市长的信写好后先给我看。”
“书记就是英明！”贾之南调侃了下。心底里，有点后悔自己的沉不住气了。看来梁建强对演唱会怎么办心里已经想得透透的了。而且把曹市长拉进来，显然是梁建强早就想好的。任命梁建强当县委书记的时候，曹市长是投了反对票的，认为梁工作不够扎实，爱做表面文章，好大喜功。梁建强这一步，显然是拉拢异己的高招，自己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这梁建强，比自己小六七岁，稳稳地坐到县委书记位子上，不得不说是有过人之处的，看来以后还得继续升哪！老贾暗暗心服之际，忘了把自己比作太监是男人之大忌。
老贾前脚刚走，白莲就推门进来了。白副县长找梁书记，从来不用通过秘书，也不用敲门，这在县委大楼里人所共知。白莲的风格，是比照王熙凤来的，所谓人没到声先来。但今天她改了做派。
白莲进了梁建强的办公室，抱着膀子不开口，斜睨着梁建强头顶墙上挂着的“为人民服务”的条幅，仿佛用身体语言质问梁建强，怎么就不为她这个人民服务。梁建强看到白莲这架势，不用猜都知道她气从何来，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忙不迭起身殷勤接待：“哟！小白啊，快坐！找我有事儿？”
白莲不吃这一套，敛容正色道：“梁书记，您是不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
“没有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您办演唱会的工作，我是举双手赞成的！我认为这项工作该由县委来牵头，名正言顺！安排到文化局算怎么回事儿呢？影响力小了不说，人家还会说我这个主管副县长不干实事！”
“你说的对！小白，你说的是对的。”面对盛怒中的女人，梁建强知道，他只能牺牲一下色相了。梁建强轻轻抚了抚白莲裸露的手臂，用兼有苦闷与苦涩的口吻说：“可是小白，我不能那么安排。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总有人批评我喜欢搞华而不实的事情，包括上边。而且大家也知道，你……是我的人，我不能给人落下口实，再牵连了你……”
大男人软语温存的关切，少有女人招架得住。白莲闻听此言，心底里怨气犹在，底气却没了。在男人和官场中历练了二十几年，白莲并不十分相信这番说辞。但怎么办呢？对梁建强，白莲还是选择相信，因为她愿意相信。
贾之南回到办公室，就把何恒远叫去布置工作了。梁建强提到的那些，加上贾之南自己想到要准备的事情，何恒远记了满满两页纸。周五开第一次筹备会，这已经是周二了，几乎没对领导说过No的何恒远，在即将迈出局长办公室的门口时，忽然转身，硬着头皮开了口，因为紧张和不习惯，她的声音干涩僵硬，听上去像是在赌气发狠似的：“贾局长，能不能抽调个人来帮忙？事情太多了，周五前很难做完……而且，太匆忙了，我也怕出问题。”乍一听到何恒远的话，老贾有点像喝惯了温吞水，不期然被杯中新添的开水烫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有点恼怒，就在他措辞准备回绝何恒远的瞬间，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拦住了马上要冲口而出的话，语言的碎片在口腔里飞快地兜了个圈子，整合出完全不同的内容，徐徐道出：“哦，你不提这事儿我还忘了，呵呵……小何啊，这么大的活动，就咱两个人忙，又都是从来没干过的，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县委梁书记把这个项目交给我，我呢，也压力山大呀！啊，哈哈！这不，昨晚上做梦还在开会说演唱会的事儿呢。其实呢，给你加个人这事儿我早就计划着了，人我都物色好了，但考虑到演唱会筹备前期，干的都是核心的事儿，外人进来不好，所以摁着没加。现在好了，确切地说，从今天我跟梁书记开完碰头会以后，咱们可以大刀阔斧地开干了。要加的人，明天就到位！”局长这一通说辞，温和有力夹杂着费劲的幽默、勉强的逻辑以及丰沛的表情，使何恒远不得不报以感动的回应，无奈舌根儿发紧，动作僵硬，看上去，倒像何恒远是那个虚言妄语的人。贾之南目送何恒远关门出去，大度地摇头笑笑，气定神闲地拿起电话：“老李，李主任，侄女的事儿还没落实呢吧？不嫌弃的话让你侄女明天来我这儿帮忙吧……就是县长演唱会筹备办公室……当然，老李你的事情我从来是放在心上的……对对！这是第一步，只要进来了，等这个项目做完了，还有别的项目嘛，再说今年做好了明年还可能做，留下来总还是有可能的。对了，跟侄女说好啊，可别透露出来您这尊佛是她亲戚啊！这倒不会对我不好，对她自己留下来不利啊！嗯嗯，就这样，好好，聚聚，聚聚。”此老李，就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李学民。说起来，李副主任现在是县委办公室的“准一把手”，因为正主任退休有一阵子了，但李学民这个副主任因为学历资历以及能力均不被领导看好，而迟迟没有扶正。老李认为自己被扶正是迟早的事儿，虽然上级和同事都不这么认为。每当老李以办公室一把手自居的时候，大家心里如明亮的哈哈镜般透彻，但谁也没打算告诉他，就看着老李投入地演。
侄女的事儿，李学民最初并没托贾之南，因为老李还是希望侄女进县委当公务员。显然老李对自己的影响力高估了，几个月过去，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他不知道，受托的人待他转过脸就撇嘴：什么年代了，一个破大专生，居然好意思张口要进县委，大把大把研究生还等着挑拣呢！何况你个办公室副主任也不是过去能管分房分地的……
老李虽然判断力出了问题，但懂得识时务见风转舵，所托不成退而求其次。在前两个月县委走廊里碰到贾之南时，果断地做随意状跟贾之南说了给侄女找工作的事。那时的老贾，还在为无为而治身体力行着，不要说没什么交情的老李，就是自己的事儿，老贾那袖着的手，也不一定就肯抻开！心里打着冷笑，老贾脸上，依旧热脸相向地惯例应承着，也按照惯例谦虚地说明了自己能力有限，文化局清水衙门等等场面上的话。谁知此一时彼一时，老贾竟然热着心肠开始给人帮起忙来了，也该着老李运气好，没指望的偏偏还就成了。
